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国宝这些天忙于替会稽王应付各路官员,抚慰各家各族,还要处理政务,总理戎机,当真累得够呛。
没办法,皇帝和会稽王兄弟二人,每日饮酒享乐,不问国事,从早醉倒晚,甚至连着好几天不醒。虽然兄弟俩都想把权利掌握在自己手中,但是又不喜欢面对繁杂庶务。
总之一个宗旨,事情必须我说了算,但我愿不愿意说,对谁说最好别来管。旁人要想替我做主,那是坚决不行。除非有一个阿谀奉承,奴颜婢膝的人天天在跟前小意伺候,但该办的事还能办得妥妥帖帖。
王国宝就是这样的人,先不论治国理政能力如何,至少在主子面前态度是谦卑的,面目是可亲的。
如王孝伯、范宁那样的正直之士则必不能容于会稽王,谢和那样大权独揽的权臣也令皇帝如芒在背。
这一日,陆英从宫中出来,走到龙场山东边闲逛。此处是天子游玩避暑之地,南临燕雀湖,北接紫金山,山脚下正对湖水建有避暑离宫。陆英远远望见湖滨正大兴土木,不由来了兴致,慢慢踱过去一看究竟。
待到近前,竟然遇到了熟人,陆英心中苦笑,也只有硬着头皮迎上去。原来,余姚长公主要在此处建一座新宅,上月从皇兄那里求来五十亩土地,就位于避暑离宫西侧。
王国宝派了儿子王仲玠与赵牙为公主建府,今天公主兴浓,特意来查看进度。王仲玠并不懂土木营造之事,不过是为了与公主多来往,拉近关系。
至于赵牙,虽被任命为魏郡太守,但魏郡如今还在鲜卑段垂缺手里,总不能让他自己去打下来。因而仍在京师陪侍会稽王左右,极尽巧思讨孙玿欢心。
赵牙在会稽王私园中光湖泊就凿了六个,假山奇石,珍禽异兽更是想方设法统统搞来。现在为公主造宅,也不敢怠慢,事事亲力亲为,几乎天天守在工地。
公主正站在湖畔四处眺望,看她叉腰挺着肚子,似乎已有身孕。王仲玠背对着陆英正向公主汇报,赵牙不认识陆英,故而最先看到陆英的还是公主。只见她打量了陆英两眼,笑道:“陆侍郎,今日怎不在馆中修书,却有闲情到此游逛?”
陆英施礼道:“见过公主殿下。在下刚从宫中出来,忙了一整日,来此散散步。殿下这是要造一座府邸居住吗?此处当真是个景色宜人之所在。”
王仲玠闻声回头,恨恨瞪着陆英,但有公主在旁,却不敢发作。
公主又道:“常听我家子敬提起陆侍郎,说你们二人交情匪浅,为何从没见你去府中走动?等这处新宅造好了,那时我的孩儿也该出生了,子敬与本宫摆满月酒,你可一定要来呀!”
公主自嫁杨子敬,心满意足,连他夫君的朋友看着都顿感亲切。如今又有了身孕,目光更加慈爱友善,倒令陆英有种温暖贴心的感觉。
只是当初陆英极力反对公主以势压人,逼着杨子敬休妻再娶。如今也不知郗家弃妇过得如何,看他两个倒是添丁进口,过得风生水起。
陆英强自排除心中不快,柔声笑道:“多谢公主美意!等公主贵子降生,在下一定上门道贺。”公主轻抚肚腹,笑地甜美柔和。
王仲玠此时忍不住道:“陆侍郎如今圣眷正隆,想必早忘了贫贱之交,世上多有负心之人,倒也不足为怪!”
陆英不怒反笑道:“王公子想必对‘贫贱之交’有什么误会,子敬兄在我未授官职前,就已升任中书令,
更是出身中朝贵姓,世家高门,如何当得起‘贫贱’二字?”
他屡次嘲讽王仲玠不学无术,毫不留情面,把王公子气的面红耳赤,自觉在公主面前颜面扫地。
公主莞尔一笑,虽不知他们之间有何龃龉,但明显更欣赏年少英俊的陆英一些。至于王仲玠,只当他是个富贵草包,从未放在眼中。
王仲玠道:“陆华亭,你别仗着多读了几年书,就总在我面前显摆。本公子不过吃亏在年少识浅,等我发奋苦读,用不多久,便能压你一头。”
陆英忽而又笑道:“听闻前朝时有一风流名士,姓卫名玠,乃是乐广的女婿。那卫玠公子长得貌赛宋潘,温润如玉,更难得惊才艳艳,善于玄谈。
“时人赞作神清玉润,为海内仰慕。每次出行,争相瞻望其风采的人将街市堵得水泄不通,乃至有‘看杀卫玠’之叹。王公子名中也有一个玠字,难道是自比卫玠,也立志做一个天下闻名的美男子?”
王仲玠傲然道:“卫洗马珠玉在前,本公子仰慕其人,就算容貌少有不逮,才学总能后学而成。便欲自比卫玠,有何不可?”
他此话一出,不光陆英差点背过气去。就连公主与赵牙也腹内翻腾,亟欲作呕。
陆英咳嗽数声,望着五大三粗、面目瘆人的王仲玠说道:“王公子胸怀大志,在下钦佩……甚是钦佩!”
说罢,转向公主道:“公主殿下,在下不多打搅,这就告辞了。望公主保重玉体,切莫受了什么惊吓。”
公主强忍着笑意道:“陆侍郎自便,本宫身子笨重,就不送你了。”陆英忙道不敢,告退转身离去。
回到家中,陆英仍自暗笑不已,侍女翠羽问道:“郎君今日有何喜事?这般高兴!”
陆英说道:“今日遇到一名自称卫玠在世的美男子,忍不住想笑。”
翠羽奇道:“卫玠?那可是与潘安、宋玉齐名的三大美男子之一,如今还有这般人物吗?要有也该是郎君才对,旁人怎敢如此自比!”
陆英笑道:“你这丫头,学得甜言蜜语,专会哄人开心。我若是如卫玠一般,岂不是要被人‘看杀’!”
翠羽也笑道:“郎君虽不至于被竞相围观,但比潘安、宋玉恐怕也差不了多少。至少我们一帮女子是这么认为的。”
陆英拿她没法,挥挥手让她自去歇着。他一夜未眠,于室内打坐调息,行了几个周天,不觉睡去。
谢太傅之弟尚书令谢石奏请,在朱雀门外,内秦淮河北岸建造一座寺庙。皇帝准其所奏,划拨一片空地作为寺址。命谢石牵头监造,一者为太傅祈福,二者建成后作为高僧大德讲佛之道场。是以新寺拟命名为道场寺。
虽说朱雀门外有大片空地,但建寺选址仍难免需要拆除部分民居店铺。此处紧邻都门,南依秦淮水、朱雀航,实在是上等经营之所。御道两侧二百步外都有大片商家酒肆,就坐落在秦淮岸边。再往内则是庶民杂居,百工汇聚的地方。
新建道场寺东侧、南侧皆须拆除几十家民居及店铺。谢石正愁找不到人去与百姓交涉,谁知僧人竺法温主动找上门,愿意揽下这桩差事。谢石大喜,当即授予他全权,负责拆除民房,以及安置百姓的事宜。
这天朱琳琳在街上闲逛,正走到朱雀门外,便听得一帮百姓在哭闹吵嚷。待至近处,见一老和尚身披袈裟,须眉花白,站在众人中间好言宽慰。
这老和尚正是竺法温,人称温法师,只听他说道:“各位施主,老衲说过,这处所在佛光照临,乃是诸佛菩萨金身说法的道场。你等凡胎肉骨若继续居住在此,必有血光之灾。不如听老衲良言相劝,迁往朝廷划定的区域,既是一番敬佛之心,又可保佑众位施主平安无恙,往生极乐彼岸。”
一个开肉铺的汉子手里握着把刀,满身油腻腻的,粗声吼道:“老和尚信口胡言!我等街坊在此营生了几十年,从来没见谁有血光之灾,凭你三言两语,便要我们抛家舍业,搬到鸟不拉屎的地方去。老子第一个不答应!”众人哄然应喝,纷纷痛骂温法师居心不良。
对面一位开酒肆的女子徐娘半老,扯开尖利的嗓门哭道:“天爷开开眼啊!我们平头百姓,勤勤恳恳小本经营,不过是养家糊口,捡点零钱碎子。这不要脸的老和尚说赶就要赶呐,可叫我们如何活啊!”边说边抹泪,恰似不要钱般尽情挥洒而出。
她旁边又有一对卖粉丝汤饼的夫妻,帮腔道:“李大姐说的没错!我们不过是做点小买卖,混口饭吃,家里都有一大群老少要养活。你这和尚自称佛门弟子,不说救济贫苦也便罢了,还为虎作伥,帮着官府强夺民产,不怕佛祖怪罪,不怕遭天谴吗?”
这位店主想必读过书,识得字,说话有理有节,立刻赢得众人大声赞许。
温法师依旧不恼不愠,从容笑道:“众施主皆不信老衲之言,那么老衲只有乞罪于佛祖,给众施主看一看何为佛光照临,何为清净佛土了。此等净土,岂能容日日杀生造业,岂可有污秽浊气久居?”
言罢,念经掐诀,捻个兰花指望空地上一点。前方二十步外,顷刻间金光耀目,刺地众人难以睁眼。
过了盏茶功夫又从土中徐徐生出一株白莲,无水无塘,却袅袅婷婷,迎风开地绚烂无俦。
众人见了此等异象,皆心怀惊悸,明显没了方才的硬气。
那开酒肆的李大姐抹泪道:“老和尚使些妖术便想吓唬住我们吗?凭你什么牛头马面、黑白无常都招来,老娘反正也没法活了,你有本事夺了我魂去罢!”
开肉铺的汉子虎躯一震,喊道:“说得好……”
本想附和几句,但才脱口说出三个字,却似有人捏住了他喉咙,后面的话哑在嗓子里。也不知是被菩萨施了法力,还是内心怯懦失了胆气。
温法师又笑道:“女施主,切莫妄言,须知举头三尺有神明,还须存敬畏……”
话未说完,却见那李大姐嗯哼一声,翻起白眼,嘴角歪斜,身子软绵绵委顿在地。旁边众人急忙跳开好几步,指着温法师叫骂,只是骂声略显得中气不足,七音八岔甚无力道。
那开肉铺的汉子双腿打颤,默默藏在了人群后边,手中刀也不知何时藏了起来,好似极怕佛祖找他算账。
此时,卖汤饼的丈夫上前一步道:“老和尚,就算你法术厉害,便能随意欺侮我等小民吗?李大姐不过替大伙说了几句公道话,和尚你何至于此!”
温法师笑道:“施主误会了,老衲不曾加一指于她,不过是因为这位女施主妄语谤佛,才遭此惩戒。我佛慈悲为怀,必不会轻易伤损于她;只要众位施主遵从佛旨,恭敬礼佛,自然无病无灾。”
卖汤饼的丈夫愤而言道:“何为佛旨?你说得话便是佛旨吗?你们佛家说众生平等, 为何我等小民不在平等之列?要建寺院就拆我们房屋,为何你不去拆乌衣巷,不去拆相王府?”
温法师仍笑道:“佛旨当然是我佛如来之旨,老衲不过代为传达而已。如今此地佛光降临,施主何必胡搅蛮缠,说什么乌衣巷。”
他虽面上依然慈祥温和,手上却青筋鼓起,恐怕心中已动了杀机。卖汤饼的妻子怕丈夫吃亏,忙使劲拉住他,不让他再说下去。
温法师见众人口虽不敢言,但眼含怨怒。便又掐指一点,那白色莲花倏地不见,地上裂开一个桶粗的口子,从中喷涌出无数腥臭黑血。
众人无不惊叫躲避,生怕那血粘到自己身上,便如李大姐一般生死不知。温法师收了笑容,对众人言道:
“各位施主,贫僧本不欲将这实情全盘托出,奈何有人冥顽不化,老衲也不得已。实话告诉诸位,此地下方镇压无数冤魂厉鬼,只有建寺请佛,礼敬佛菩萨来此说法布道,方能超度亡灵,免除灾祸。你等执意不听劝告,老衲也无能为力,若是谁家有人被厉鬼附身,遭遇无妄之灾,那时悔之晚矣!”说罢径直离去,也不再劝导这些百姓。
朱琳琳见他恩威并施,用妖法恫吓众人,不禁心中大骂妖僧无耻。然而她对温法师所为,也惴惴不安,并不敢轻易招惹。
她心内猜度,温法师今夜必将遣人来残害此地百姓,思量一番已有定计。众人怏怏散去,只有卖汤饼的夫妻二人扶起李大姐,将她安顿回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