舰队在和乐岛的航道入口停航,与前些天一样,在目前的盛行风下无法从南方和西南方接近和乐港。四艘战舰接连收起风帆。苏禄人将他们剩余的桨帆船派出来。战舰系上缆绳,由桨帆船提供动力,一艘一艘地将战舰牵引进港。
和乐港并非海湾中的港口,就位于较为平直的航道上,航道外侧的岛屿给港口提供了遮护。因此港口的水足够深,让陈守序的四艘战舰得以接近到射程之内。
这是陈守序的舰队第一次进行岸轰作业。西班牙人在临海这面的炮很少,他们将多数火炮都调到压力最大的城市东南面。
为了获得更稳定的射击平台,战舰下锚停稳。舰队遭遇的反击火力可以忽略不计。火控官抬高炮口,城市这样大的目标无须瞄准。射速也无须很快。
陈守序在艉楼甲板摆了一张椅子。林同文走前留了一些茶叶,如今陈守序正一边饮着茶,一边好整以暇地坐着与客人聊天。
露天甲板的火控官艾略特一门门炮走过去,时而停下来让炮组调整炮口的指向。并向炮长讲解调整的原因是什么。
四艘战舰正在舷侧齐射,在炮弹中挣扎的西班牙人成为他们的背景。
一门8磅炮打响,后座。陈守序放下茶杯,拉开望远镜,和乐城的城墙正在炮击下战栗。
“班吉洛,照这样下去,最晚两三天后和乐城就要易手。你的苏丹还没有把余下的珍珠凑齐吗?”
阿利穆德毕恭毕敬地站在一旁:“苏丹希望司令能理解,对和乐港的围攻难度超过我们的预期,现在军费已经超支了。”
陈守序一叹,苏禄苏丹真是太穷了,“班吉洛,我从没做过这种亏本的生意,你们这么搞,我很难向手下的兄弟们交待啊。”
阿利穆德:“希望司令体谅我们的困难。我们不是不给钱,只是希望能够宽限一段时日,苏丹还说他会按照如今通行的利率给您补偿。”
陈守序:“通行的利率?如今巴达维亚的棉布贸易商,借款6个月,利息一般是80%。像贵国这种风险比较大的投资,利率在200%一点也不稀奇。你们的苏丹有充足的偿债能力吗?”
阿利穆德:“苏丹说希望与司令成为长期的盟友。除了金钱,其他的要求他都会尽量满足。他已经向文莱苏丹请求再支援一批火药,你们舰队的军火消耗我们一定补齐。”
陈守序:“班吉洛啊,你看你们,大米现在也不足了。本来我想着要不干脆你们用粮食来支付算了。”
阿利穆德:“你们之前得到的大米已经掏空了文莱的仓库。后续的补充我们需要等待下一波望加锡运粮船队抵达。您知道,婆罗洲除了火山覆盖区域有一些好田,大多数地方土地贫瘠,粮食产量很低,我们也很困难啊。”
东印度群岛,土地最肥沃的无疑是爪哇,岛上密布火山,土地肥沃。爪哇岛上两个最大的苏丹国,位于岛东部的马打兰和岛西部的万丹都是有名的大米之乡。
马打兰苏丹国拳头出口商品就是大米。他们控制了马打兰—婆罗洲—马六甲的大米三角贸易。但马打兰很敌视荷兰人,虽然巴达维亚位于大米之乡爪哇岛,荷兰人却无法就近得到充足的主粮,只能千里迢迢去暹罗进口大米。当年马打兰包围巴达维亚,荷兰人打仗肯定稳稳压住绿绿。但他们却也差点陷入缺粮状态。还是同样厌恶荷兰人的万丹苏丹惧怕马打兰将万丹列入巴达维亚后的下一个目标,赶紧给荷兰人放开了大米封锁。这些回回国互相扯后腿的程度真是令人乍舌。典型的宁与友邦,不与家奴。
爪哇以外,火山众多的苏门答腊岛和苏拉威西岛也是土地肥沃,粮食产量丰富。苏门答腊岛西北部的亚齐和苏拉威西岛的望加锡也因之成为两大强国。当然,除了大米,亚齐还拥有印度棉布生意,望加锡则是除了荷兰人以外,目前市场上唯一的大宗香料出口商。这两国是荷兰人以外,科罗曼特尔棉布和东印度香料贸易的另外两极。
婆罗洲就比较惨了,境内火山很少。土壤中的养分被降雨带走,土壤十分贫瘠。后世婆罗洲为什么成为华人聚居地,这是很重要的因素。大多数绿绿根本看不上婆罗洲的土地。华人用他们辛劳、勤奋和脑子才在婆罗洲占住了脚。
见阿利穆德提到火山灰,陈守序想起前几天暴风号舰长亚兰比.罗伯茨和他在聊天中说起的事。罗伯茨是大种植园主出身,受过良好而全面的教育,爱好是收藏各种书籍,还真被他在这几个破岛中发现了有趣的东西。
“班吉洛,西方有个公爵家族,他们的家族箴言是听我怒吼。但现在没人记得他们的箴言,却记住了他们的另外一个口头禅,‘有债必还’。欠债是每个人会经历到的事情,有时候那并不是什么美好的体验。”陈守序拿出一个袋子,递给阿利穆德:“我允许你们用另一种东西来支付军费。你看看袋子里的东西。”
阿利穆德接过去,低头用手指捻出一点。“火山灰?”这东西他太熟悉了,苏禄几个大岛全是火山岛。菲律宾的火山更多。
陈守序:“我的一个船长,见你们的居民会用船装载这种火山灰回去肥田。”
阿利穆德点点头,“婆罗洲那边的田地全靠火山灰和粪尿提供肥力。”
陈守序:“好吧,班吉洛。告诉你们的苏丹,派人去挖火山灰。越多越好。”
阿利穆德很惊喜:“你允许我们用火山灰充抵债务?”
陈守序:“是啊,班吉洛。你说的对,我们会成为长期伙伴的。”
阿利穆德没有问陈守序要火山灰做什么,他欣喜地回去向苏丹复命了。棉兰老岛上一堆活火山,他只要找些奴隶去挖火山灰就行了。几乎没有值得一提的成本,却可以充抵原本要用白银支付的债务,怎么看都是赚大了。
陈守序送走客人。如果有更值钱的东西,他也不会选择火山灰作为白银的替代品。不过现在舰队多了一艘马尼拉大帆船,苏禄人已经提供不了其他可以装载大帆船的东西了,与其空船跑,不如多少装点土特产,货真价实的土特产。
自陈守序的舰炮加入攻城序列,西班牙人的守城就变成了一场绝望的抗争。两天后,搭乘桨帆船的苏禄士兵从靠海这一侧的城墙成功登城,他们几乎杀光了城内的西班牙人。
陈守序又等了半个月,大帆船在此期间完成了桅杆和帆装修理,试航的效果很好。苏丹遵照约定,给陈守序提供了一只800人的雇佣军。除了林登贝格200人的炮兵,还有500人的棉兰老高地人和100由阿利穆德率领的苏禄士兵。
这些高地人信仰一种融合了天主教、绿教和图腾灵的奇怪东西。在摩洛人这边是妥妥的炮灰苦力兵。陈守序才懒得管这帮人的信仰,也不介意苏丹在支付时打了个折扣,塞给他一帮没有纪律和训练的土著。他给这些高地人发放了同等的大米给养,没想到这就已经让这些奴隶兵感恩戴德。
如今已是3月初,周边的局势已经发生了剧烈变化。
尽管从马六甲到苏禄如今是逆风逆流的航行季,荷兰人攻陷马六甲的消息还是由快船不惜代价地送抵了和乐岛。这对所有的东印度群岛国家来说不啻是一场大地震。马六甲易手,意味着巴达维亚最终铸成他们的铁王座。
有些苏丹高兴地痛饮三杯,有些苏丹却面对消息背后的涵义瑟瑟发抖。
陈守序的时间也很紧迫了,距离约定的日子越来越近。陈守序将他新的人事任命提交了舰队评议会,他本人继续以长水号为旗舰,斯特林调任缴获的马尼拉大帆船,现在的南海号舰长;托马斯梅洛继任长河号舰长;雷加接替出任卓越号的舰长,他在捕鲸船梅尔维尔号上做的不错。这次得到了一直想要的船长职务,追上了同期的劳勃。
从资历上来说,本次的人事调整就是对不起一个人,暴风号上的亚兰比.罗伯茨。陈守序找罗伯茨谈了两次,这不是他偏心什么,实际上作为老搭档,他与罗伯茨的关系很不错。但海上航行不是开玩笑的事,罗伯茨并没有证明他能胜任一艘巡航舰的舰长。陈守序找他谈话是要告诉他等待一段时间,他会有更合适的岗位。
评议会惊异于托马斯梅洛跳过罗伯茨升任巡航舰舰长,但既然罗伯茨本人也没有任何表示,便通过了这次人事调整。
东北风从右舷吹来,鼓荡着风帆和旌旗,陈守序再次挂出蓝色启航旗,奔向他的远征目的地。除了十一艘战舰,舰队还多出了4艘喇叭唬商船。
离约定的日子不到一个月,直线航程1200海里。盛行的东北风较之1月已经减弱了,再过一个月,再次北移的信风带将会让整个东亚进入西南季风季节。
顺利通过巴拉巴克海峡,眼前是波光粼粼的南中国海。东北季风在巴拉望岛附近形成西向的气旋,将苏禄海的表层海水吹向南中国海。
舰队顺风顺流。
为了避开暗礁密布的南沙群岛,陈守序先顺婆罗洲海岸线航向西南。南中国海东部边界流沿婆罗洲的海岸线南下。这是条模糊不清的海流,时有时无。但肯定不会对舰队南下造成什么阻力,东北风足以让舰队乘风破浪。
舰队没有经过文莱的斯里巴加湾。文莱原本是婆罗洲上的一个中等强国,也是苏禄苏丹的宗主国。但西班牙人在上个世纪攻陷了文莱首都,虽然因为水土不服,疟疾横行,西班牙人没能成功建立殖民地,最后撤回了菲律宾。但文莱经此打击,再也未能恢复原本的国力。苏禄人趁机从文莱独立,并通过干涉文莱的王位继承,将文莱变成苏禄的属国。
测量纬度,陈守序对比地图,见右舷西面已没有珊瑚礁,挂出右舷满舵的信号旗。舰首划开破浪,一只庞大的舰队驶进南中国海的深处,从近海的渔民眼中消失了,只留下十余道白色航迹。
——
几乎与此同时,蜈蜞屿(大纳土纳岛)。一个满脸髯须的大汉面对近千青壮,“兄弟们,放下你们的鱼钩与锄头,让我们重新拿起刀剑。”
海风吹乱了所有人的衣裳,迎来的是震天的应和。
——
暹罗国都,阿瑜陀耶,华人岛,林家造船厂。林同文向大城王朝左港厅,现任“光辉的富商”杨信一揖到地,“大泥之事,就拜托杨兄了。”
杨信连忙避到一旁,“林兄放心,只要你们攻下大泥,并且做到家兄提出的条件。后面的事就交给我们了。”
林同文:“请代我转告披耶至诚,事成之后必有重谢。”
杨信看着林同文身后,真腊苦力正在将一桶桶火药和粮食搬上林家的大船。感叹一声,“林兄这是押上了全部身家。”
林同文慨然道:“钱财乃身外之物,为这南洋华人的未来,林某一定要拼这一把。”
——
印度洋安达曼海,暹罗丹那沙林港。因为控制了马来半岛,暹罗如今也算是两洋强国。通过安达曼海的丹那沙林港,暹罗可以无视荷兰人在马六甲的禁航令,直接与其他欧洲列强进行贸易。
一艘桅顶高悬圣乔治旗的大型武装商船靠港,正在卸下装载的一捆捆科罗曼德尔棉布。
英国东印度公司苏拉特号,科罗曼特尔海岸总船长科克斯看着眼前港口华人大班的请求,“你希望我在原本8门炮的基础上再卖给你4门18磅和4门12磅大炮?”
大班:“是的船长,我会付你一倍半的价钱。”
科克斯:“原本的8门炮是我装载的货物,现在你要买的是我船装备的最重的火炮。”
大班:“英国目前在东印度没有敌人。你们与葡萄牙人和荷兰人的关系都很好。返航没有危险吧?”
科克斯:“这与圣乔治旗的荣誉无关,超出计划的军火交易,我得请示在苏拉特的公司总经理梅斯沃尔德。”
大班:“两倍价格。”
科克斯:“成交!”
——
马六甲,满目疮痍。战争带来的痕迹比比皆是。
葡萄牙的马六甲城原本有2万居民,在战争中有7000人死亡,其余的一万多人逃向了东印度各地。如今就只剩下荷兰人,500多华人和一些奴隶。
马六甲行政长官正在起草给安东尼范迪门的报告,
“尊敬的总座阁下……
战争与疾病毁灭了马六甲城,城外完全被摧毁,房屋几乎一无所存。马六甲河两边的住宅也都被破坏,城市两边的果园与花园都荒芜了,果树被砍倒。
……
这样下去,马六甲在账面上将会给公司带来亏损。我不是向您建议恢复马六甲的贸易功能,我只是想在城中保持基本的盈亏平衡。
……
我再次向您请求,给我调拨一些中国人。不用太多,800—1000人足够,那将是十分有用的。
顺便向您报告一件可能会对南中国海局势造成剧烈影响的事情。一只海盗舰队从加勒比海而来,这只庞大的海盗舰队拥有10余艘战舰,他们在近期驶进了南中国海。目前还没有接到他们在南海劫掠公司船只的消息。
我建议您对这件事保持关注,根据一些中国人向我的暗示,这似乎与他们有关。也许公司能从其中获益。我会继续向您报告后续的进展。
……”
马六甲城外,青云亭。葡萄牙人的前任华人甲必丹郑贞淑正在与当地的另外一个华人家族领袖李为经会谈。
与东南亚的多数战争一样,荷兰人攻占城市后并没有为难城内的华人。但他们却取消了华人自治权,恩,其实也不是取消华人自治权,之前范迪门根本没有在马六甲留下华人的打算。也确实有一部分人跟着返航的荷兰舰队去了巴达维亚定居。
李为经,字君常,今年虚岁三十,正是年富力强之时。郑贞淑的年近花甲,其实是李的叔父辈分。
“君常啊,自打这红毛夷占领马六甲城,两个月来没有一艘商船前来交易。我们只能给荷兰人干点补给煤水的活计,这样下去可不行啊。”
“郑叔。我得到的消息,红毛夷毫无经营马六甲的打算。他们只是把这马六甲当成战舰的母港,红毛夷下了命令。所有的中国船都不得越过马六甲向西,亚齐、柔佛和印度的商船也不许越过马六甲向东。违反者,船货一律扣押。”
郑贞淑叹口气:“红毛夷这是逼大家都把货物运到巴达维亚,只能在巴达维亚和他们做交易。”
李为经:“郑叔,范迪门的意思是摧毁马六甲港,中止马六甲海峡作为贸易通道的功能。”
郑贞淑:“君常啊,我年纪大了,启基也还年幼。以后这里迟早是你来话事。你看看有什么办法能把这阵对付过去。”
郑启基字芳扬,现年虚岁才十岁。
李为经试探着对郑贞淑说道,“郑叔,大泥的林同文派人给我带来口信,说有要事约我相商。您看我这要不要去?”
郑贞淑端起茶杯,慢慢喝了一口,“君常啊。林家这个后生最近可是不大安份。没人知道他到底在搞什么名堂。你去和他谈谈也好,不过千万要谨慎。”
李为经:“我省得。”
郑贞淑看向残破的马六甲城:“君常,你到了那里,要提醒他,不要惹来像山田长政一样的祸事。”
李为经一凛,“侄儿明白。”
=========
1.大泥是北大年的明朝称呼。
2.郑贞淑,郑启基,李为经,均是历史真实人物。
3.荷占时期,巴达维亚对马六甲刻意打压,马六甲迅速衰落为史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