黑木达也看着重重逼迫上来的战阵,心中仍旧升腾起汹涌的杀意。
他是冢原老师的记名弟子,是大名鼎鼎的剑圣门下。
如今,却被逼到了这等境地。
面前的便是明人的阵法吧。
黑木达也按着自己的刀柄,在海上这把刀为了他无往不利,他斩杀过成千上万的敌手,相比于师父,他无所不用其极。
无论是偷袭,无论是暗杀,还是平民百姓,伤员还是海员统统都是他刀下之鬼。
杀的人越多,剑招都将圆满无暇,具备灵魂。
师父有太多的弟子了,除了那些亲传弟子之外,像是黑木达也这样的记名弟子,更是诸多。他是武士之后,也仅仅如此,父亲有很多的妾室,也有许多的子嗣,多到父亲可能一年之内想到他的次数屈指可数。
那时候的他和平民的子弟一样,在村子里泥泞的路上跑来跑去。
初见师父,是在初春之后的天气之中,那时候村子里的地面因为寒意而结了冰,冰渣子和泥星子散了一地。
他招招摇摇地跑过了过去,师父那时候戴了一顶斗笠,他匆匆忙忙间,不小心撞到了师父,那是个慈祥的中年人,腰间配了一把做工精细的刀。
中年人伸手按了按他鸟窝一样的脑袋,而后说了一句:“你与我有缘。”
而第二句话,则是对随后赶来的父亲说的。
“此子有慧根。”
从此之后,他便成了冢原剑圣的记名弟子,他去过师父的道场,那里有许多师兄弟,不乏天才卓绝之辈,他不能及。
师父已经不记得他了。
他在道场待了几个月,师父不曾和他说过话,他练得是师父传下来的一招半式,那些叫做新当流的剑招。
离开道场的时候,他恭恭敬敬地对着道场,师父所在的方向磕了九个响头。
额头流出了鲜血来。
这时候,有个师兄叫住了自己,递给了他一把刀,还有一柄纸伞。
他透过道场的大门,看到师父仿佛在那里端坐着,静静地看着自己。
而他还是仍旧离去了。
那是属于他自己的道。与师父无关,也与天下人无关。
生逢乱世,到处都是山匪和强盗,各路大名割据一方,他无意加入任何一方,直到遇到了现在的伙伴,扬帆出海。
这世上,只有法外之地,可以随意试刀。
师父不是一个嗜杀的人。
他不斩杀无名之辈,这一生所斩之人由人记录,清清楚楚。
但他黑木达也却并不是这样的人。
达也觉得,真正的剑招,在于超脱生死的领悟,这若是不能用生死来试,那么便没有任何意义,一击必杀,更是领悟了生死之间的最强奥义。
他杀了许多人,杀得血流成河,却看不到奥义的边缘,摸不到高超剑术的门径。
如今,别人来杀他了。
船上到处都是燃起的大火,不远处的佛郎机人已经被五花大绑捆在了那个少年人的脚下,还有更多的海盗被找出来,这些看上去年纪不大的少年下手却比任何人都来得狠辣。
达也发出受伤的野兽一样的怒吼,随后他扑了上去。
他的长刀出鞘,他一往无前地斩了下去。
他忽然有了那么一丝明悟。
这仓促的一刀,逼近绝望与无数的仇怨,这一切的七情六欲都在这一刀之间,都尽数放下。
那从前不曾掌握的,不曾触及的,达也居然在这生死之间,掌握到了真髓。
生死!生死堪破!
他感觉自己的刀斩在了一层败革上,那又如何呢,他能防的了弓箭,防得住劈砍,怎么能防得住我这一击必杀的剑术呢。
他都不记得自己用这一招斩开过多少大明水师的护甲,斩开过多少敌人的脖子。
可就在这时,他听到了金属碰撞的声音。
他远远地听到坐在那儿翘着二郎腿的男人,双手笼成喇叭的模样,大喊道:“傻逼,铁板你也斩得断咯,真砍得断,我把我手下那些工匠的脑袋卸下来当球踢!”
陈闲看着被带到他面前的黑木达也的首级,而后吊儿郎当地踢了一脚,笑着对已经成为阶下囚的菲戈船长说:“有些人死呢,是因为作恶太多。”
原本还风度翩翩的贵族此时也急吼吼地说道:“尊敬的陈先生,我们也是良民,从未有过作恶。”
陈闲随手抓起了一把落在地上的小刀,瞄了瞄顺手飞了出去,正插在一位葡萄牙人的脖子上,血液犹如喷泉一般涌了出来。
“你在你的祖国不曾作恶,可你在这里,在大明的领土之内,作威作福,你杀了多少人?手上有多少人的鲜血……”陈闲看了他一眼。
紧接着,他反倒是笑了起来:“我又不怎么在意这件事,毕竟我也是个穷凶极恶的海盗嘛,我杀得人也不少,嗯,大概。”
菲戈船长仿佛看到了什么转机,他的身体蠕动着到了陈闲身边,而后大声说道:“陈先生,陈阁下,我是我国海军之中的一名将领,留着我,对你而言有大用啊,我们葡萄牙的大门永远对你打开,只要你留下我……”
此时他已是说不出话来了,他的喉咙处插着一柄小钢刀。陈闲推了一把他的肩膀。
而后喃喃自语道:“有时候,我是海盗,你杀再多的人,我也不会愤怒,我也不会绝望,我也不会为此而义愤填膺,
在海上被杀的人,太多人是不清白的了,他们从事的是走私的买卖,他们的手底下或多或少有几条人命,有些是高高挂起任人死去,有些是亲手把同伴丢入海里,他们都是凶手。
你呐,下辈子投胎,要知道一点,人呐不能乱说话,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闷声发大财不好吗?你可知道,你就那么随口一说,这船上得有数十个人陪着你下地狱。你看看,你瞧瞧,他们叫得多惨呐。”
陈闲说完这句话,直起了背脊,菲戈船长已是睁着那双海蓝色的眼睛,渐渐倒了下去。
大船之上,是疯狂燃烧的大火,没有人能够幸免于难。
陈闲,仿佛伸出了他身为海盗的獠牙,收起了他的怜悯。
直至晚间酉时三刻,大火方才渐渐熄灭,无人生还,众人回到了自己的商船之上,早有海员凿沉了这条袭击而来的海船。
陈闲看着它渐渐沉没,远处正在激烈战斗着的烽火狼烟,还有正在不断赶来的同伴与敌手。
仿佛要将此处搅成一处绞肉机器,骇人听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