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归正传,许异那一天带来最重要的消息, 是蓟州卫要在郊祀时起事。
叛乱真正发动时, 出现了点误差, 因为蓟州卫原是冲着皇帝去的, 没想到皇帝病体难支, 临时换成了朱英榕代祭, 叛军阵脚被打乱,而后朱成钧及时赶到, 叛军连朱英榕也没能抓到手里, 还损失了己方最重要的主将宁王世子,后续的一系列计策,因此都未能实施出来——其中包括了许异带来的第二重消息, 即宁藩从汪家探听出来的朱英榕身世秘闻。
想及那一日的混乱险急,展见星仍觉心惊, 她道:“所以, 蓟州卫实则是预备弑君,事成以后, 再以此讯击破朝臣心防,改天换日?”
朱成钧道:“对。”
“王爷不信任许兄, 早知这一点,也未说出来。”
“说出来有什么用?”朱成钧反问。
展见星一愣后明白,这一局只能后发制人,朱英榕即便事先知道,也无对策, 难道抢先一步向天下发明旨说“我就是我爹亲生的”?
那才是此地无银。
她再一想,脑中忽有灵光一闪:“王爷停留京中,之前领人日日巡街,其实就是在等待宁王这个后招出现?”
朱成钧未置可否。
展见星已确定了,她接下去道:“王爷料准宁藩若真知此事,必不会放弃,迟早会卷土重来。不过宁王世子意外授首,宁藩内部或有混乱,这个后招至今才来,而王爷张的网先等到了襄王——襄王欲踩王爷上位,内阁中有阁臣中计,参了王爷。”
然后,朱成钧就决定要走。
展见星想到此处,有点想叹气:“王爷一句都不解释。”
朱成钧道:“我为什么解释?一解释,我更不是个好人。”
他这句话不是赌气,捡在御史参他的时候解释,只能让朝臣怀疑:你早知道,为什么早不说?继而认为他心怀叵测。
“那王爷——”展见星想问他又何必隐瞒,但忽然醒悟:“王爷是想抓到宁藩安插传播的人,直接以谣言结案,尽量将此事大事化小?毕竟皇上——”
朱英榕若真是帝后嫡出,那拿到什么场合也不惧,偏偏他的身世确实有问题,是不大禁得起人议论探讨的。
宁藩散播的谣言半真半假,她知道,钱妃知道,阁臣也明白,但再外围的那些官员如何清楚?
百姓们茶余饭后闲话起来,更加不会明察秋毫。一旦发散开来,再想控制就很难了。
从朱成钧的角度来说,他抓了襄王的探子,砍了襄王伸向京城的触角,但襄王无意中也阻止了他探查宁王的举动,从将襄王府的那个探子交给刑部后,朱成钧就不再上街巡视了,他得避嫌。
就是在这段时间里,宁王的人把谣言兜售了出去。
展见星想明白了前因后果,忍不住揉了揉额角。这事麻烦了,麻烦不但在外面,也在朱英榕自己,她深知道,小天子是很忌讳提起这件事来的。
这不怪他,那么一团乱麻,就是成人也难以处置清白。
“王爷,宁藩是如何从汪家得到这个消息的?是在汪家放了探子,还是汪家内部有人与他勾结?”她想起又问了一句。
朱成钧摇头:“不知道。许异没探听到那么细。不过依理推论的话,应当是前者。”
他对汪家不客气,但没硬栽罪名,汪家人除非脑子里塞了稻草,才会放弃皇帝外甥去跟八竿子打不着的宁藩勾结到一起去。
展见星便点头:“下官明白了,会如实转与皇上。——对了,京中情势诡谲,皇上心中不安,想请王爷在京里长住。”
这才是她来的真正目的,结果朱成钧太能打岔了,她到现在才得着机会把这一句说出来。
朱成钧眉头一动,却是干脆拒绝:“不必了。”
展见星还要说:“皇上——啊?”
她不习惯从朱成钧这里得到这么利落的回绝,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摆出这副很意外的表情干什么?”朱成钧瞥她一眼,“我离你远一点,不也正中你意么?”
展见星:“……”她有点别扭,低声道,“我没这么说过。”
“但你是这么想的。”
展见星不说话了。
朱成钧瞪了她片刻,站起来道:“秋果,东西收拾好了没?你怎么这么慢。”
秋果站在门边吐吐舌头:“爷,我这就去催一催——”
“我也没这么想。”
朱成钧已在往外走了,正路过她身侧,闻言停了脚步,头一侧,道:“你再说一遍。”
展见星甚是烦恼,回嘴道:“王爷耳聪目明,何必要下官重复。”
朱成钧理直气壮:“我就是要。”
“……”展见星无语了,只好道,“下官一介六品官,如何能决定王爷的去留,所以从未做此想过。”
“那你要是能呢,是不是马上就要把我赶出京去了?”
“下官怎可能有这样的本事——”
“假定你能——这样好了,”朱成钧眯了眼,“你现在就能。你是想我走,还是想我留?你说了就算。”
展见星瞠目:“王爷,这不是件小事,事关王爷将来,王爷自己该好生思索才是——”
“好,我知道了。”朱成钧一点头,“秋果,走。还没收拾好的东西不要了。”
他迈步便走,毫无犹疑,展见星未曾料到,她又急,想追上去,又气得定在原地:“王爷,你怎么这样儿戏,我都说了没想你走——”
她没说谎,她不想他留,可是,她确实也没想他走。
在她矛盾的内心里,实则是将一切交由时局决定。
“早这样说,”朱成钧停步扭头,勾了嘴角,“不就好了。”
展见星连瞪他的力气也攒不出了,碰上这样的人,她还能怎么办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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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时分,她返回了文华殿。
她一路上都在琢磨要如何将宁藩传谣且汪家还涉入的事妥善地说出来,不能暴露出许异——许异一直没有露面,宁藩连他生死都不知,不能确定到底是不是他坏的事,造反要紧关头,就不至于马上来查他,他继续神隐,隐到整个宁藩兵败,到时在身世上所能腾挪的余地便大多了。
想了一路,终于想定,但进入殿里后,她就发现不用费这个功夫了。
朱英榕已经知道了。而且还更详尽,连钱妃都被扫了进去,流言传说汪皇后便是将钱妃暗扣在家庵生子,其父不详,后为掩人耳目,将钱妃选入宫中……
到了秋果上街买东西都能听见的程度,官员之中有人耳闻是很正常的事,一时没人敢在朝堂上说起来,但这种消息不可能隐瞒得住,就在她去十王府的这段时间里,内阁来禀报了朱英榕。
阁臣们在此事上意见不一,谁也说服不了谁,所以最终争执到了文华殿。
“无稽之谈,不要理会便是,若去分辩,反落了下乘。”
“若能清者自清,自然是好,但——唉!”方学士叹气。
当着朱英榕,方学士不好说得太明白,但意思是露出来了:这事清不了,不能不理会。
“这谣言到底从何处起来的?查出来没有?”另一个阁臣问。
“暂时还没有,已着人去查了,但恐怕——”
“依我之见,不如便将真相公开也罢,免得群议滔滔。”
这一声出来的时候,殿里终于静了片刻。
还没有臣子真的将此事当着朱英榕的面说开过,诸人不过心知肚明而已,此前争论,也只是想找出个对策。
“朕,”朱英榕独自坐在高高的御座上,声音干涩地开了口,“想静一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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阁臣们暂时离去了。
展见星试探着请求通传——她是带了差事出去的,回来了要交差,她以为朱英榕现在未必会有心情见她,但片刻以后,内侍出来传达了朱英榕的允准。
展见星进到里间,说了朱成钧答应留下来的话,朱英榕屈膝坐在炕上,抱着自己的腿,发了一下呆,然后点头:“哦,总算还有件好事。”
“但代王不愿应允与汪家的婚事——”
“不愿意就不愿意,朕说了不勉强王叔。”
展见星迟疑一下,朱英榕的状态比她想得要好,他有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承受稚嫩肩上的重担。
她便将下文说了出来:“因为据王爷查知,皇上身世的疑团,正是由汪家泄露的——”
朱英榕一下直起身子:“什么?”
“是王爷先前安插在宁藩的人返回的消息,应当假不了。”展见星斟酌着话语,“汪家非是故意,但,恐怕是大意了,走漏了消息。”
“怪不得——!”朱英榕不需要更多的佐证了,他马上信了,因为他已有了自己的联想,“外祖母想朕牵线替王叔说亲,朕当时就觉得急了些,但是没有多想,朕以为她是真的看中王叔人才,原来,哈。”
他笑了一声,而眼圈同时红了:“外祖母一家都知道朕非母后亲生,即使母后去后,朕心中愧悔,早已回转,外祖母仍怕朕不可靠,要给自家另外找一个靠山。”
这份算计过于冷酷,天子一腔真情换得如此,展见星心中不忍,想要安慰他两句,但朱英榕并不需要。
他眼神亮着,冷冷地道:“外祖母真是虑事周全,大概也是想着,朕是九岁天子,未必斗得过宁藩多年谋算,所以提前替自家寻一条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