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中主相兄弟日日纵酒,狎昵僧尼,朝政大事皆由王国宝独揽。尚书令杨元琳孤掌难鸣,虽欲抗衡奸佞,惜无强援。皇帝虽十分赏识杨元琳才学品行,却不能摒除谄谀之臣。因王国宝勤谨干事,皇帝也认为他公忠体国,不忍罢黜。
谢玄回京口后,病情未见好转,连上十余道奏疏,请求解职回乡。皇帝起初皆留中不发,后来恰逢会稽内史杨敬文病卒,于是调任谢玄为散骑常侍、左将军、会稽内史。谢玄放弃军权,抱病返回故乡,造园居住。
皇帝有感于王国宝势大,其弟王元达在江州领军,镇守上游,在朝中又与杨元琳等人不和。便令王孝伯代替谢玄都督兖、青、冀、幽、并、徐及扬州之晋陵诸军事、前将军、假节,镇守京口。意图以他出镇外藩,凭州郡武力为杨元琳外援。
陆英久闻杨子敬病重,一直未曾探望,难免心中不安。这一日,来到余姚长公主府求见,公主宣他入内,直至杨子敬寝室。陆英见礼毕,看杨子敬面色枯槁,双目失神,话也不能说,手也不能动,不禁悲伤泪下。
曾经公子世无双的风流名士,先是自残一足,成了跛子。现在又病成这般模样,任谁也想不到这是当年那位少年才子。
公主在一旁默默垂泪,肚子如今愈发显怀。可怜她也是个苦命人,先嫁桓氏,却因罪流放。再强嫁杨子敬,还未及一年,又要生死相别。
陆英安慰了公主几句,对杨子敬说了一番安心静养的话,便告辞离去。他既同情杨子敬,又恼恨公主夺人所爱,但如今竟谁也恨不起来了。只能说命运弄人,天意如此。
出了公主府,刚要去见朱琳琳,不想迎面碰上石亮。曾经一同北行中原,同战河北的典校署石亮。
陆英笑道:“庚明,许久未见,一向可好?自从北方归来后,也不知你去了何处公干,今日重逢,当真欣喜!”
石亮一身朱红戎服,领着两名典校,如今他也升作队率,算是迈入了军官的行列。但见他沉着脸,冷冷道:
“陆侍郎,在下奉命调查瓦官寺、长干寺失窃,及避暑离宫行刺之事。请陆侍郎移步,往典校署一行。”
陆英心念急转,此等隐秘事只有朱琳琳与他二人知晓,为何会被典校署察知。典校署如今皆在会稽王掌握之中,恐怕是王国宝挟私报复,抓住一点蛛丝马迹,便欲栽赃陷害于他。如今且顺势而为,看看究竟是何人想致自己于死地,随他去一趟也好。
便笑道:“庚明,此中定是有什么误会,典帅大人想必受了小人馋言。我陆英是何等样人,庚明最清楚,我岂是那等偷鸡摸狗,阴私谋逆之徒?”
石亮又道:“陆侍郎,在下只是奉命行事,具体情形如何,自有典帅大人调查清楚。若是陆侍郎无罪,定会还你清白。还请不要为难在下。”
陆英无奈道:“既是公事,那便随庚明走一趟,清者自清,陆某何惧!”
陆英随石亮来到典校署,此官衙位于建邺宫西侧,旧太初宫之北。原是禁军营房,皇帝搬到新宫后,营房腾出来转交典校署。
典帅正是会稽王的心腹爪牙茹千秋兼任,此人出身捕盗吏,善于逢迎上意。通过巴结王国宝,攀上了孙玿这棵巨树,专为其做些见不得光的事情。
如卖官鬻爵,打击异己,刺探大臣动静,拘拿审问犯官,豢养刺客等。
茹千秋见陆英在堂前立定,面色如常,貌似顺从,
实则倨傲。一拍桌案,喝道:“陆英,你可知罪?”
陆英打量着茹千秋,此人还是第一次见,生得倒是相貌堂堂,但所行事龌龊不堪,可惜了一副好皮囊。
他轻笑一声问道:“可是典帅大人在上?在下有何罪责?还请告知。”
茹千秋怒道:“莫要戏弄公堂!你夜入佛寺盗窃财物,又大胆潜入离宫图谋行刺,如今事情发了,抵赖也无用!”
陆英道:“我实不知大人所说何意,什么盗窃财物,什么图谋行刺?在下乃修仙道士,更蒙陛下圣恩,忝居治书殿中侍郎。岂会看上佛寺中那点财物?又怎能辜负圣恩,入离宫行刺?
“再者说,我日日入宫中文学馆修书,常有面圣机会,岂能在离宫之中行刺?在建邺宫时,岂不更加方便?”
茹千秋听他巧辩,更加恼怒,厉声道:“巧言狡辩!你丧心病狂,狼子野心,岂能以常理度之!”
陆英摇头道:“你既然说得如此肯定,想必人证物证俱全。可敢当堂对质?”
茹千秋冷笑道:“就知你有此一问。来人,带人证。”
言方了,早有差役押上一人,上堂便跪在当地,朝上磕头行礼。
陆英看时,此人颇为面熟,好像是自家仆役。他心中暗笑,果然天上掉馅饼的事情,不一定在身上砸出个什么包。
自从皇帝赐下宅邸,他在家时日无几,连仆从下人都没有认全,如今却有一个在此时此地碰面。
世事弄人,也不知还有多少是别人插在家里的钉子,关键时候就冒出来,从背后捅他一刀。
茹千秋质问道:“堂下何人?可有陆英犯罪实证?一一从实道来!”
那人赶紧回道:“小人陈四,是陆侍郎府上家仆,平常只负责打扫宅院,夜间巡防门户灯火。前日,巡夜时正遇到陆侍郎穿夜行衣从外越墙归来,小人心中纳罕,便暗暗留神。后来才听说长干寺、瓦官寺当夜失窃,更惊人的是离宫中竟然出了刺客。是以小人不敢附逆,特来自首,以求免罪。”
茹千秋又问道:“可有物证?”
那陈四说道:“有!陆侍郎当夜所穿夜行衣,小人暗中偷了出来,已呈交堂上。”
言罢,典校差役呈上一木盘,盘中有一套黑衣黑裤,还有蒙面黑巾。
茹千秋再一拍桌案,喝道:“陆英,你还有何话说?”
陆英怒极反笑道:“陈四,我连你面都没见过几次,你何时能入我内室,偷得我夜行衣物?再者,京中从未有离宫遇刺客传言,你从何得知?”
茹千秋不待陈四答言便怒吼道:“铁证如山,还敢狡辩?此人是你府中奴仆,若无实证,首告主人罪当弃市,他岂敢信口开河?本官谅你不服,再传证人!”
又有差役带上两名证人,却是瓦官寺被打的小沙弥,至今头脸还青一块紫一块。他二人上堂,只躬身施礼。打量了几眼陆英,对茹千秋说道:
“大人,此人正是前日殴打我等的窃贼,小僧看得真切,绝对不错!”
陆英冷笑不已,看来典校署今日准备充足,暗中下了大力气,一定要把这事做成铁案了。陆英明知这两个小沙弥并未看清自己容貌,但事情确实是他所为,也不屑否认,只一言不发,蔑然以对。
茹千秋阴笑道:“陆英,无话可说了吧!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当我典校署是吃素的不成?实话告诉你,京中所有官员一举一动,尽在我之掌握。你干的那些事,我记得比你都清楚。”
茹千秋说了半天,见陆英不理不答。他此时也不再生气,对左右下令道:“将陆英暂时押在监房,待本官将结案文书呈与相王,再依命处置。”
陆英目前不想用强,便随差役来到官署监房,待三思之后再作打算。这些典校密探,在他眼中形同土鸡瓦狗,若想脱身,易如反掌耳。
茹千秋怕他反抗,给他用上手脚刑具,铁锁铁链足有数十斤重。只盼如此一来,此人能困于典校署内。若是他真要逃,便让他逃罢了。不过如此一来,陆英再也无法立足朝堂,从此成了亡命之人,未必不合王国宝心意。
陆英在监房细细思考,他们只抓自己不问朱琳琳,连两拨人证也未提及当时另有一名女子。若不是全然凭空捏造,便是不敢得罪领兵在外的朱旭。
从陈四和小沙弥言语中分析,应该也不是信口胡诌,难道真的是自己大意,被人抓住了马脚。王仲玠父子与己有旧怨,典校署一直暗中盯着自己,也能说得过去。
还是自己太过失于防备了,只顾着帮朱琳琳胡闹,竟然没有细思造成的后果。君子可欺,小人难防。往后行事切不可肆意妄为。
这边堂上,陆英被带下去以后,王仲玠从后厢踱出,对茹千秋笑道:“茹大人,干得漂亮!可教我出了一口恶气,任他往常不可一世,如今也乖乖束手就擒了。哈哈,此等大罪能判个流放三千里了吧?”
茹千秋心中并不怎么看得起他,甚至他父王国宝,也未放在眼里。茹千秋认为,都是靠逢迎谄媚身登高位,只不过王国宝出身太原王氏,跟相王有姻亲,才压自己一头。
王仲玠膏粱子弟,不学无术,只知争风吃醋,令他更加鄙夷。但是面上仍和蔼可亲地说道:
“王公子,若是陛下认可了陆英行刺之罪,则杀头也不过分。但现在虽能坐实他入寺院行窃并殴打僧人的恶行,却没有证人指证他曾夜入离宫。只有线报说明,听到了他与朱小姐言谈中提及入宫之事,恐怕还不足以为其定罪。”
王仲玠思索道:“按理说,他们到瓦官寺捣乱,乃是为了栽赃温法师,说明这一切都是针对那老和尚……温法师近来日日在宫中为陛下讲经,他们入宫会不会是行刺温法师?但为何没听到老和尚出来告发?”
茹千秋说道:“陆英甘冒奇险,夜闯宫禁,恐怕不仅是为了杀一个温法师如此简单。要杀他大可等其出宫再动手,岂不更有把握!”
王仲玠又道:“倒也是这个理……要是能有温法师出来作证,陆英曾在离宫中欲对其不利,那么,兴许陛下会怀疑陆英有刺驾之心……温法师佛法高深,碰到陆英鬼鬼祟祟,因而出手,将其逼退,这样说似乎更令人信服。”
茹千秋眼睛一亮,暗道:“这个草包干别的一无是处,想不到动起歪心思害人,还蛮有天赋。”
当下笑道:“王公子分析得有理,本官以为,十有八九便是如此。温法师佛门高僧,功成而不居,怀慈悲心肠,就连此等大奸大恶之徒也盼其幡然悔悟,能改过自新。
“王公子,还需你亲自去劝说温法师,让他扬善除恶,出来指证陆英。杀一恶人便是救百千良善,何必替奸邪逆竖隐瞒?”
王仲玠兴致勃勃地告辞离去,便要去寻找温法师“良言相劝”。谁知,到瓦官寺一问,温法师尚在宫中伴驾未归。又来到离宫,请禁卫通报,却被告知温法师与妙音主持正为陛下说法,今日无暇会客。
王仲玠讪讪地往回走,心里按捺不住,想去朱琳琳面前张扬张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