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妹难为
吴家这里准备收拾礼物上门的时候,英国公阮海峤刚刚回府。
虽说朝廷并不因上巳节专门给官员们放假,但下了衙门,三五好友一起出去聚会小饮一番也是应当的。阮海峤这国公的爵位是个虚衔,并不在朝中为官,但也被人约了出去,直饮到天色将黑才回府。
他带了一身酒气才走到二门,就有个丫鬟慌慌乱乱地从一边跑出来,一看见他就赶紧行礼,声音里却带了几丝哭腔:“国公爷,您可回来了。”
阮海峤眉头一皱:“怎么了?”他认得这个丫鬟是苏姨娘院子里的,名字似乎是叫个青袖,年纪十七八岁了,长相倒也清秀。
青袖话未出口先抹泪:“姨娘哭得胸口都疼了,请了大夫来看过,说药里要用人参,可是翻遍了院子也找不出来。吓得小少爷都守着不敢走呢,没了办法,叫奴婢来二门上求人出去买点参片回来。”
阮海峤眉头不由得皱得更紧。英国公府之富,在京城这些勋贵之家中屈指可数,别说零碎的参片,就是独枝的百年老参,也随便就能找出七八枝来。苏姨娘虽然是个婢女出身,可是生了两个儿子,早已经正式敬茶抬了姨娘,怎么病成这样要个参就没有了呢?
“走,去看看。”阮海峤刚迈开步子,那边又过来一个丫鬟,对他屈膝行礼:“国公爷回府了?夫人一直等着您用饭呢。”
阮海峤摆了摆手:“知道了。”
那丫鬟抬起眼睛,大胆地看了他一眼:“夫人从下午回来就滴水未进……”
阮海峤借着回廊下张挂的大红灯笼看清了她的模样——下巴尖尖的瓜子儿脸,水汪汪的眼睛,年纪十五六岁,正是最鲜嫩的时候。他声音不由得柔和了几分:“去跟夫人说,我收拾一下就过去。”
青袖恨恨地瞪了那丫鬟一眼,殷勤地提起灯笼:“爷小心脚下。”
苏姨娘的秋思院里种的全是各色菊花,这时候却不是开花的时候,满院青色,夜色中看起来倒有些凄凉的意思。
阮海峤一脚踏进门,就看见苏姨娘歪在炕上,身上穿着家常湖绿衫子,腰间一条竹青色绣粉色桃花的衣带,束得那腰肢不盈一握。下颏尖尖的小脸苍白,娇怯怯地正搂着小儿子阮麟落泪,一边给阮麟揉脸:“你这孽障,怎么不索xing被打死了,还要回来现眼……”
话虽凌厉,那嗓音却是软糯糯的,一句话数落得起承转合,余音绕梁。听得阮海峤心里一软,开口道:“这是怎么了?不是说胸口痛么?怎么还哭呢?”随手拉过阮麟,只见左边脸颊上红通通一片,似乎微肿,“这又是怎么了?”
苏姨娘举起手来拉住阮海峤衣袖,那泪珠又断线似地落了下来:“爷,您来得正好,快把这孽障送到书房去跟他哥哥一起禁足去,也免得妾身看着难受……”
“禁足?”阮海峤在炕沿坐下,皱眉道,“到底做了什么就禁足?”
苏姨娘就捶了儿子一下:“还不是今日冲撞了夫人家的亲戚。说是夫人三姐身后留下的一双儿女,也不知怎么在杏林里赏个花就能冲撞了,夫人教训了这孽障一耳光,又把他们带的小厮都赏了二十板子。如今他哥哥在书房罚抄书呢,只这个不知轻重的,还跑来我这里哭……”说着,自己倒先哭了起来。
阮海峤被她哭得心都软了,搂了便道:“哭什么,小孩子打闹是常有的,让人备份礼送到吴家去便是了。论起来这两个也顽皮得很了,抄抄书禁几日足也磨磨xing子。倒是你,怎么青袖说你心口疼?难道院子里没参?”
苏姨娘靠在他肩上哭道:“妾身命jian,哪里用得起参呢。且这深宅大院的,爷虽对妾身厚加赏赐,只这参却是要去外头买了来的,这般晚了,想来外头药铺也关张,夫人自然也是无处去买的。若只是妾身,熬一夜也罢,只这个小孩子,回来就说头疼,妾身却是怕他有个三长两短呀……”
“别胡说,哪里就三长两短了?”阮海峤看小儿子半边脸通红,心里也难受,开口就叫,“去个人到二门找陆管事,叫他马上送两枝参进来,再把那雪莲化淤膏也拿一瓶。”
苏姨娘却瑟缩了一下:“爷,化淤膏就算了罢,若明日夫人看见了,恐又生气,还不是这两个小孩子遭殃?若爷开恩,明日让他们去吴家赔了罪,那禁足就免了罢?”
阮海峤皱皱眉起身:“你不必管,我去跟夫人说。既是小孩子家打闹,何必小题大做。赔罪?我国公府的少爷,还要去跟一个败官人家的子女赔罪不成?”真是笑话。
阮夫人住在正院宜春居。阮海峤大步进了正房,便见桌上已摆了饭菜,阮夫人穿着大红织金鲛绡衫子,倚在薰笼上出神。见他进来,便欠了欠身:“老爷回来了?可用过饭了不曾?方才去了秋思院?怎的没在那里多坐一会儿?”
她方才叫了新找来的丫鬟红鸾去二门处迎阮海峤,听了红鸾回话,那一口酸气就顶在了胸口。红鸾是她特地买来的,为的就是那娇怯样儿有几分像苏姨娘。听阮海峤的意思,分明是看见了红鸾才答应来正院的,因此话说到最后,终于忍不住又要刺一刺阮海峤。
阮海峤眉头一皱:“我怎么听说,府里竟然没有参了?”
阮夫人一听这话,如何不知道他是为秋思院要参,登时一股火气直冲头顶,翻身坐起来:“参?一个jian婢罢了,不用参也死不了!老爷现在去把麒哥从书房里带到她院里去,我保她不用参也立时活蹦乱跳!”
这句jian婢实在扎了阮海峤的耳朵,顿时变了脸:“怡娘是母亲亲自发话抬了姨娘的,什么jian婢,也是你叫的?”
一提起国公府的老夫人,阮夫人更是怒火冲天。当初她嫁进王府,看着大嫂不过一介四品文官之女,且中人之姿,并无甚出色之处;自己却生得美貌,嫁妆亦比大嫂丰厚,免不了有几分自得之心。没想到落在老夫人眼里,就事事皆被打压。
后来大伯去世,自己丈夫承了爵,大嫂又分了宅子出去单守,这运道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自然欢喜。可是老夫人借口自己未曾生子,牢牢把握着中馈之权不交到自己手里。后来因着自己生了个女儿,竟然还撺掇着老公爷赏了丫鬟苏怡。她没压得住气,闹了几场,反把丈夫闹得离了心,去捧着那惯会做张做致的jian人,与自己倒冷下来了。
阮夫人撕扯着手里的罗帕,拼命管住自己的嘴。骂苏氏没有什么,就是真打了也没有什么,最多就是与阮海峤再吵一架。可若是对婆婆有什么不敬,那就会被抓住大错。
阮海峤倒也并不想与妻子翻脸。阮夫人少年时可算才貌双全,如今虽生了女儿,也算风韵犹存。何况她管家理事确是一把好手,在京城贵妇圈里进退自如。说起来,苏氏一个姨娘,除了娇柔美貌之外,并不能与正妻相比。他虽喜欢苏氏,也并不打算宠妾灭妻。何况吴家老太爷虽早去世,两个儿子却都官途颇顺,这样一门好岳家也不可得罪。若不是阮夫人动手扇了阮麟耳光,他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叫麒儿从书房出来罢,些许小事,不必闹这般大。”
“不行!”阮夫人怒火上头,“你看看那苏氏把两个儿子教成什么样子!张扬跋扈,随意生事,打弹弓竟然还用金弹!这种败家子,将来能有什么好!”
阮海峤这下登时翻了脸:“不过小孩子玩闹罢了,你休要小题大做!”好歹他也只有这两个儿子,谁喜欢听见自己的儿子被叫做败家子呢?
“我小题大做?”阮夫人气得几欲昏倒,“他与人家素不相识,拿起弹弓就打,打过了还不算,还要用那弓弦去抽人!我娘家是不如你国公府势大,可也不是白白让人欺侮的!这件事你若不处置,我就处置!”
砰!阮海峤一掌拍在桌子上:“你待如何处置?难道你还想把孩子打杀了不成?难怪苏氏病了你也不给参,你是盼着他们娘儿仨死了才好吧?”
阮夫人脱口而出:“一个jian婢,死就死了!难不成你还敢为了她休我?”
阮盼自父亲回来,就在隔壁屋子悄悄听着,眼见阮夫人开始还好,后来越说越是扯成一团。本来此事自然是阮家兄弟有错在先,可是母亲道理讲不清楚,反而扯到苏氏身上去了,若说上今日不给人参的事,恐怕有道理反成了没道理,连忙叫丫鬟取了一盅莲子粥来,亲自捧着进去。
碧玺正在着急,见姑娘来了不由大喜,连忙打起帘子:“姑娘来了?”
女儿既进来,阮海峤自然不能当着女儿的面与妻子争吵。何况妻子虽有些纠缠不清,这个女儿却是最懂事最贴心的,当下脸上也露了一丝笑意。
阮盼只当没有看见母亲脸上的泪痕,将莲子粥捧到父亲面前:“娘就知道爹爹今日又要吃酒,特地叫厨下煮了莲子粥。瞧爹爹这一身酒气,先喝一碗粥再用饭,心里也舒服些。”
阮海峤接了粥,叹道:“还是我儿懂事孝顺。”
阮盼微微笑了笑,转身过去搀扶阮夫人:“娘好好地陪爹爹用饭,这大半日水米不进的,若是身子不舒服,明日去外祖母处送药的事,还是女儿去罢。”
阮海峤闻言不由得放下了手中的粥碗:“送什么药?”
阮盼轻叹了口气:“表妹被二弟用弓弦抽在脸上,当时就起了一道紫痕。母亲忙着叫人找出了雪莲化淤膏,只不知——能否派得上用场。”
雪莲化淤膏对于青肿之伤极有疗效,但若是伤口破了皮就不能用了。阮海峤听见儿子竟然抽伤了人家姑娘的脸,不由得脸色也有点变了。小孩子打闹不算什么,但姑娘家伤了脸可不是小事,忙问:“伤的是你哪个表妹?”
阮夫人冷笑一声:“老爷这话有趣,想来若伤的不是我大哥的女儿,便可以无事了?”
阮海峤脸上也不由得红了一红。他倒没有想着无事,但若抽伤的是吴若钊的女儿,那麻烦当真就大了,若伤的是来吴家投亲的两个姑娘,总归能稍好些。
阮盼轻叹道:“伤的是乔家表妹,外祖母最心疼的……”
阮海峤也知道乔家姐弟是吴若莲所生,当年颜氏就最偏爱这个女儿,如今——心里一烦,不由得拍了拍桌子:“这两个孽障,真是无法无天了!”
阮夫人心中暗喜,忍不住道:“早跟老爷说,苏氏教不出什么好的来,老爷只是不信。便是风风光光抬了姨娘,烂泥总是糊不上壁!”
阮盼暗叫不好,想拦母亲都来不及,果然阮海峤眉毛一竖,怒道:“你说得好听,当初叫你抱来养,你又不肯!”
一句话拱起阮夫人旧仇新恨,锐声道:“jian婢生的jian种,也想挂了嫡出的名份,做梦!”
阮盼连连顿足:“母亲不要再说了,那总是我的弟弟!”眼看着她已经把事情翻了过来,阮夫人一句话又给翻了回去。
说起来阮夫人在京城的贵妇圈里倒是进退有度,皆因她明白自己的身份。对身份低于她的人会端架子,但也不忘个礼数;对身份更高的贵人则带几分讨好却并不太过。且阮家是世袭罔替的爵位,虽然公侯勋贵京城里不少,但天子之泽,五世而斩,这种世袭罔替的爵位却不多。且阮家不但有爵,还有财,当初阮家得爵的那位镇守西北,有“不敢犯边将军”的美称,且因当时军费短缺,皇帝亲口允他可在当地开矿,自行取铜铸钱,取铁铸器。十年下来,阮家将羯奴击退三千里,收复了大片的草场,打得羯奴俯首称臣,数年不敢再有反心,阮家自己也捞得盆满钵满。返京之后皇帝封赏爵位,阮家老家主十分精明,将历年开矿所得上缴一部分,并将当地一切矿产细细绘图献与皇帝。这可是一笔巨大的数目,皇帝大悦,说阮家忠勇,当即就把一个普通的国公爵直接加了个世袭罔替的帽子,戴到了老家主头上,并且还赏赐宅子良田乃至京郊附近的山林。至此,阮家之富,京城无两。且阮家历代子弟皆精于经营,虽然未曾再有“不敢犯边将军”之类的不世出英才,但也没出过败家子。几代下来,财富有增无减。
因着这两条,京中贵人虽多,阮海峤也只拿个虚衔办点小差事,但阮夫人与阮盼在后宅的交际圈中身份却极高。身份高好办事,阮夫人在家做姑娘的时候也是琴棋书画皆通的,加上有人捧着,只消应对得当,就有极好的名声。可是偏偏回了自家的宅子,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自然,说来说去也只怪阮夫人没生儿子。若生了嫡子,两个庶子她不肯养那真是天经地义?偏偏如今嫡子眼看是没影的事,庶子倒长到十三岁了,阮海峤就是再不想宠妾灭妻,为了将来承爵的事也要想想办法。故此,阮夫人在这后宅之中,就硬是在这件事上圆转不过来。
阮海峤听了女儿的话,忍不住叹了口气:“你听听,盼儿倒都知道那是她的弟弟,你呢?庶子不能承爵,莫非你想我百年之后,让别人的儿子来袭爵吗?”只有庶子相当于没儿子,那就只能过继,到时候就是让别人家的儿子来当这个英国公了。
阮夫人一时还没想过来,只怒道:“你休想把那两个jian种记到我名下!”
阮海峤拍案而起:“盼儿劝劝你母亲,无论如何,这几日就把你两个弟弟记到你母亲名下!”说罢,掀了帘子扬长而去。
阮夫人气得伏桌大哭,阮盼只好不停地劝慰。屋子里的声音,连外头廊上都听得一清二楚。片刻之后,回廊暗处阴影里有两人轻轻动了动,看身形应是两个女子。一人低声道:“还不快点送进去?”
另一人微有些怯意:“夫人正在发怒……”
前一人带笑道:“你只管听姨娘的进去就是,必有好处。”
阮盼正劝着母亲,只听外面碧玺道:“二小姐来了。”抬头便见自己的庶妹阮语站在门口,似乎有些不知所措道:“姐姐,我给夫人和姐姐做了个荷包……”
阮夫人也忙收了泪,碧玺赶紧打了水来伺候她洗脸。阮语将手中荷包放下,亲自上来伺候,口中道:“夫人莫气坏了身子,可有什么事比自己身子更要紧的……”
阮夫人此时已想明白了,横竖自己是没了生儿子的希望,与其将来过继隔房之子,还不如将庶子记到自己名下。就是丈夫也得因此让自己三分,那时候再想法子拿捏苏氏便是。只是苏氏两个儿子,若一下子都记了嫡子,这jian人还不知要如何张扬。这口气实在咽不下去,转眼看见温温顺顺的阮语,同是姨娘所生,阮语跟着亲娘李氏从来都是随时守分,对自己又恭敬——一念闪过,顿时冷笑起来:“盼儿,去将你爹请回来。既要记在我名下,李姨娘也是姨娘,比苏氏差什么?我只将麒儿记到我名下,麟儿仍叫他跟着苏氏。你父亲不是常说后宅要和睦么?行,我将语儿也记到我名下,这才算一碗水端平呢!”
阮语一时愣住了,直到碧玺推了她一下才明白过来,登时心中一阵狂喜,连忙跪下道:“女儿怎敢有如此妄想……”难怪姨娘让她这时候进来,本以为进来了免不了又如从前一般要承受嫡母的怒火,却料不到竟有如此好事!
阮夫人一手就拉了她起来,冷笑道:“正因你不妄想,我才定要抬举。越是妄想的人,我偏不如她的意!碧玺,叫针线上立时给二小姐按大小姐的例裁了新衣裳,再叫账房上拿银子去给二小姐打新首饰,待在族谱上记了名,我也要带着二小姐出去走动走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