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关东都督府”利用的是以前沙皇俄国的那座“关东总督府”的旧建筑,本来,大岛义昌是打算建一座日本风格的新建筑的,但是一来没有足够的资金,二来也过于惹眼,毕竟,当初如果不是美国和英国的一力反对的话,他现在还是“关东总督”呢,对于美国和英国的心思,大岛义昌也明白,美国和英国这是根本就不承认“关东州”是日本的殖民地,所以,不要小看“总督”和“都督”这两个词的细微区别,这里头可是大有深意,尤其是美国政府,坚持认为,所谓“关东州”,只是日本在中国的一块租借地,其法律地位与英国的威海卫租借地、德国的胶州湾租借地完全一样,所以,这块地盘不是日本的独占殖民地,“门户开放”、“利益均沾”的原则在这里同样适用,日本不能以任何借口独占“关东州”的商业利益。
对于美国的干涉立场,大岛义昌一向持敌视态度,在他看来,“关东州”是当年日本陆海军经过浴血苦战从俄国手里夺过来的,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洒满了日本军人的鲜血,美国人完全没有理由从这里的商业利益上分润,就算是英国人也不行!
美国人死死咬住“总督”和“都督”称呼的不同而做文章,这本身就是对日本的蔑视,要知道,无论是德国胶州湾租借地还是英国威海卫租借地,其最高军政长官就是“总督”,这可是写在中外条约上的白纸黑字。
可是偏偏日本政府不能用“总督”统治关东州租借地,这说明了什么?这说明在美国政府看来,日本的国际地位只比中国高一点点,无法与德国、英国平起平坐。美国之所以在这件事上大做文章,就是为了报复,因为日本在击败俄国之后,曾试图关上东三省的贸易大门,这激怒了美国,美国这么做,就是让日本清醒一下,认清自己的国际地位。
现在,日本帝国的实力还不够强,日俄战争也消耗了日本太多精力和军力,所以,虽然对于美国很是反感,但是,无论是大岛义昌本人还是日本政府和军部,目前都保持着抵调,既然美国人想把美国商品和工业品倾销到满洲地区,那么,就让他们倾销好了,反正日本的商品更便宜,市场不会完全被美国货占领,只要远东地区的局势不发生重大变化,只要英国还是日本的盟友,那么,日本终有一天会将美国商品驱逐出去的,甚至还会进一步吞并美国在亚洲地区的殖民地,而日本帝国的第一个目标就是菲律宾!
虽然是一名陆军大将,但是大岛义昌对海军也是很感兴趣的,而且他现在也是关东都督,麾下也有一支分舰队可以调遣和指挥,所以,当满清复辟派中坚分子肃亲王善耆走进会议室的时候,大岛义昌就站在一幅挂在墙壁上的东亚地图前,看着那地图上的南洋群岛,与一名身穿海军军装的日本高级军官小声的讨论着海洋战略。
至于那位恭亲王溥伟,则规规矩矩的端座在一旁的沙发上,端着一杯热茶出神,那表情有些呆若木鸡的味道,而他的身边,还坐着几个同样表情的旗人,只有陪坐一边的那个日本政客西泽公雄在左顾右盼,虽然一只膀子吊着绷带,但是那眉宇间隐隐可以看到一丝兴奋。
“肃王殿下,终于把您等到了。”
看见善耆走进会议室,西泽公雄急忙站起身,迎了上去,用中国话向善耆打着招呼,同时也是提醒会议室里的其他人,以免过于失礼,影响了“日满友谊”。
听到西泽公雄的声音,大岛义昌转过身去,向那名海军军官使了个眼色,那名海军军官鞠躬退下,与那名领着善耆走进会议室的参谋军官一前一后走出会议室,并将橡木门关上了。
直到这时,善耆才发现,他的那位异姓兄弟川岛浪速并没有跟进会议室,不过现在,他已顾不上川岛浪速了。
“听说大岛都督有事指教,鄙人就赶回旅顺了。”
善耆取了帽子,向着大岛义昌鞠躬行礼。
西泽公雄在一边充当翻译,至于恭王溥伟,也急忙站起身,其他旗人也都有样学样站了起来,傻乎乎的看着善耆与大岛义昌寒暄。
相比善耆,溥伟可是“拘谨”多了,他与大岛义昌相识的日子也不算短了,可是从来就没有给对方鞠过躬,最多问声好,握握手而已,毕竟,他是王爷,比一位“都督”高了不知多少,实在放不下架子给大岛义昌鞠躬,而且,也必须考虑到手下人的心思,王爷给都督鞠躬,这放在哪朝哪代都是掉价的事情,溥伟不去做也是情有可原的。
可是善耆显然没有这层顾虑,或许,这也是为什么日本人对他格外“器重”的重要原因,而这“器重”的表现之一就是,日本浪人卖给善耆派的军械要好于卖给溥伟派的军械,虽然那购买军械的钱是两位王爷一同交给日本浪人的。
在溥伟眼里,善耆这叫“自甘下贱”,不配做“满洲国皇帝”,而且他手下的旗人复辟派也是这么认为的,但是另一方面,没有日本人的支持,“关外八旗”的复辟计划就是一个白日梦,所以,溥伟与日本之间的关系有些奇特,一方面,他想依靠日本人的支持登上皇位,另一方面,他又不想放弃那个“贤王”的人望,想在旗人里争取更多的支持。
但是在骨子里,溥伟还是唯日本关东都督马首是瞻的,所以,昨天大岛义昌一封电报拍去辽阳,溥伟就急急忙忙赶到了旅顺,之所以只比善耆早到了一个小时,完全是因为他还有些事情要处理。
前几天,刚从东蒙草原回来,到了辽阳,溥伟听说在锦州一带有几股马匪,正被辽宁镇守使张作霖派兵围剿,现在正在四处寻求庇护,于是溥伟就想将那几股马匪纳入自己麾下,充实“关外八旗”的武装实力,但是没等正式与对方进行谈判,关东都督大岛义昌的电报就到了,于是溥伟只好派了几个得力的手下赶去与匪帮协商收编事宜,而他则带着几名亲信乘火车赶到旅顺,拜见大岛义昌。
与善耆一样,溥伟也没想到大岛义昌同时召见他们两人,最近两人正为了帝位的事情而明争暗斗,这关系也是紧张,所以,这一见之下,两人都有些尴尬。
那边大岛义昌与善耆寒暄完毕,各自落座,这边溥伟等人才陆续落座,坐下之后,溥伟问了善耆一声。
“肃王,你去关内,可打听到了皇上的下落?”
善耆看了眼溥伟,摇了摇头,说道:“现在关内有传言,说共和政府已将宣统皇上秘密处决了,摄政王也一同殉难,传得是有鼻子有眼的,咱们关外八旗虽然离京城太远,消息不通,可是这也得早做准备,万一皇上遭遇不测,咱们关外八旗得自己挑个主心骨,领着大伙复国,无论如何,咱们大清二百多年的社稷不能在咱们手上断送了。恭王,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正是,正是。”溥伟连连点头。
善耆又道:“另外,端锦为大清国尽了忠,咱们不能忘了忠臣,得给他个恩典,好叫天下人都知道,咱们旗人也是讲义气的。”
“那是,那是。”
溥伟又点了点头,看了眼坐在身边的西泽公雄,说道:“上次京城旗人暴动,西泽先生也参与其事,而且也在外交马车里遭到机枪扫射,臂膀中弹负伤,由此可见,日本友人也是为我大清国的复国事业尽心尽力的。”
这是在讨好西泽公雄,现在善耆有川岛浪速协助,那么,溥伟自然也需要找一个日本“友人”为自己夺取皇位,他相中的人就是西泽公雄。
见两个满清复辟派如此急不可耐的要确立自己的领导地位,而且溥伟还主动向自己卖好,西泽公雄却只是淡淡一笑,插了句嘴。
“两位王爷,你们的看法很有道理,现在,确实应该尽快确定‘满洲国执政’的人选,今天请两位过来,正是为了此事。”
“满洲国执政?”
善耆和溥伟都是一愣,交换了一下眼色,由善耆发问。
“不是满洲国皇帝么?怎么又变成执政了?以前你们说‘大清国’的国号不方便,现在又想把‘皇帝’改成‘执政’,难道又是为了方便?”
这个问题西泽公雄没有资格回答,而是由关东都督大岛义昌做了回答。
“肃王殿下,你说得不错,将‘皇帝’改为‘执政’,正是为了方便行事。因为如果称‘皇帝’的话,就太过招摇了,毕竟,现在国际上普遍认同民国这个共和国家,列强绝对不会承认‘满洲国皇帝’,但是改称‘执政’就不一样了,即使‘满洲国’不能取得所有列强的外交承认,你们也可以在南满地区实行‘自治’,那么,这个地方政权的最高军政长官显然就不能称‘皇帝’了,还是‘执政’比较合适。”
虽然大岛义昌的回答不能让善耆和溥伟满意,但是他们也从这段话里听出了另一个意思。
“请问都督阁下,日本政府下定决心要支持关外八旗举事了么?”善耆问道。
“我要再提醒两位王爷一下,支持关外八旗复国事业的不是日本政府,也不是日本军部,而是日本的友好人士,所以,你们的举事与日本政府无关,与日本军部无关。”
虽然大岛义昌摇了摇头,但是他接下去的话却让善耆和溥伟兴奋起来。
“作为对清国一向很有好感的日本友人,我个人非常同情旗人的遭遇,所以,我决定支持两位的复国事业,如果你们想在近期举事,那么,我可以给予相当之支持。”
说到这里,大岛义昌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上头的字密密麻麻,但是却没有任何官方徽记,他将这张纸交给了西泽公雄,再由西泽公雄转交给善耆。
善耆接过纸,看了几眼,发现这上头写的都是军械清单,步枪两万杆,大炮五十门,弹药若干,辎重若干,此外,还有若干“自愿报名”参与旗人“武装起义”的“日本友人”,这些人全都曾在军队里服过役,拥有相当之军事素质。
此举的含义再也明白不过,显然,大岛义昌一改过去那种模棱两可的态度,开始明目张胆的煽动旗人暴动了。
Www ¤тt kдn ¤c○
对于大岛义昌的“慷慨”,善耆与溥伟都是感激涕淋,就连一向不愿自贱身份的溥伟也破例向大岛义昌鞠躬行礼,结果自然就是宾主双方尽兴而散,大岛义昌略微指点了一下,善耆和溥伟就离开了会议室,去旅馆里商议行动的具体细节了。
至于那个“满洲国执政”的人选问题,这次会议依旧没有达成一致意见,但是日本人显然并不着急,他们很有耐心。
等那两个满清复辟派中坚分子离开之后,一直等在会议室外的川岛浪速才走进了会议室,向大岛义昌问道:“都督阁下,此次行动为何如此突然?事前一点准备都没有,不然的话,我可以召集更多的人手参与其事,无论对于情报之搜集,还是对于支那人心之煽动,都是有好处的。”
“川岛君,作为在野人士,你不可能明白这其中的深意的。”
大岛义昌示意西泽公雄将会议室的门关上,然后才继续分析这里头的利害。
“现在帝国政府内部,对于支那之政策出现了严重分歧,一派认为应持重为上,另一派则认为应对支那中枢政府之无理挑衅予以坚决还击。‘蕲州事变’道歉事件和随后的中俄库归铁路事件表明,在现在这位民国总统的眼里,日本已经成为民国的最大敌人,所以,军部上下一致认为,有必要采取适当措施,提醒一下那位民国总统,日本帝国的尊严是不容忽视的!而且,多数元老也没有明确反对军部的决定。”
“阁下的意思是,这是军部的意思?政府和国会并不知情?”西泽公雄有些惊讶,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此次军部未免有些太过分了。
大岛义昌横了西泽公雄一眼,对于这个政客出身的人,他认为没有必要讲道理。
“西泽君,你现在不必置疑军部的决定,既然军部已经下达了命令,那么,无论如何也必须贯彻执行!如果行动成功,政府和国会就会被军部压制,他们也无话可说,而日本军人以重大牺牲换来的重大利益也不会被一帮目光短浅的政客葬送。按照军部的计划,关内旗人和关外旗人早就应该联手发动行动,可是,由于那帮短视政客的干扰,使得这个最好的行动方案无法实施,并直接导致了关内旗人势力的瓦解,由此可见,内部敌人不清除,那么,外部的敌人就会得到喘息之机。”
“如果行动失败呢?虽然军部不打算直接动手,可是毕竟是军部在支持旗人。”
西泽公雄追问,但是他随即看到了大岛义昌那凶狠的目光,这让他一身冷汗。
“如果行动失败,自然会有人为此承担责任,但是绝对不会是军部!”大岛义昌斩钉截铁。
这一下,连川岛浪速也是一身冷汗。
无论是西泽公雄也好,川岛浪速也罢,在大岛义昌这样的大人物眼里,他们都是无关紧要的棋子,随时可以牺牲,至于军部那班大佬,就更不必说了,或许那班军部大佬根本就没有考虑过行动失败的可能。
这是冒险,也是日本国内政治力量的一次大搏斗,行动的结局很可能导致日本内外政策的剧烈变化。
想到这里,就连大岛义昌也是一身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