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
裴一叶站在夕阳下,后面城门上招牌的阴影,恰巧盖住了他的脸。他的脸仿佛永远都隐藏在了那一片阴影里,让人看不清楚他此时的神情。
他身上穿着件厚重的盔甲,非常宽大,背上还背着三只沉重而又锋利的银色短戟。锋利的枪尖竖立在他的背后,手中握有长枪,那盔甲之下的白绸内衣早已被冷汗湿透,但他去是毫无察觉。
以前每次杀人前,他都总是会觉得很紧张。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份紧张已经不见了踪影,剩下的,是有坦然。杀人,已经变成了他生命中的一部分。
这个时节的南楚,本是一年来最繁荣最热闹的时候,虽然现在的南楚也是十分热闹,但却被杀赦之气所取代。他目光从熙来攘往的军队中穿过去,就看到了军营外对面一行狼狈逃命的难民。
那些人都是相信这次的战乱很快便会像以往一般平复下去而迟迟不愿离开边关很多本住民,在这里生活了大半辈子,虽然过的不算是安逸,但也舍不得这块土地。
那些人之中,裴一叶还认识一些。
那群人之中带头的是个很高大的人,上身甚至是己有些臃肿,但他却长着双很灵巧的手,是镇上专门替人缕花的生意人。
裴一叶看向他的时候他正弯腰把身后的一个小孩子拉扯上。他拉扯小孩子的手法并不算高明,脸上也是一脸愁容。离开这里,就代表着一切都得从头开始,但是从头开始却并不是什么好事。
状元茶楼的斜对面,有个很简陋的酒铺、只卖酒,不卖菜。裴一叶也曾经却凑过热闹,那被手下拉着去的,回来的时候被灌得神志不清。若是平时,大酒缸上铺着木板,酒客就坐在旁边的小竹凳上,用自己带的小菜下酒。现在,哪里已经只剩下一堆废弃的桌椅和酒缸碎片。
一片萧瑟,南楚边关境内。
这也难怪,北华的军队已经打进城,很快,这个小镇便会保不住,萧瑟也是理所应当的。原本上万的军力被打得节节败落,战场上血流成河,死伤无数。而其中多数都是南楚的士兵。
“将军,北华的人暂时退回去了。”裴义上前,双手抱拳,道。
裴义是裴家军的副首领,平素虽说不上风光无限,但也不曾经像是如今这般的狼狈。
一身铠甲,满是血光,脸上亦是如此,连夜的熬夜战斗让他脸色十分难看,胡茬已经长出,青幽幽的一大片。脸颊上,眼帘下,还有明显的伤痕。
“裴义,带兵往后退守。”裴一叶的声音悠悠的传来,带着些无奈和冷冽。
边关已经被北华的军队攻破,不光是他这里,就算是旁边的几个城镇也亦是如此,再留在这里,等来的只会是无差别的杀戮。
裴义自然是明白这一点的,只是这些话由他们、由裴一叶来说,却是……
愣在原地,裴义半响不愿动弹。
北华的军队远远出乎了裴一叶的预料,只是半月时间,便已经让让南楚元气大伤,时至今日,南楚已经只能退后防守。
“走。”见裴义不动,裴一叶自己转身,往军营走去也。
若是现在不走,就难再离开。
陆熔早已经被暗中护送回了皇宫,此时应该已经到了宫中,他们在这里,也无所顾虑了。
司空离开之后,裴一叶自然很快就得到了消息。
说不上是什么感觉,裴一叶知识树觉得陆熔做的有些过了,可是即使是这么觉得,他也没有说出口的义务。却不想他着大牢倒是很受欢迎,司空走后立马就来了个颜无。
颜无的逃狱倒是裴一叶不曾预料到的,他更加没有想到的是,花夙风居然也搀和在其中。这两人闹也就算了,裴一叶只当接了地方给陆熔耍架子。
可是这几人真的离开了,裴一叶却又有些失神。
司空摘星他不是没见过,甚至是有些深刻的印象,但是没想到一个司空摘星能闹出这么多的事情来。
每次想到这儿,裴一叶都忍不住皱眉。
仗着些不入流的功夫正事不做,和一脸嬉皮笑脸的不正经,便是裴一叶对司空摘星的第一印象。却不想司空有些地方还是能够入得了他的眼的,例如惹麻烦的本事。
搀和进了陆熔的事情也就算了,清虚子的徒弟确实是当得起那件事情,却不想,司空摘星却是一波不平又起一波。难处境内无处不在时刻翻新的悬赏令像是每天的暮鼓一样时时让裴一叶想起还有司空摘星这么一个人来。
裴一叶摇了摇头,挥开脑中走神的思绪。
司空摘星如何,与他无关。
他所在乎的,除了这南楚,便是裴家。
回到营帐,气氛十分凝重。裴一叶下了撤退的命令之后,众将士的脸上更是十分难看。只是沉默依旧。就来了平素吵吵嚷嚷的陈志强都安静了下来。
裴一叶手下的士兵自然是训练有素的士兵,撤退并未用很长时间。第二天天明的时候,一行人已经从前面撤退,驻守在南楚境内的另一座城镇。
面对着陌生的城池,裴一叶没有时间虚寒感慨,排兵布阵,防守、重新整理军队,一行人忙得不可开支。
这城池比之前的高大许多,易守难攻,只要能够镇守这里,扳回一城并不是不可能。
正是因此,裴一叶才格外注重这一次的防守。
北华的军队每每夜里袭击,白天退后,日以继夜,闹得军中多数人都因为神经紧绷而战力消弱。裴一叶看着也是分不悦,可是却没有任何办法,主动权在对方手中。
这边,裴一叶才整理清楚伤兵数目,那边裴义却急匆匆的跑了进来。
“报,将近,那大牢中的清虚子又不安静了。”裴义因为跑得很快,脸上还有些汗水。
裴一叶闻言,当即皱眉,他放下手中的笔,“怎么回事?”
陆熔因为战事告急必须回朝中坐镇而离开,但是阿康和清虚子这两个‘筹码’却因为不方便而被他托付给了裴家军‘照顾’。那被唤作阿康的人倒是,一直都十分安静,不吵不闹。
但是同他一起的清虚子却是不曾安宁过,一会儿要吃的一会儿要喝的,一会儿又嫌弃牢中太过简单,床板太硬,睡得不舒服。若是没人理会,他便在牢中接连几个小时的吵吵闹闹,闹得不可开交。
裴一叶不喜欢这些江湖中人,本是不准备清虚子的胡闹,却不想清虚子有一次闹得久了,竟然独自一人从牢中跑了出来。好在被军中士兵发现,才禀告裴一叶又把他好好的‘请’了回去。
裴一叶的功夫都是战场上练出来的,招招致命,清虚子和他打都未必能在他的手上讨到什么好处,可是那都是建立在清虚子愿意跟他打一场的情况下。
清虚子若是不愿意,裴一叶就算是再厉害也无可奈何。
好在这清虚子也不知道到底是在想些什么,竟然愿意留在军中。只是他留在军中吗,那吃穿用度都得上好的。
裴一叶忙着前线的事情没空理会他,所以也就由着他去折腾。正因如此,才造成了清虚子虽然身处牢中却过得比他裴一叶都还好的场景。
“他说现在住的地方不如之前,要去城中客栈里住。”裴义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嘴角都觉得自己的嘴角有些抽搐。
南楚在打仗,清虚子在边关却不关心战事,反而提出这种无理的要求。
裴一叶皱了皱眉,还是无可奈何,“他要去住就让他去住,派几个人去跟着他便好。”裴一叶说完,便在低头又去查看桌上的地图,现在战事告急,清虚子的事情他已经不再去细想,反正想也想不出个名堂来。
清虚子没有离开的意思,这一点便已经足够。
裴义得了令,却并未离开,而是抱着拳一脸欲言又止的看着裴一叶,裴一叶被他看的皱了眉,“还有什么?”
“将军。”裴义一脸的扭曲,不知道是笑还是在哭。
“说。” Wωω● ttk an● ¢O
“是,将军。城中的难民已经被疏散,现在城中、现在的城中别说是客栈了,连个卖东西的都没有。”顿了顿,裴义还是深吸一口气把话一股脑儿的说了出来,“若是让他住客栈,那我们就还得派人去伺候他。”
“你——”
“将军,我怕若是不这么做他到时候又闹起来。”直视裴一叶,裴义自己也知道自己脸上的表情一定很精彩。
裴一叶气不打一处,狠狠一扔手中的纸张,裴一叶怒道;“那就给他吃些蒙汗药,别拿他的事情来烦我,我现在很忙。”裴义闻言之后却依旧未曾离开,裴一叶视线在屋子中转了一圈,再次停留在他的身上,“怎么,还有什么事情?”
“这、这……”裴义欲言又止。裴一叶的怒气他自然看到,可是……
“这什么这,有话就直说,别像个女人一样扭扭捏捏的。”裴一叶简直可谓是怒不可遏,眼中满是火气。
“将军,从我们第一次接手清虚子的时候开始,每次的饭菜都有放蒙汗药和其他能够让他昏睡的药物,可是……”接下去的话裴义不说裴一叶也能够明白。
一直有吃药,却从未见效过。
“军中的军医何在?”裴一叶眼微微眯起,眼中满是危险,“随便弄些什么给他吃了,只要不死就行。”
“可是皇上……”裴义话还未说完,就被另一道深厚的男声打断,“那可不行,老头子我胃可不好,乱吃东西可是会死于非命的……”话音才落,清虚子的身影便在裴义身边落了下来。
“你来这里做什么?”开口质问的是裴一叶。
清虚子一头白发,眼中却是精神奕奕,毫不似个已到暮年的老人,折磨人这一块上凸显出来的精力好耐力更很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清虚子丝毫不为裴一叶散发出来的杀气动容,他嘿嘿一笑,在屋子中踱步走开了,边走边看,完全把裴一叶的屋子当做了观赏地,“我来这里,当然是看看你这小子怎么样了。”
说话时,清虚子伸手碰了碰裴一叶身后不远处的一张地图,那地图是南楚国内的地界图。
“听说是你打败仗了,所以过来看看你们这些小孩子怎么样,免得你们输了老头子我还得跟着你们受难,要是情势不对,老头子还得逃命呢……”
“你——”清虚子出口的话当即就惹恼了裴义,他裴义跟在裴一叶身边多年,何曾见人在裴一叶面前如此口出狂言?生气自然也是理所当然的。
“我徒弟呢,是跑了,来不来救我都还是个问题,我这孤苦无依的老头子自然是要自己想办法的。”看够了周围的布置,清虚子又走到了裴一叶的面前,优哉游哉的给自己倒了杯茶,轻抿一口,“啧啧……茶不错,比我那不中用的徒弟有出息?多了。”
一口气喝完茶水,清虚子又给自己倒了满满一杯子的茶水,“我到是挺欣赏你小子的,要不你别做这江将了,跟我走做我徒弟的了。”
“休得无礼!”裴义上前一步,眼中满是怒气,却被裴一叶伸手拦住。
“前辈到底想做什么?”裴一叶沉住气,问道。
“想做什么?”清虚子似乎十分惊讶裴一叶的问题,眼睛咕噜噜转了好一会儿才道,“我是来这儿告诉你,我要出去几天的。”
“出去?”裴一叶挑眉,“你要离开这里?”
说不上开心还是不开心,听了清虚子的话裴一叶倒是觉得他要是离开了兴许自己过得还会舒服些。至于陆熔哪方面,到时候就照直禀报好了,反正清虚子和他徒弟一样,都不是什么正常人。
任性得很!
“走,是要走。不过我还会回来的。”清虚子却似乎丝毫没看出裴一叶眼中的意思,他笑道,“我徒弟回南楚了,我这师傅当然要去看看。”语不惊人死不休,大概就是说清虚子这种,裴一叶闻言知晓司空摘星会回来,脸上满是惊讶。
“他要回来?他现在什么地方的?”陆熔临走前曾交代过他,司空摘星是去探查北华后面的势力,是最开心回来,是带了消息回来?
“在什么地方?怎么你要跟我一起去吗,那好呀,我带你过去。你以后就给我做个小徒弟,你要知道,司空那家伙可不省心,一点儿也不懂得孝敬我这师傅……”清虚子答非所问。此时的清虚子正在一杯接一杯的往肚子里灌茶水,丝毫看不出他是真的不懂裴一叶的意思还是在故意装傻。
“你要去什么地方?”裴一叶沉着脸,问道。
清虚子放下手中的杯子,然后伸出食指在裴一叶的面前晃了晃,道;“唉,你不陪我去,我就不告诉你,除非……”
“除非什么?”
“嘿嘿……”清虚子又笑,只是这次,他的笑中满是得意神色。只见他身形一掠,瞬间出现在了窗户上。站稳,他怀中掏出了块巴掌大小的东西在面前晃了晃,“除非你能把着东西拿回去,不然就被怪我老头子把他送给我徒弟拿去玩儿了。”在清虚子手中的,赤然是裴一叶的调兵符。
见状裴一叶当即就绿了脸,他手伸进自己怀中,怀中空荡荡一片。
“也都怪你小子不识实务,让你做我徒弟是便宜你了,其他人想做我徒弟我还不依呢……”清虚子朝上抛了抛手中的调兵符,一脸惋惜。
“好,你把东西换给我,我就跟你走,做你徒弟。”裴一叶深吸一口气,捏紧了五指。
那兵符是他们裴家世代相传的东西,不光是调兵需要它,他更是裴家位置的代表。若是让他带走,那后果不堪设想。上前去抢夺显然是不明智的,只能智取。
清虚子的性格就如同老顽童,软硬不吃,唯一的办法就是投其所好。
“真的?”清虚子瞬间来了兴趣,只是他脸上的笑容没有维持到一会儿便垮了下去,“只是可惜,老头子我刚刚有改变主意了,我不要你做我徒弟了。”
“你!”量是裴一叶脾气再好,心中再明白应该以大局为重,也有些不淡定了。
“将军。”好在裴义及时出声。
裴一叶深吸一口气,“那前辈你想如何?”不敢轻举妄动,若是清虚子真的想走,裴一叶也没有办法。
“教徒弟太累,收你做徒弟我岂不是亏大发了?”清虚子道,在秀城、玄月阁中暗处躲藏着的司空狠狠打了个喷嚏,天气转凉了?
“前辈说的是。”
“不如这样好了,你给我做儿媳吧!”清虚子低头苦思许久,才突然抬起头来,脸上满是豁然开朗的得瑟,只是他说出来的话却让裴一叶的脸色雪上加霜。
裴一叶不答话,只是在背后做手势,让裴义出门调兵过来。
裴义回忆,默默往门口退去。
那边,清虚子还在自言自语,“不过老头子我没有儿子也没有孙子,只有一个徒弟,不然你改给我做徒媳妇儿好了。”
“前辈,我是男人。”裴一叶紧紧的捏着掌心沉住气,他觉得若是不借助掌心的疼痛来刺激自己,他很有可能会忍不住。
“我当然知道你是个男人,而且——”清虚子的视线在裴一叶的身上流连一便,“而且身材还不错,武功也不错,相貌也不错,品性虽然差了点儿但是胜在有点儿脑子。也将就着过得去。”
“你,休得胡言乱语。”裴一叶沉不住气了,“我一个大男人,卓尼什么徒媳妇,我可算是记得司空可是个男人。”这清虚子莫不是傻了?裴一叶愤愤的想到。
“唉,就对了,我徒弟他就是个男人,而且还是个就喜欢男人的男人……”清虚子道,“我清虚子的徒弟,有怎么可能是个普通人。”说起司空,清虚子脸上满是自豪,看得出他对司空摘星这个徒弟还是很满意的,毕竟深得他的真传。无论是惹祸的方面还是轻功方面。
“哼,难怪你们两师徒没一个正常的,一个疯子,一个傻子。”裴一叶臭着脸一挥手,下一刻,士兵立马包围了整间屋子。
清虚子闻言,脸上的笑容不见了,“你这人怎么说话呢,真是没眼光……”似乎是抱怨,又似乎是在责备,不管是哪一种神情,在清虚子那张脸上出现,都有些瘆人的感觉。
清虚子被包围在其中,也不急,只是看了看裴一叶,十分惋惜的说道;“我跟你说不清楚,我去把东西给我徒弟,让他自己来跟你说。”说完,清虚子便向着圈外而去,裴义一声大喝,“抓住他。”却已经来不及。
裴义和裴一叶两人并肩而站,却只能看着清虚子如同虚影一般游走与军营中,最终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