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节 凶兆

在生活中,

如果你感到身边熟悉的人卷入了某些神秘而恐怖的事件,而彼此还得心照不宣地相处,那感觉真是让人提心吊胆。进入医院不久,我对吴医生便有了这种感觉。

尽管一切是由我在家里遭遇严永桥这个鬼影似的人物引起的,并且吴医生对查出这个事件的真相和我一样心切,但是,他在家里收藏各种刀具的癖好,还是让我本能地嗅到了一股杀气。另外,医院黑屋子的钥匙平时放在值班室董枫的抽屉里,而要取得这钥匙,吴医生应该有充分的条件。

当然,错误的猜测会伤害朋友的。因此,我和董枫都不敢轻易对吴医生谈起在黑屋子的发现:满是灰尘的屋子里,一张黑沙发和放在沙发上的假发干干净净。我们不便向他询问,谁常进入这屋子?因为,假发正是吴医生为那个患抑郁症的女孩买的。如今,人去楼空,只有对此有感情的人才会光顾这里。否则,谁会进入这间死了人又长期空着的黑屋子呢?

一切只得靠冷静的观察。我叫董枫在把黑屋子的钥匙放进抽屉时,在上面小心地放一丝头发。这样,可以判断出有没有人拿这钥匙去用过。

同时,为了查明这把惟一的钥匙是否已经被复制过了,我们还在黑屋子的门与门框靠近地面的地方,悄悄贴上了一条很小的纸条。这样,如果有人用复制的钥匙开门,纸条便会破裂,它会证实,有人进过屋了。黑屋子里的女式假发放在黑沙发上的位置我们也作了精确的记号,只要有人动过,就不可能回复和原来一模一样的位置。这些,都是张江的提议,别看他个子高大,心却是挺细的。

三天过去了,没有任何动静,从董枫抽屉里的钥匙到黑屋子门框下端那粘着的小纸条,一切都纹丝不动。董枫讲,只有昨天夜里险些发现什么。当时,她在走廊上听见黑屋子里似乎有人的低语声,她便摸黑走到那门口,将耳朵贴在门上往里听,叽叽咕咕的,确实有人在说话,但一句也听不清楚。这时,走廊上响起了脚步声,一个人影向她走来,她突然感到一种身陷绝境的恐惧,直到来人轻轻地叫了一声“董姐”,她才喘出一口气来。原来是同值夜班的小翟来找她了。她附在小翟的耳边,叫她听这叽叽咕咕的说话声。小翟贴着黑屋子的门听了一会儿,轻声对她说,可能是隔壁病房的声音吧。这一提醒才让董枫醒悟过来。在黑屋子的隔壁病房,住着一个患有受害妄想的老太婆,一到夜里,她就在暗黑中自言自语,说是她的儿媳要勒死她的儿子,并且还经常拿着一根细绳,要在她睡着后来害死她。此刻,正是这个老太婆在唠叨。董枫和小翟推开了隔壁病房的门,证实了这个判断。董枫后来对我说,那黑屋子已经搞得她神经过敏了。

这几天,我显得有些无所事事。一团乱麻之中,束手无策的焦急让人心神不定。每天早晨,我照例跟随吴医生等一大串医生护士去病区查房,我们着清一色的白大褂从进入病区的小铁门鱼贯而入。在男病区,我每次都会走进严永桥生前住过的病房看上几眼,一直没有新病人入院,这间病房一直空着,但打扫得很干净。病床上铺着白被单,随时准备接纳新的病人。有一次,我正站在这病房中发愣,吴医生跟了进来,他拍了一下我的肩头说:“走吧,那死鬼不会出现在这里的。”他用了“死鬼”这个词,让我感到一丝寒意。

进入女病区查房时,我会装作无意地走到走廊尽头,从那间黑屋子的窗户往里瞟上几眼,里面和我夜里去查看时见到的一样,尽管是大白天,那里面仍是光线阴暗。我看见那副假发在黑沙发上蓬松地堆着,我总要由此想像着那个早已死去的女病人。我怀疑吴医生是否曾经爱上过这个患抑郁症的女孩,因为,吴医生对她的种种关照似乎超出了医生的职责。

夜里,入睡之前我总要到住院楼外走一走。这一是因为夏季闷热,到院里吹吹凉风感到清爽;二是因为吴医生说过,严永桥可能在夜里出现。想到这句话我感到不可思议,这等于表明,吴医生也不得不相信可能有鬼魂出现了。这鬼既然会登门拜访我,也就有可能溜回医院来看看。荒唐之极,但是他出现过。

我坐在树下的石凳上抽烟。住院楼的各个窗口都熄了灯,病人已入睡了。远远地,董枫从楼口的石阶上走下来,我想她是到院中找我来了。我走到路灯照着的亮处,向她招招手。

我们在石凳上坐下。董枫说:“我们的想法错了。吴医生不会进入黑屋子去的。我相信抽屉里的钥匙不会有人动了,黑屋子门缝上贴的纸条也不会被弄破。真的,我们的想法太简单了。”

我想董枫一定新发现了什么重要的线索,然而没有,是她这几天的反复琢磨否定了吴医生进黑屋子的设想。首先,她承认吴医生对死在黑屋子里的那个叫单玲的病人确实很特别,他对她的特殊关照,比如说捐款啦,把自己家里的电视机搬到病房给单玲调剂情绪啦,以及给开始脱发的她买假发啦,等等,确实超出了一个医生的职责范围。但是,如果在一个患病的女孩身上,确实有什么东西触发了一个男医生强烈的爱怜之意,那这个医生给她以特殊的关照也在情理之中。问题是,这个女孩死后,吴医生还会常进这个屋子里去抚弄那假发吗?并且,董枫在雷雨之夜看见的是一个女人在黑屋子里梳头,那会是吴医生装扮的吗?这已经不能用怀念来解释。如果有人这样做,只能是神经病!吴医生作为精神健康的精神病医生,绝不可能干如此荒唐的事。

董枫的分析让我信服,但是,有人进入过黑屋子,那是谁呢?

董枫往院中暗黑的林木深处扫了一眼,轻声说道:“不用开门就能进入那屋子,只有影子才能做到,这只能是单玲自己了。她一定是留恋这间病房,所以常常飘回来坐坐……”我感到背上发冷。如果不是我自己遭遇了鬼魂似的人物,我会不假思索就否定董枫的这种想法,但是现在,我真的难以判断了,尽管理性仍在我心里呼叫着:不可能是这样。

我感到自己无缘无故地陷入了一个不可理喻的境地,

这就是,死去的人物正一个接一个地跳出来,先是拿着黑雨伞的严永桥,接着是死在黑屋子里的女病人单玲,她竟然在黑屋子里重现梳头的一幕。如果这一切找不出谜底,我担心自己的神经能承受多久。

人最重要的是生命,而比生命更重要的,是大脑中枢的正常运转。如果这个神经中枢出了问题,人的躯壳会一下子变得荒诞和毫无意义。

我难以入眠。我怎么会住在吴医生上夜班时休息的这间小屋里呢?生活中会发生什么事件真是不可预测。我翻身下床,在屋内像困兽似的走了两圈,然后在一个小书柜前停下。我想像着吴医生住在这里的情景:夜里最后一次查房之后,他会从这柜里随便取出一本书,然后半躺在床头上看起来,直到睡意袭来,他才会把书扔在地板上,躺平身体后睡去。

我从书柜顶层抽出一本书来,书名叫《脑解剖学》,我翻了一下,那些集成电路般的脑解剖图案让我头晕。我放回架上,又取下另外一本,硬精装的封面,书名叫《精神障碍的心理疗法》,我无聊地翻了翻,突然,一张夹在书中的照片让我吃惊。照片上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大约十八九岁,黑发像瀑布一样越过左肩垂在胸前。她瓜子脸型,一双丹凤眼充盈着天然的妩媚。她的身后有一些树,但看不出具体的地点特征。

她是谁?吴医生的女友?不,我很快便猜出来了,这就是单玲,那个三年前死在黑屋子里的女病人,因为我听小翟护士讲过,那女孩有一双很迷人的丹凤眼。看来,吴医生真的是喜欢上这个女孩了。

我迅速想起了女病区走廊尽头的那间病房,现在早已是长期锁着的黑屋子了。三年前,这女孩就吊死在门后,全身僵硬,舌头也掉出来了。

我不敢再看这照片一眼。慌乱地合上这本书后,我便跑出这小屋,沿途踩得地板咚咚直响。我到了楼上的女病区,将正在值夜班的董枫叫了出来。我要她来看看这张照片。

回到小屋,正是夜里12点40分。董枫仔细地端详着照片,然后肯定地对我说:“这不是单玲。只是眼睛很像,都是丹凤眼,但单玲的脸型是圆的,不是瓜子脸型。”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仿佛三魂七魄又回到了身体里。说实话,单玲死得太恐怖了,看到她生前的照片会让人做噩梦的。我还要在这小屋里住一些日子,如果书柜里就藏着她的照片,我发誓我只有回到自己家里去,尽管在事情没弄清楚前,回家有再次遭遇拿黑雨伞的不速之客的危险。

那么,这照片上的女孩是谁呢?“一定是吴医生的女朋友吧。”我说,“他也该考虑婚姻大事了。”“怎么从没听说过呢?”董枫疑惑地说,“并且,吴医生宣称,他是要过独身生活的。”ノ倚Χ枫的天真,说:“这种话不要信,很多人都说过这种话,可没过几天,那人就结婚了。对此你丝毫不用吃惊。”“不,吴医生是真这么考虑的。”董枫说,“你不知道,小翟护士以前就喜欢过他。开始我还不理解,因为小翟二十一岁,吴医生三十四岁,年龄差距大了些。可后来发现小翟看吴医生的眼神,又痴情又幸福的样子,我承认爱情是不受年龄限制的。很长一段时间,小翟每天主动替他去食堂打饭,下班后,换上鲜艳的裙衫呆在值班室跟他无话找话说。但是,吴医生像没有感觉似的,气得小翟背后偷偷掉泪。

“终于有一天,小翟对我说,她约了吴医生出去喝咖啡,叫我也一同去。我说,‘我就不去了,何必让我在场当灯泡呢?’小翟便急了,她说,董姐你一定要去,我说今天是我的生日,董姐也要来,这样他才同意来的。’“这天晚上,小翟打扮得女人味十足,走在街上也让不少男士频频回头。说实话,我也是第一次看见小翟这么漂亮,这么可爱和温柔。我们一起喝咖啡,品精美的糕点,还要了一些葡萄酒。我们举杯共祝小翟生日快乐。吴医生始终很礼貌,但小翟肯定没找到感觉。

“我决定助小翟一臂之力。便故意对吴医生说,应该考虑谈女朋友了。吴医生却冷静地说,不会考虑这个问题。我说,你准备一直独身吗?他即刻点头承认。

“这晚回来后,小翟哭了很久,后来又笑了,让我感到有点害怕。后来小翟说,一切都是命定。过了很久,她才慢慢断了这心思。

“所以我敢断言,这照片上的女孩,绝不可能是吴医生的女友。”董枫又拿起那张照片看了一下说,“她是谁呢?吴医生将她的照片夹在书里,显然又是挺思念她的。”

我说:“单玲住院期间,吴医生对她的关照,显然超出了医生的职责,这证明吴医生对女孩还是能产生感情的。不是说吴医生将上吊的她从绳索上解下来时眼里泪水盈盈吗?所以我认为,这只能是单玲的照片,因为照片和人有时会有差异的。”

董枫仍然坚定地否定了我的判断。“绝对不是她。单玲住院那样久,我太熟悉了。”董枫比划着说,“脸型完全不同。”

将那张神秘的照片连同那本书重新放回书柜后,为了缓和一下紧张的气氛,我便半开玩笑地对董枫说:“不过,你也该考虑一下自己的终身大事了。”

董枫略微有点不好意思,说:“还没合适的人呢。”

我说:“张江不是挺喜欢你吗?想想看,从望远镜里迷上对面阳台上的一个陌生女人,从此神魂颠倒,够痴情的了。”

董枫低下头说:“他才二十岁,小我六岁,做弟弟还差不多,倒是挺乖的。”然后又突然来了精神,望着我说:“他正在给我完成一个任务呢,这就是一定要查清楚他遇见的那个老太婆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想起了那件奇怪的事:张江捡起董枫从晾衣架上掉下的裙子送上楼去时,推开门,屋内的暗夜中却坐着一个老太婆!

我感到我的周围满藏凶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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