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姨从廊外走来,推门时,刮起的封掀得珠帘玲玲作响。
“小主,该歇息了。”
我放下手中帐册,抬眸看去。珠帘荡起门外清凉夜色,竟已是更深漏长。
我接过殷姨递来的羹汤,白玉的碗,红的枣子,白的莲子,绿的青豆,浮着热热的白气,煞是好看。
“小主,药堂子刘老爷子那边来了话,说新近来了个管帐先生,小主可否抽空见上一见。”
我侧眸,看殷姨手脚麻利的将那些我看过的帐册码好,又忙乎着磨墨,笑了笑,道:“这么些日子来,刘老爷子少说也淘汰了七八十位帐房先生了吧?此人难得刘老爷子那般挑剔的眼光看中,能差到哪里去?直接安排他来庄里便是了。”
殷姨磨墨的手顿了顿,沉默半响,道:“终究是我夜氏新一任的总账先生,何况,又是这般的非常时期,小主还是亲自见上一见的好。”
我将白玉碗放在案桌上,取过未看完的帐册,看了几眼,方道:“那便见上一见吧。”
殷姨问我:“那,我去安排,明日就让那新来的管帐先生到庄里来?”
我点了点头。
“刘老爷子还说,真是巧了,那新来的管帐先生,亦姓管。”
我蓦然抬头,看向殷姨,问:“姓甚么?”
殷姨清晰的,道:“管。”
我便是愣了愣,半响,唇角轻扯,道:“此管终究是非彼管。”顿了顿,“明早带他来追思堂见我罢。”
心,蓦然一阵的纠紧,我眉目不动,只静待这熟悉的疼痛感过去。
只是,这一次,竟是来得比前几次强烈,只似心脏被戳了无底洞,钝重的藤忠肝夹杂着茫然无踪的怅惘。
面上维持着波澜不惊,不露丝毫异样来,道:“殷姨,你先回房歇着,我看完这帐册便是歇息。”
“小主,您……”殷姨看着我,眸露忧虑。
我知道殷姨在忧虑什么,不过是怕我身体吃不消这日日夜夜不停的处理庄中事务,我笑了笑,却是不容置辩的语气:“放心吧,我心里有数。”
殷姨终是离开,看着门缓缓关闭,我终是支撑不住的,手抚心脏处,趴于桌案上,豆大的汗粒顺着额额滴在帐册上,泅湿了字迹。
我咬紧牙关,将帐册阖上,推于一边。
如此的疼痛,于我是熟悉又是陌生的。
直觉告诉我,这样的疼痛,必然是与烨儿有关的。可是,曾经亦是有多少次的心有感知,却是,从未如这几日,来得频繁,来得剧烈,痛感来得强烈。只是,据京城来报,宫中一切如旧,未见得大动静,而烨儿这个皇帝做得更是滴水不漏,后宫亦是宁馨,更是未曾听得有帝王身体抱恙之说。
难道,这疼,这痛,不是因着烨儿?
那么,是因着什么?因着那体内的连理蛊!?
我眉心拧紧,唇齿间泛溢了血腥,松了松牙关,暗骂一声:“该死。”我竟然是忘了,还有那连理蛊。云裔至今未回江南,算着日子,亦是有些日子了,莫非,真是连理蛊在发作?
如此看来,时间于我夜婉宁,更是难得宝贵,我必须在身子彻底受连理蛊控制之前,安排好夜氏所有一切。
如此想着,我强撑起身子,取过帐册。
不知过了多久,心脏的疼痛几近麻木,而我,庆幸的是,自己到底不曾被这疼痛给折磨得晕厥过去。
“砰——砰砰砰——”
爆竹声,不远不近的传来,映得窗纸彤红一片。依稀的,能听得痴儿拍手欢笑的声音。我摇了摇头,搬回山庄后,百废待兴,时时刻刻的忙碌不息,痴儿起先还是缠着我,后来,亦是觉着多有不对劲之处,开始追着问我:“宝宝去了哪里?”
我起先骗他说,包包在睡觉。
痴儿竟是摇头,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眼说我骗他,痴儿说,为什么不见了白胡子老爷爷,不见了讨人厌的坏人,不见了会飞的神仙爷爷……
痴儿将宋老称白胡子老爷爷,称云裔是坏人,而称沈老爷子是会飞的身陷爷爷。
这些人,都不见了。连带的,他也找不到了他喜欢的三个宝宝。
痴儿看着我,满脸的泪,指控我,说:“宁宁坏,宁宁骗人,宁宁总是骗人……”
痴儿说:“宁宁不要宝宝了,宁宁不喜欢宝宝了,宁宁把宝宝送了人了……”
是啊,谁说痴儿单纯好欺骗?再单纯如痴儿,亦是从身边来来去去骤然多处的陌生面孔,以及那些骤然不见了的太多的熟悉面孔,甚而是庄里戒备森严堪比禁宫的紧张气氛瞧出一二来。
我终究无奈,只得对他说:“煌,你要知道,宁宁有很多很多的不得已,宁宁不能将宝宝带在身边,只能送他们去很远的地方……”
我以为,痴儿不会懂。
但是,痴儿竟是停止了哭闹,看着我,半响,将大大的脑袋钻进我的怀里,呜咽半响,只道:“宝宝可怜,宁宁也可怜。”
我愣然。
痴儿双臂却是环住我的腰,不哭不闹的,道:“宁宁,别怕,煌帮你。”
“帮什么?”
痴儿却是摇头,不肯告诉我,被我问多了,竟是摇头晃脑,憋出两个字来:“秘密。”
我哑然失笑,也便是随了痴儿去。终究是,自那日起,痴儿真的不曾再闹过,亦是不再粘着我,更多的时候,是一个人,在山庄里乱跑,小年夜那日,随着殷姨去了一趟街市回来后,迷上了燃放爆竹,往往是深更半夜的,猛不丁的听得一连串的爆竹声。我亦是随了他去,只吩咐殷姨派人好生照顾痴儿,山庄多寂寥,痴儿又是孩子心性,总也得找些新鲜的玩法才能觉得日子有意思。
爆竹声声,回应尚且未消退去,门外却是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是急促的敲门声。门被推了开来,随着吹进室内的冷风,灯光映拂下,是面色微白的殷姨。
淡淡的扫一眼帘子外侯着的一列人,皆是持械戒备,我冷声问:“何事?”
“回小主,有黑衣人夜闯山庄。”殷姨看我尚在,吁了口气,挥手,示意门外戒备的人退去。
我淡问:“人呢?”
“跑了。”
我挑眉:“可有留下什么?”
殷姨摇头,道:“小主,我……还是陪在你身边来得安心些。”
我笑了笑:“这庄子里,三步一暗哨,五步一明岗,不碍的,去歇着吧。”顿了顿,“何况,来了总比不来的好。”
殷姨站着不动,蓦然跪倒。
“殷姨,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我忙放下帐册,绕过桌案,去扶殷姨。
殷姨不肯起身,只抬头看我,一字一句,道:“小主,我知道,其实,您是不愿走到这一步的,您是不愿的。您走到今日这一步,实则,实则是无奈。让您与乾昭争夺天下,与皇帝对决沙场,实是为难您,我都明白的,都明白的。”
我看向殷姨,听她说下去:“您若心里真是不愿,不愿走到这一步,那么,您说一句话,不管如何,夜氏族人终是唯小主是从……这仇,咱不报了。这天下,咱也不争了。”
殷姨的泪水纵横了沟壑疤颜,握着我的手,哽咽道:“殷姨只求小主您,别再这样,您越是这般没命的忙,这般不顾惜自己的身子,殷姨心头便更是没底啊。”
“小主,只有您活着,夜氏才有希望啊。”
我叹笑一声,终是明白殷姨心中所忧,她只当我是不想活下去,是故,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不要命的忙碌,不畏惧暗处的敌人。
索性,半蹲下身子,与殷姨目光相对,我笑了笑,道:“殷姨,真的,不是你想得那样。”我如何不想活下去?我是那么的,想着要长长久久的平淡安宁。握住殷姨的手,“殷姨,是的,若说句实话,只要有一丁点的可能,我都不愿走到这一步,与我教大养大的烨儿反目成仇敌——”叹口气,“只是,我终究是夜氏的主子,我若不追究,还有谁,替那死去的八十八条人命讨还公道?而我夜婉宁,又如何对得起自己这个姓?殷姨,不管如何,我总也得,保全了我夜氏所有族人,不能再有丝毫的损伤。”
我没说出口的话是,殷姨因为顾虑我心头对承烨的那么一些牵念,宁肯放下自己亲生儿子命丧乾昭朝廷之仇恨,而我夜婉宁,又岂能因着心头那么残存的一些牵念,置我族人于不顾?终究是,不能的。
浩瀚命运长河里,我们终究是,谁也逃不开最初的使命。
起身,走至窗口,许久,一字一句:“我夜婉宁,与他昭承烨,命运使然,终究是,不得不,走到这一步。”
他与他的臣子,终究是哦,忌讳我眉心一点凰记,忌讳我夜氏百年传说。
而我与我的族人,终究是,放不下新仇旧恨,放不下我夜氏百年繁华毁于一旦。
既然,人生从来便是,上位者的天下,当权者享其荣。
那么,就这样吧。为了各自的使命,尽全力,走下去吧。
我,夜婉宁,曾经,按么的不肯信命,如今,我屈服于命运的纠结与安排,甘心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