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早。朝房里已满满当当坐了一屋子人,有人喝着茶聊天,有人倚坐在那儿打着瞌睡,还有几位聚在一起,兴致勃勃地议论着什么,侧耳一听,议论的竟是一笑楼上演的几出戏文的优劣。
杨浩衣袍整齐,也不找个坐位,就在串糖葫芦似的一溜朝房里迈着八字步踱来踱去,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有些官员见了,便与旁人耳语笑谈:“瞧瞧,那个愣头青也晓得此番立了大功回来,官家必有赏赐的,呵呵,已经沉不住气了。”旁边便传来一阵窃窃低笑。
这些官员去码头上送过一次,又去迎过一次,杨浩记不住他们,他们对杨浩多少却是有些熟悉的,有的官员见了他便拱手道贺:“哈哈,杨院使,此番粮草安然运抵京师。杨院使功不可没,今日临朝,官家定有赏赐的,本官这里先行恭喜,恭喜杨院使高升啊。”
“承您吉言,哈哈哈……,此番运粮,群策群力,是魏王之功、朝廷之功,杨某可不敢居功自傲,我只是尽了自己的一份力量罢了,当不起这个赞誉,当不起啊。”
“嗳,杨院使居功至伟,何必自谦呢。说起来,杨院使如今官至右武大夫、和州防御,这官儿升的速度之快,在我大宋已是数一数二,这一次不知又要升个什么官儿,哈哈,杨院使如此年轻,仕途便是一帆风顺,真是羡煞旁人了,此番官家若再许你一个优差,那可是尽善尽美了。”
“哦?”杨浩神色一动,赶紧问道:“杨某入仕时日尚短,许多事情不甚了了。请教大人,不知这什么衙门的官儿才是优差呢?”
那官员笑道:“这第一等的,自然是外放出京,做一方大员,牧守一地的主吏。要在京里做官的,那自然就是枢密、中书一类手握大权、炙手可热的衙门,或者三司使那样掌管我宋国税赋钱米的财神爷喽。”
杨浩摆手道:“嗳,这些都不痛快,有什么衙门,是专门同地方上和其他国家打交道的,能在他们面前摆足咱宋国官儿的排场,那才威风八面,吐气扬眉。”
那官儿一呆:“院使大人是说礼部主客司、四方馆一类的迎来送往的衙门?那……那有什么好的?”
杨浩奇道:“怎么不好,出入总是摆着最大的排场,那还不够威风?咱宋国如今愈来愈是强大,周边诸国谁不敬畏三分,做了这样衙门的官儿,手持节钺,代天出使,就连他们的皇帝都得以礼相待,嘿嘿。本官是做过钦差的,此番又随魏王千岁巡狩江南,发现这样的官儿最是威风。想当初在芦岭,我这官儿犹如夹在风箱里的老鼠,受够了西北强藩的窝囊气,现在做个威风八面的大官儿,叫他们见了我也得卑躬屈膝,那才快意。”
旁边一个官儿正在眼热杨浩的升迁速度,听他这么一说,简直就是个大棒槌,偏生这大棒槌的官运比自己好的许多,便挪揄地开玩笑道:“哈哈,那杨院使不如就向官家请求,来我鸿胪寺做官吧,我鸿胪寺的官儿不但威风,平常还轻闲。一旦奉旨出京公干的话,还有钱粮补助,地方官员、馆驿都得好吃好喝的招待,不管到了哪儿,你都代表着大宋朝廷,轻易的没人敢惹你,正合院使大人所求。”
杨浩双眼一亮,赶紧问道:“这位大人高姓大名啊,也在鸿胪寺做官吗?不晓得这鸿胪寺都负责些什么,竟然有这般威风?”
那官员见这大棒槌对朝廷官制竟是如此无知,忍不住笑道:“本官是鸿胪寺丞,姓焦,名海涛的便是,闽地人。咱们这鸿胪寺。掌管诸国朝贡之事,当然威风啦。什么四夷朝贡、宴劳、给赐、迎送,什么四夷君长使价朝见呀,颁辞赐见封册诰命呀,往来出使交聘礼物呀,这些都是很风光的事,论起地位来,我鸿胪寺卿位列九卿之一,那也是绝不逊色于人的。有时候,蛮夷小国的君主来我大宋晋见,都要向我鸿胪寺官员行礼,你想想,大小那也是一国之君呐,风不风光?”
“风光,风光,果然是一等一的好衙门。”杨浩连连点头,惹得周围听见他们对话的那此官员忍俊不禁。一旁侍候的两个小黄门也听清了他们的对话,见杨浩如此受人捉弄,还傻乎乎的不解其意,也不禁笑成了掩口葫芦。
“咳”,门口传来一声轻微的咳嗽,就像一阵风穿过松林,整个朝房里迅速安静下来。杨浩扭头一看,就见赵普冠带整齐,非常沉稳地走了进来。
“赵相公,见过相公,恩相今儿来的可早……”一堆人纷纷向赵普见礼,赵普微微颔首示意,直至看见了杨浩,脸上才微微露出一丝笑意:“杨院使,此番南下,屡立大功,今日还朝。官家必然嘉勉,恭喜,恭喜。”
“赵相公夸奖了,下官愧不敢当。”
“呵呵,当得,当得,有甚么当不得的。”赵普抚须往左右一看,微笑道:“此番南行,巡视各方风土人情,不知杨院使有什么所得呀?”
“下官……”
“上朝还有些时间,来,咱们坐下慢慢谈。”赵普举步便向朝房深处走去,杨浩闻言只得跟在后面,这朝房是一溜儿的排房,越往里去,高职的官员越少,也就不嫌拥挤了。到了最后一间房,里边静悄悄,竟是一个人也没有。
这样的地方,在朝房里已经形成了约定俗成的一种规矩,只有宰执一级的人物才能进来,如今有这资格的人很少,除了赵普,只有枢密使李崇矩、三司使楚昭辅和副相薛居正、吕馀庆等人才有资格进来。
李崇矩这几日身体不适,正告假休养,楚昭辅在南边避祸还未回京,薛居正、吕馀庆等人虽是参知政事,份属副相,其实只是闲差,根本不用署衙办公的,若非官家特殊召见,也不需要上朝,所以这里边就成了赵普专属的休息场所。
“呵呵,不必拘谨,你坐吧。”赵普在黄梨木的圈椅中坐下来,看着杨浩在下首规规矩矩坐下,捻须微笑道:“开封若是断粮。国本也要动摇,此番杨院使辅佐魏王南巡,顺利解决了这桩难题,居功至伟呀。”
杨浩欠了欠身道:“相公谬赞了,杨浩愧不敢当。”
赵普微微一笑:“当然,这功劳么,主要是魏王千岁运筹帷幄,统筹全局,代天子巡狩于江淮,起到了砥柱中流的作用,事情才能办得这般圆满。唉,老夫是辅佐了官家多年的老臣,有从龙之功,官家视普若股肱心腹,普对官家是竭尽忠诚,如今皇长子品德高尚、年轻有为,官家后继有人,老夫也甚是欣慰啊。”
杨浩微微一笑,应道:“相公说的是,魏王千岁虽是皇子,却有谦谦君子之风,礼贤下士,勤于国政,聪敏睿智,人中之龙,下官对魏王千岁也是景仰的很。”
赵普赞道:“杨院使这番赞誉发自肺腑,说的真是太好啦。魏王以前从未离开过京城,能否担此重任,当初官家颇为担心呢,老夫大力举荐,魏王千岁这才得以成行,呵呵,魏王这一遭立下大功,顺利完成使命,老夫真是老怀大慰呀。这番南行,老夫对你们的所作所为有所耳闻,详情却还不甚了了,如今尚有余暇,杨院使不妨说来听听。”
杨浩便把一路经历捡主要的向赵普说了一遍,其中自然要大大肯定魏王赵德昭在每一桩案件中的主要作用,这也是为官之道,一个明摆着即便抢功也不可能与他个人仕途产生竞争的上司,傻瓜才会去得罪他。
赵普用心听着,不是在关键处打断他再作明确的询问,听到泗州粮案时,赵普眉头微微一蹙,沉声问道:“老夫听说,魏王与泗洲知府邓祖扬之女曾因私情而有意枉法私纵这个贪官,朝中现在有些风言风语,不知可有此事?”
杨浩一呆,心中急急一转,并不正面回答,应道:“朝中竟有这样的传言么?下官在泗洲时,按千岁的吩咐查办泗洲粮案,却是不曾得到过魏王千岁要下官对邓家网开一面的暗示或提醒,所以也不明这些消息据何而来。泗州粮案了结,邓祖扬畏罪自杀,邓家小姐还曾欲当街刺杀下官泄愤,下官怜她一孤苦弱女,父母双亡,激愤之下神志不清,这才没有计较。似此,可为千岁佐证?”
赵普露出满意的笑容,颔首道:“嗯,杨院使亲身所历,自然是大有说服力的,任何时候,朝中都不乏宵小,需要他们为朝廷做事的时候,就缩头缩尾,旁人去做大事的时候,他们就在那儿说三道四。若是官家对此也有耳闻,那时还需杨院使为魏王正名啊。”
“理所当然,下官敢不从命。”杨浩连忙答应一声,心中却道:“赵普呀赵普……你这老狐狸打了一辈子雁,这一遭也要让雁啄了眼睛,赵老大属意的人不是赵德昭,而是赵德芳呀,就算没有赵老二从中作祟,他也与皇位无缘的,这一回你可抱错了大腿……”
心里想着,杨浩却毕恭毕敬地道:“杨浩职微言轻,朝堂之上,恐难有下官置喙的余地。不过,对魏王千岁的功绩和能力,下官是由衷佩服的,如果官家问起,下官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赵普露出满意的笑容,说道:“当然,杨院使的功劳也是不容抹煞的,如今三司使副使已然去位,三司使楚昭辅纵因粮厄已解,能免死罪,这三司使也是做不得的。朝廷赋税重地,不可没有一个得力的人呐,老夫对杨院使很赏识呀,拟向官家进言,让罗公明还朝任三司使,这三司副使么……”
他笑望杨浩一眼,问道:“不知杨院使可有兴趣?”
杨浩听了顿时一惊,财政部副部长?
这个赵普……还真敢封官许愿啊,他是宰相,举贤任能是他的责任,何况自己又是南衙属官,南衙与相府一向不合,他举荐自己不但能捞个外举不避仇的贤相声名,也必能因此挑拨了自己与南衙的关系,把自己拉到他的门下,更可藉此向百官证明他的手腕,一举三得。
而且这个钓饵实在诱人,换了谁,骤然能得此至关紧要衙门的计相权位,会不为之动心?赵普真是下了大本钱呐。可惜,我杨浩已经要摇头摆尾脱钩去了,总给你们当成外人利用来利用去的,你给我个副皇帝当,我也不干了。
杨浩连忙起身,诚惶诚恐地道:“这……这怎么使得,万万使不得,楚大人是有拥君立国之功的从龙之臣,罗大人为官多年德高望重,杨浩有甚么资历声望,能与他们比肩为官。三司使副使,杨浩万不敢受,万不敢受。”
赵普一见他模样,只道他是被自己许他的这个大官儿惊吓住了,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嗳,杨院使年轻有为,这三司副使有甚么做不得的呢?不过你太过年轻这倒是真的,要你任职三司使的话,只怕阻力重重。”
他笑微微地瞟了杨浩一眼,又道:“不过……魏王千岁对你青睐有加,在本官面前对你是大加赞誉啊。魏王千岁是皇长子,是理所当然的皇储,是我宋国未来的天子,杨院使有魏王的信赖,再有本官的赏识,这个位置必然能坐得稳稳当当的,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下官……”
“好啦好啦。”赵普笑吟吟地看了看滴漏,一语双关地道:“时候差不多了,官家马上就要临朝了,咱们走吧,这个三司副使你能不能做得,一半靠人力,一半还要看运气,能否成功,尚在两可之间,若你表现殊异,真个做了这三司副使,呵呵……凡事有魏王和老夫给你撑腰,有些人、有些事,你是不必担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