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返回二层的a7房间,并没有见到伊原的身影。估计正如本人所说,她去周边反复寻找了吧。

看起来少说十六七平方米的这间休息室中央,摆着一把折叠椅,横手女士独自坐在那里。接着,站在窗边的段林女士,盯着走进来的我严厉地看了一眼,随即沮丧地垂下肩。

「我还以为是那孩子呢。」

总觉得她似乎在低头请求什么,但段林女士并没有再看我,而是争辩似地对横手女士说。

「横手女士,已经过了一个小时了。还是联系一下她家里吧。现在看起来,她有可能赶不上合唱了,如果不开始考虑找个人代替她独唱的话……」

直到刚才,段林女士都还摆出一副想说「最近的年轻人真不像话」的尖锐表情,但现在已经感觉不到她厌恶的情绪了。

她双眼目光上移,能看见的只有单纯的焦虑。也难怪,毕竟时间马上要到了。

横手女士则一如既往的沉得住气。

「也对。不过我觉得她会回来的,很快。最多再一个小时。」

「又是这句……现在可不是悠闲自在地说这种话的时候了吧。我说横手女士,麻烦告诉我那孩子家里的电话号码,我来联系。」

啊,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看起来联系千反田家中还需要征求横手女士的同意,但她连电话号码都不知道吗。

千反田这个姓氏并不是很常见,只要在黄页上搜索一下的话……不对,等一下。既然横手女士是当前询问电话号码的目标,那我不是也很危险么。

想到这里,我打算马上离开。只是已经晚了,段林女士迅速将头转向了我。四目相对,她表情凶狠地皱着眉头,气势汹汹朝我走了过来。

「你是她的同班同学?」

总之先纠正一下她的错误好了。「不是的,我们不是一个班的。」

「这种事怎样都行吧!」

「呃,也是。」

这点确实无所谓。

「你知道千反田同学的电话号码,对吧?」

这下可难办了。为了方便社团活动的联络,古典部的成员之间交换过彼此的电话号码,但我确实没有背下来。想不到隐瞒的理由,那就老老实实回答吧。

「我有她的电话号码,但是不回家去看的话想不起来。」

「你没有手机?」

「我没带手机来。」

段林女士的声音变得高亢而尖锐。

「你骗谁呢!」

这确实不是谎言。

……那么这种情况下该怎么办呢。现在可没有争吵的时间,我尽可能地摆出了一副非常认真的表情。

「对了,我知道千反田同学在哪儿了。她好像是因为太紧张了以至于肚子疼,于是回去休息了。」

好像是因为我冷不丁的说法太出乎意料,段林女士吃惊地张大了嘴。

「不管怎样先过来这边啊。时间快到了,这样会让人担心的。我这就去把她接过来。」

稍微冷静思考一下就能意识到问题,没有带手机的我,要怎样才能得知这个消息?但段林女士似乎完全没有起疑,严峻的脸色也一下子柔和了起来。稍微安下心来的她,似乎对之前慌乱的自己有些不好意思,带着不自然的冷淡语气,她留下一句「啊,这样。那么再见,拜托了」后离开了房间。

考虑到之后的行动,段林女士能不请自去便再好不过了。但我还有事情想问,便对着她正快步离去的背影喊道:

「那个——」

大概是没想到会被叫住,段林女士「咦」了一声。

「叫我吗?还有什么事情吗?」

「啊、嗯,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说着我打开了从问讯处拿来的宣传册,指着「放生之月」的歌词问她。

「请问一下,千反田同学独唱的部分是哪一段?」

段林女士再次皱起了眉。

「哪一段……为什么要问这个?」

若无其事地发问,接着直截了当地得到答案——本以为会是这样的发展,没想到却被反问了。

「怎么说呢。」

我开了个话头以争取时间。该怎么说呢……三秒后,我想到了在这个场合下能被接受的理由。

「我们想拍下她独唱时的照片,放进社团的活动记录里,所以想知道她独唱的时间点。我本来想直接问她本人的,但现在看来可能来不及了。」

稍微有点儿不自然。

「啊,是这么回事,好的。」

看来过关了。段林女士的手指移到了歌词上。

「这里。」

-呜呼 可遂吾愿

重返苍穹 自在逍遥-

「这部分歌声清亮,很值得一听。相比照相,我觉得录像更好呢。」

这么说着,段林小姐瞥了我一眼。显然,我并没有带着无论是照相机还是录像机。段林女士的表情微微僵了一下,大约是察觉到这说法有问题了,我得先发制人。

「非常感谢!我会向伊原转达的。」

很明显伊原也没有带照相机来,但段林女士应该没有观察到这个程度。

「这样也不错吧。」

她接受了我的说法。

「那么,我先回大厅了。如果见到那个孩子我会回来说一声的。拜托了。」

段林女士离开了,铁门发出沉重的声音关上了,a7休息室里只剩下了我和横手女士。原本还能容纳十几人的房间里,却只有我们两个人,这种空荡荡的感觉让我心情不太好。

横手女士端庄地坐在折叠椅子上,双手交叠放在腿上。自我来到之后的这一个小时,她没有变换姿势,甚至让我觉得她可能连轻微的挪动都没有过。之前横手女士的目光,让人感觉得体而大方。但现在,她正一动不动地盯着一言不发的我,像是在责备我「到底想做什么?」我走到横手女士面前,鞠了一躬。

「先前没有自我介绍。我叫折木奉太郎,和千反田同学是同年级的,也是同一个社团的成员。」

横手女士的眼神有一瞬间的游移,但很快便露出了似有似无的笑容,微微低头回礼。

「你客气了。我是横手笃子。我的膝盖不是很好,因此就不起身了,失礼了。」

「请您不必在意。」

「谢谢。」

这段对话礼貌而温和,但它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横手女士眯起眼睛,声音渐渐变得强硬,像是在质问我。

「折木同学,你说了你知道千反田家千金的所在对吧。确实如此吗?」

我干脆地回答道。

「不,那是在撒谎。」

是想说什么吗?横手女士张开了嘴,随即又合上。她凝视着我,终于嘟囔了一句。

「撒谎、你……」

「我希望让段林女士离开这里,所以撒了谎。」

「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横手女士对于我撒谎的原因有些疑惑,但她并没有责备我的意思。当然,这个人是不可能因为我撒谎而出言指责的。

「有件事情,我想向您了解一下。」

「向我?什么事情?」

我稍微看了一下手表,马上就要到四点二十分了。时间所剩无几,现在可不是展现内心戏码的时候。并且,对于必行之事奉行简练主义的我而言,还是希望能够单刀直入。

「从乘车前来文化会馆,一直到进了这个房间,您都是和千反田同学在一起的,您有这么说过吧?」

「嗯,我是说过。」

亲口说出谴责的话总是需要勇气的。因为拥有的勇气尚且不足,我把视线稍微挪开了一些说道。

「那是在说谎,对吧。」

横手女士的表情僵住了。

正如里志所言,地毯式的搜索是来不及找到千反田的,必须有别的方法。最简单的方法毋庸置疑,就是直接向知情人询问。一定不会有错,在关于千反田去向这件事上,横手女士撒了谎。这个人是知道些什么的。从她这里问出一些线索,要比在神山市里什么咖啡馆和书店之类的地方反复寻找有效率得多。

横手女士放在腿上的双手,大约是因为紧张而变得僵硬。如果她能爽快地承认的话就省事了,可是希望不大。我从没有得到过这个人一丝一毫的信任。果不其然,横手女士假装并不知情。

「这是什么意思?」

赌上一丝的希望,再试着套套她的话吧。

「之前话说得太着急了,您不打算收回您之前所说和千反田同学一起乘坐巴士来到这里的话吗?」

「那是因为,事实就是这样的。我不是很明白为什么你要这么问。是不是稍微有些失礼了呢?」

遭到了迎面而来的抵抗,我有些动摇。交涉与说服本就不是我擅长的。如果可能的话,我希望能像平日里的高中生活那样,把事情都推给里志和千反田。但这里只有我一个人,现在首要的不是讨价还价而是说清事实。我攥紧拳头,鼓起勇气。

「不。我再重复一遍,您所说的您是和千反田同学一起来到这个房间,而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你这么说,有什么理由吗?」

「当然了,这是非常简单的道理。」

我指向了休息室大门的方向。

「证据在那里。」

「门?」

「不,我指的是伞。」

门边有易倒的伞架,只有一把黑色的伞插在那里。我第一次进入这个房间时,脚勾倒了伞架,慌忙中扶起时还把手弄湿了。

「我家周边并没有下雨,但那把伞既然是湿的,就说明阵出那边下了雨,对吧。」

「确实如此。」

「好,我了解了。另外您也说过,和您一起等车的千反田同学的伞是暗红色的。……也就是说,千反田同学的伞并没有在这里。这附近从早上开始一直是阴天。而在您所说的千反田同学到达这里的时间,一点半左右,可以看到短暂的放晴。暂且先来到休息室,再拿着伞外出,这种事情很难想象。也就是说,千反田同学并没有来过这里。您之前说的是谎话。」

横手女士用手撑着脸颊。

「只是因为伞不在这里,就能得出这样的结论吗?伞架并不止这里有吧。」

「的确,在一层的门斗里也有伞架。但是,演出人员会被告知尽可能使用休息室里的伞架。」

「你也说了是『尽可能』了,对吧。」

所有的规定都不可能完全被遵守,况且让每个人都知晓规定本身就不可能。关于这一点,我有充分的认识。

「确实,如果千反田她独自前来,确实有可能因为不知道伞架的使用规定,而没有把伞放到休息室里。但并不是这么回事吧。既然是和您一起来到休息室,那么只有横手女士您遵守了伞架的使用规定,而千反田却无视了规定,这是不会发生的吧。人的行动大致上会受同行人的影响,况且千反田又是那种循规蹈矩的人。」

横手女士无言以对。但是现在还没到能让她说出实情的程度,姑且继续诱导她吧。

「即便如此,以此作为千反田没有来过这里的证据,还是不够充分。如果千反田确实来过,但由于某种原因必须要回家,并且认为自己肯定不会再回来了的话,的确有可能会带着伞离开。而要是有人找到了她曾经来过这里的证据,那么再想证明她没有来过,就难上加难了。」

「嗯,确实是这样。」

我从余光中看见她微微松了一口气。

「顺带一提,您自始至终都待在这个房间里吧。」

我试着突然改变话题。

「明明其他合唱团团员都在大厅那儿。」

横手女士看起来很不快地皱起眉。

「这是我个人的自由。」

「这是自然。那么,刚才您对担忧千反田能否出现的段林女士所说的话,就很奇怪了。您说过大概她很快就会来的吧。」

「这句话有什么奇怪的么?」

我摇摇头。

「不,这句话单看上去并不奇怪。」

「那你……」

「但是您在说这话的时候,还附加了一个条件。就快来了,最多一个小时。为什么是一个小时?您所说的,不是马上、不是一会儿、也不是能来得及,而是再等一小时。我自己就听到了两次,在那之前您应该还说过吧,段林女士不是也对此发了牢骚么。为什么不是半小时或者两小时,偏偏就是一小时呢?」

等待一小时这种说法,可能单纯只是横手女士的口头禅,但我还是考虑了其他的可能性。而根据里志所提供的情报,我对我的推测很有自信。

一小时意味着什么?这个时间代表了什么?

「巴士,对吧?」

横手女士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但她的肩膀突然收缩了一下。我打开了里志给我带来的巴士时刻表。

「这是巴士时刻表。为了拿到他,我的朋友骑着自行车狂飙,好在他平安无事。根据时刻表,从阵出到文化会馆的巴士很少,每小时只有一班车。所以您才会说再等一小时这种话。没错吧?」

看了一眼移开视线的横手女士,我知道我的推测没有错误。

「也就是说,所谓的『再等一小时』,是『等下一班巴士来』的意思。下一班巴士才是千反田所乘坐的巴士,您是抱着这样的期待,所以才想要安抚想把事情闹大的段林女士,不是么?」

但是三个小时过去了,千反田还是没有来。我很佩服横手女士依旧维持着泰然自若的态度,但她的内心差不多也该开始焦虑了。话说到这个份上,结论也呼之欲出了。千反田可能的所在地相当有限。

「千反田,她还在阵出,是么?」

……这是决定性的一句话。横手女士的目光不安地闪烁着犹豫,接着轻轻叹了一口气。她迅速恢复了嘴边优雅的微笑,随后说道。

「正是如此。千反田家的千金并没有来过这里,我刚才确实撒了谎。」

-

「如方才所说,上午时阵出下了雨。」

横手女士开始陈述。

「我撑着那把黑伞,千反田家千金的则是暗红色的伞,这是真的。我们两人是搭乘巴士,这也不是谎话。巴士比较空,我们坐在相邻的座位上。

「等巴士的时候,我就注意到她的脸色不是太好。上车之后更加严重,我看到她的脸色发白。我问她怎么了,是否身体不舒服。她说没事,看得我心疼,但也没什么能为她做的。就在这时,她突然按下了下车按钮。」

我抑制内心的急躁,保持着沉默。虽然完全找不到问题的突破点,但我相信,静静地倾听是对说话人最低限度的礼貌,尤其对方还是不情愿开的口。

但在那之上的是,她所提到的千反田身体状况的异常,让我放心不下。我还从来没见过她脸色惨白的样子。

「我叫住了准备下车的她。她似乎想说些什么,但最后什么都没说,只是鞠了一躬就小跑着离开了。我考虑要不要追上去,但又不希望反而成了多管闲事,这么想着我就来到了这里。」

似乎横手女士的话就到此为止了,我首先提出一个问题:

「千反田的身体状况不好吗?」

横手女士只回复了一句话。

「谁知道是怎么回事呢?」

这真是个愚蠢的问题。对于千反田而言,如果出现身体不是无法承担独唱部分的情况,可以和文化会馆的其他合唱团团员说清楚,也可以在时间允许的情况下,暂且回家静养。不管怎样,总比像这样逃避一般下车好些。

千反田下车的理由,与她脸色苍白的理由,想必无关身体状况。基于这样的推测,我切入正题。

「千反田是在哪一站下的车?下车之后,她去了哪里?您有什么线索吗?」

听到我的问题,横手女士冷冷地看向我。

「知道了这个,你打算做什么?」

「当然是去找她。」

「没有必要。」

横手女士直起身子,随后断言道。

「那孩子是千反田家的继承人,她很明白自己肩负的责任。她下车是因为内心一时迷茫,但她一定会按时赶过来的。不要做多余的事情,相信并等待她就可以了。」

我挠了挠头。

「……总之,我认为她会回来的。」

似乎吓了一跳,横手女士的表情有些呆滞。

「那你为什么还要去找她?」

这是不言而喻的。

「因为这很辛苦。」

「辛苦?」

「您不明白吗?」

继承人到底意味着什么我不清楚,但我知道她是一个责任心很强的人。既然那时千反田选择了下车然后消失,那么一定是有她的理由的。而这个理由,我并不想用「内心的迷茫」来敷衍。确实如横手女士所言,她一定会在演出开始前现身的吧。

但这是在白着脸下车的理由与她的正义感殊死搏斗之后的结果。明明想要逃避,但又要反复地阻止自己——这怎么可能不辛苦。经过了激烈的思想斗争之后,看到有人去迎接的话,她一定会很开心的。也就是说去找她这件事,不见得能说是不做也行的吧。这些话没有必要仔细地向横手女士说明,简短地归纳一下就行了。

「唔,这就是朋友的存在价值。」

「……」

阴沉的眼神向我看来,她会在多大的程度上相信我说的话呢,看起来似乎正在评判。不过,现在我和横手女士已经没有对立的理由了。

「您在这里等待千反田,是因为不想去接她对吧?」

横手女士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您在这里等待就可以了,我们去阵出接她。我们想的一样,不是么。如何,您现在愿意告诉我千反田下车的地方了吗?」

「你是说『我们』了,对吧?」

嗯?啊。

「毕竟伊原一直在担心千反田,所以要去就一起去,可能的话,她一个人去我更轻松。只不过她已经出去寻找千反田了,现在想要会合大概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现在没剩多少时间了,如果不行的话我也想不到什么办法了……不然您看该怎么样呢?」

「没事。」

不知为何,横手女士捂着嘴笑了起来。随后她重新将双手叠在腿上,用充满活力的声音说道。

「我明白了。我是想耍点小聪明,但你说的也有道理。而且虽然我相信她会过来,但也开始有点儿着急了。那么我告诉你吧。」

我点头。

「……那个孩子,是在阵出南站下车的。从那边出发,巴士前进方向的右手边的山脚下,有一间砂浆涂漆外墙的仓库。如果说她去某处藏起来的话,一定就是那里了。」

横手女士应该是在巴士上看着千反田下车的。之后巴士大概很快就开走了。路边到仓库大概有多远我不知道,但既然说是在山脚下,应该还是有些距离的。她还来得及看着千反田从走向仓库到进去么。事到如今,我已经不再怀疑横手女士了,但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

「您亲眼看到了吗?」

横手女士摇了摇头。

「并没有,但这不用看也能知道。」

横手女士的神情,仿佛想起了什么幸福的事情一般,非常温柔。

「虽然现在不再使用了,但那是我们家的仓库……那个孩子小时候就经常藏到那里去。」

我本来以为横手女士只是住在千反田家附近的人,不过既然千反田会把那间仓库当作藏身之所,那她就肯定不是单纯的邻居了。

「横手女士,您是千反田的亲戚吗?」

「相当于伯母吧。今天是预定来会馆,顺道去了趟千反田家。你不能直接去仓库,会有人看到的。请先去找仓库旁边那户扎有树篱的人家,门牌上写着『横手』。进入院子以后,绕到仓库的背后去。我家里现在应该没人,但如果有人问起你在做什么的话,就说你是被去参加合唱的横手女士委托,来帮她取回忘带的东西。……好了,请你尽快。」

横手女士迅速抬起手,指着铁门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