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大十八变,如今的尔玛伊娜和三年前比起来,依然是青春、俏美、水灵灵的一朵花儿,只是那种青涩的味道已经渐渐被一种成熟起来的味道所取代,就像一枚挂在枝头的青苹果,已经渐渐露出了诱人的红色。
如果不是五了舒特意指出这里是他女儿的住处,杨浩第一眼见到尔玛伊娜的时候,已经认不出眼前这位明眸皓齿、青春俏丽的大姑娘就是他三年前在党项七氏锅庄大会上所见到的那位欢快地跳着踏歌舞的俏皮少女了。
“尔玛伊娜,杨浩大人来看……,嗯?伊娜,你这是怎么了?”
五了舒特意落后一步,等到杨浩先进了房间,这才笑眯眯地跟了进来,不想一进屋就看见女儿眼泪汪汪的模样,不禁有些诧异。
“哦!”
尔玛伊娜赶紧把手里的纸人儿攥成一团揣进怀里,一边吮着手指,一边吱吱唔唔地道:“我……我……不小心扎了手指头。”
五了舒正想夸赞自己的女儿针织女红的技艺,放眼整个西羌大地都是再也无人能及的,听她这一说,倒是不好替她吹嘘了。五了舒眼珠一转,赶紧又上前一步,指着那做好的鞋子、帽子、袜子和鞋垫等物道:“杨浩大人请看,这是小女亲手缝制的东西,自从她来到夏州之后,就开始制作,呵呵,你看,这才多长一点时间,已经做好这么多了。瞧这鞋上的花儿绣的,就像沾着露水的鲜花,如果放在外面,能把蜜蜂都给骗来,多么精美啊,这可都是……小女的一番心意呀。”
尔玛伊娜听了狠狠瞪了老子一眼,心道:“还不是被你逼得,被姐姐烦得,要不然谁想做这些东西。”
杨浩听了春风满面地道:“伊娜姑娘,真是辛苦你了。”
由于杨浩也听说过自己与尔玛伊娜间的许多不实传闻,骤然见到了她,神情也有些不自然,所以这时刻意地拉开了距离,语气非常的官腔。
他就像一个深入基层,搞蜻蜓点水式访问的领导,带着一副亲切而矜持的笑容,对尔玛伊娜道:“姑娘冒险犯难,亲赴夏州,同令姊一起说服拓拔昊风,为我们顺利攻取夏州提供了巨大的帮助,莫看姑娘没动一刀一剑,却不知避免了多么重大的伤亡,而且确保了我方的胜利,可谓是攻取夏州第一功啊。”
他又指指堆得半人多高的鞋子、帽子、鞋垫等物,非常感动地回过头来,语重心长地对张浦道:“张将军,你看,伊娜姑娘是细封氏族长的女儿,说起来那也是公主般尊贵的女子呀,可是你瞧瞧,伊娜姑娘竟然亲自动手,为我戍疆守土的将士们制作了这么多的衣服,你看看,这么多的衣物、鞋袜,这得付出多少心血?实在令人感动啊……”
张浦自幼居住于西北地区,当然知道羌人少女制做这些东西是当作陪送的嫁妆的,一听杨浩自我感觉觉良好的这种理解,他细长的眼睛蓦然睁大了一下,待看清楚杨浩的确不是说笑,两只腮帮子便一鼓一鼓地学起了蟾蜍。
站在杨浩身侧的竹韵也知道西北羌人少女的婚嫁习俗,听到这里却忍俊不禁,“嗤”地发出一声轻笑。
尔玛伊娜听了杨浩这不着调的赞扬,本来也有些啼笑皆非,可是一听笑声,这才注意到杨浩旁边站着一位十分俊俏的姑娘,纤月似的蛾眉下,眼波狐一般媚丽,很灵秀、很讨喜,和草原上的姑娘一样阳光、飒俐,但是五官眉眼分明又有一种汉家女子的温柔风韵。
尔玛伊娜立即对她本能地生起一抹敌意,还有一点儿……醋意,就像一只见到别的动物进入她领地的小狐狸。
无所不能的白石大神在上,尔玛伊娜绝不承认……,不,是绝不相信,自己会对一个只在三年前见过一面,而这三年来,天天有人在她耳边聒噪着这个人的名字,但她再也不曾见过的一个男人已经产生了爱意。但是,一个美丽、高傲的少女该有的矜持与自尊她还是有的。
她看得出,这个笑得非常俏皮可爱的汉家少女梳得的是双丫髻,也就是说,她还没有嫁人,自然也就不会是杨浩那四位夫人之一。既然如此,她却又陪在杨浩身边,那她是他的什么人,自然也无需多言了。
就算自己不喜欢他,也未答应嫁给他,可是自己和他的婚事已经吵得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那些蜜蜂一般天天追逐在她周围的少年汉子们全都被他们的长辈们耳提面命地赶离了自己的身边,她又被老爹关在这个地方,像个小奴隶似的整天赶嫁妆,而他却带着一个花枝招展的准夫人出现在她面前,这是示威还是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
刺客的感觉无异要比普通人灵敏的多,尔玛伊娜眼中那一抹敌意被迅速竹韵捕捉到了,她先是微微一诧,然后便露出恍然的笑意。促狭心起的竹韵向尔玛伊娜扮了个调皮的鬼脸,把尔玛伊娜逗得气虎虎的。
杨浩却没发觉自己搞了个大乌龙,他还煞有介事地拿起一只鞋子,仔细地看了看,赞叹道:“看这针脚细密的,多结实啊,穿在脚上一定很舒服。不过……我建议这鞋面上就不用绣这些花鸟鱼兽了,太耗费功夫了,有这工夫,能多做多少双鞋子鞋垫啊。”
尔玛伊娜脸臭臭的,根本没理他的碴儿,五了舒干笑两声道:“啊……这个……,啊哈哈哈……”
亲自给女儿提亲,他到底还是拉不脸来,便向张浦求助似的看了一眼,张浦微微点点头,然后向杨浩笑道:“大人,咱们再去老苏喀的住处走走吧。小野可儿也在那儿,谌沫儿的第二个孩子马上就要出生了,他这个做父亲的正陪在那儿呢。”
杨浩一听笑道:“小野可儿又要当爹了?好,咱们瞧瞧去。”
尔玛伊娜在父亲面前扮着乖乖女,把杨浩一行人送出去,回身便是一个大大的白眼儿,学着杨浩的口吻傻乎乎地道:“这鞋面上就不用绣这些花鸟鱼兽了,太耗费功夫了,有这工夫,能多做多少双鞋子鞋垫啊……”
说着她噗吃一声便笑了出来:“难怪呢,他在汴梁的时候,会落下个‘大棒槌’的诨号,还真是个大傻瓜,嘻嘻……”
杨浩拜访了七氏头领之后,天色已近黄昏,斜阳夕照,残红如血。
杨浩对张浦道:“走,咱们再去城外,巡访一下拓拔各部的营盘。”
张浦神色略显迟疑:“天色已晚,不如……待属下妥当安排一下,明天咱们再去吧。”
杨浩摇头道:“义父安排的大会之期是明天午时,时间太仓促了,明天的事情一定不少,在此之前,我总该逐一走访一下,也算是礼尚往来。等我明日确定了夏州留后的地位,与现在的身份便截然不同了,还是抓紧时间走一遭吧。”
张浦仍在犹豫,杨浩瞟了他一眼,忽然神色一动:“怎么?莫非……前来迎接我的这些拓拔氏部落中,有人还不甚可靠?”
张浦道:“这个……,其中有些部族,确实是迫于形势,不得不向太尉低头。他们与李光睿以前的关系太过密切,李光睿死后,他们与静州、宥州也还藕断丝连,虽然料想他们未必就敢对太尉不利,可是以太尉如今的身份,那是一丝风险也不该冒的,所以……”
杨浩截口道:“你且把各部落的情形与我说说。”
二人返回书房坐下,张浦把他所了解的各个部落的情形逐一与杨浩说了一遍,杨浩听罢说道:
“我的打算,你是知道的。如今,咱们似乎一下子成为西北第一强藩了,可是我对这片领土的控制力,现在还远不及李光睿。本帅决定歇养生息,稳固根本,再徐图后计。这歇与养,静与动,是相辅相承的。
歇,是要把咱们已经拿下的领土和部落尽快通过各种方法纳入统治,既要加强约束,改变李光睿统治时期放羊般的管理方式,又得尽快恢复农牧业生产,加强工商业规模,叫他们尝到甜头。大棒加胡萝卜,一头苦,一头甜,他们自然甘心服从,太多的变动,现在还不适宜,主要以稳定和发展为主。这养,却仍要以战来养,不管是人口还是经济,比用和平手段扩张的速度要快上千百倍,要想打下一块稳定的疆域,战争手段必不可少。”
他走到墙边,指着那副西域地形图道:“你看,宥州、静州,还在李光睿的亲信掌握之中,以点带面,他们还控制着大片的领土,而且把投靠本帅的一些部落和地方势力割裂了开来。有些部落头人首尾两端、三心二意,与此不无关系。
由此往西,河西走廊的很大一片地方,仍在吐蕃、回纥的控制之下,李光睿议和的时候,又割让了一些给他们,李光睿兵败之后,吐蕃回纥又趁机占据了一些,整个河西走廊现在几乎全落到了他们的手中,这是不利于我们开发西域商路的。这一片地方,务必要拿下来,拿下来我们才有发展,才会繁荣。”
张浦随之走过去,欣然道:“是啊,河西走廊处于南北两面山岭的夹峙之中,最宽处不过两百余里,窄处仅数百步,正像一条从东南倾斜向西北的狭长走廊,连接着关陇和西域。古人谓河西之地“自兰州渡河,夹以一线之路,孤悬两千里,西控西域,南隔羌戎,北遮胡虏,控制河西,退则可以控制西域,进则可以据关陇而望中原,这里是是极重要的门户咽喉,必须掌握在咱们自己手中那才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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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瞟了杨浩一眼,又试探道:“河西之地可居高临下,俯视河陇、关中,河西一带山川河谷地形地貌,注定了自河西出兵攻关陇易,而自关陇仰攻河西则难。如果咱们把整个河西之地控制在手,后顾无忧,那时便可自北而南、自上而下,图谋陇右。陇右如今在吐藩人手中,如果得了陇右,那么关中……”
据河西而谋陇右,据陇右而谋关中,占据关中之后该图谋甚么?
关中者,天下之脊,中原之龙首。八百里秦川天府之国,五千年历史帝都之首。经略中原,必自长安始;取长安,必自陇右始。汉光武帝刘秀在给他麾下大将岑彭的书信中就说过了:“两地若下,便可带兵向南击破蜀虏。人若不知足,即平陇,复望蜀。”
那么得到巴蜀之后又想得到什么?这一点,秦始皇也早给后人留下了正确的指示:得其地足以广国,取其财足以富民缮兵;巴蜀水道通楚,得蜀则得楚,楚亡则天下并矣。秦始皇一统六国,就是从平巴蜀开始的。而今蜀地义军越来越是壮大,江南不稳,而春秋战国时候的楚,如今的荆湖,又是刚刚被宋国吞并才几年的地方。
想像一下,从河西至陇右,从陇右至关中,从关中至巴蜀,从巴蜀至荆湖,一旦这个计划成功,宋就成了虎口的一块肥肉,完全在他们的包围之下……,张浦的野心显然比木恩、木魁这两个毕生以辅佐主公夺回定难五州为目标的将领更大。
而这,也将是越来越多汇聚到杨浩麾下的,拥有中原背景的文武官员的希望,就算是木恩、木魁这样的将领,在彻底控制河西之后,必然也会萌生这样的欲望。
杨浩顺着他的手势看去,目光落在陇右之地,随即却跳过了关中,直接向标注着巴蜀的地方深深地看了一眼,在那里,他已经预埋了一着伏棋了,但是这件事暂时却不必对张浦说,伏棋能不能用上,还要看他这条大龙能不能做成,高手对奕,劫争之下,看似威猛的大龙也未必不会被人寸斩。有些伏棋,让它一直伏下去,才能做到进退自如。
杨浩对张浦的试探貌似完全没有察觉,只是微笑着道:“张将军想的太远了,饭要一口口吃,路要一步步地走,本帅如今的打算,是放过外线的绥州,暂避宋国锋芒,专心经营西域,先拔除静宥两州外围据点,用孤立、排挤手段,和平拿下静宥,然后向西,占据甘凉瓜沙几州,攻克敦煌,打通西域通道,把河西之地先经营起来。”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回到案边道:“要做到这一点,首先就得把在此地经营多年的李氏势力尽数掌控于手中。”
张浦趁机道:“不错,所以首先得通过各种方法把党项八氏完全控制在手中,比如……”
他还未来得及说出与细封氏联姻的事来,杨浩已赞同地道:“正是如此,你所说的那些三心二意的部落,如今只是拿捏不定,怕投错了主子,倒不必用强硬手段强行打击,否则一着不慎,恐将陷入内乱。只要拔掉静宥,他们自然归心。在此之前,我相信他们纵有异心,也不敢对冒着灭族之险对本帅不利。”
张浦被他打断了话题,一时不便再提起来,略一沉吟道:“大人说的也是道理,那好,待卑职去调艾将军和木将军的兵马来,护卫大人逐营视察便是。”
杨浩失笑道:“怎么?调上万余人马,随着本帅浩浩荡荡穿越诸寨?如此一来,岂不被他们看轻了咱们?”
杨浩问道:“这些部落中,你觉得哪个最不可靠?”
张浦道:“驻于城西南的拓拔嵬武部,与李光睿关系最为密切,与静宥两州的联系也最频繁。”
杨浩断然道:“好,你我轻骑上路,先访嵬武部。”
张浦失色道:“大人,先……先去嵬武部?”
杨浩向他眨眨眼,笑道:“你不觉得,这样反而最安全么?”
张浦本是聪明绝顶之人,心念急急一转,便明白了杨浩的意思,不禁信服地点了点头。
二人带了百十名侍卫离开了节度使府,这百十名侍卫一身重甲,挎弓佩刀,马上又横一杆长枪,杀气腾腾,气壮如山,其中只有一个竹韵,虽然内着易于行动的劲装,外边却仍是女儿家的衣裳,轻轻盈盈,不着片甲。她轻快地跳上战马,扶了扶肩后的宝剑,忽然眉头一皱……
她又感觉到那股气息了,就像一只猛兽凭着敏锐的六识感觉到了潜伏于侧的强大敌人,可是她始终锁不定那人的位置。自从在芦州的时候,她就时常感觉到这个人的存在,尤其是夜晚,当她靠近杨浩的时候,她知道,这个人一定是杨浩的贴身侍卫,对她并没有敌意,可是一个刺客的本能,使她对任何一个无法掌握的人的存在,都会本能地产生一种戒备。
更何况,无法锁定这人的位置,证明这人比她的本领要高明的多,武艺比她高明的对手她见的多了,可武艺高明,不见得匿踪锁气藏匿身形的功夫也一样高明,死在她手上的人,大部分武功都比她高明,而这个人,明明让她感觉到危险,却找不到他的存在,这才是让她最为忌惮的,她无法容忍这么一个人物的存在,就像一头雄狮绝不容忍另一个强大的野兽侵入它的领地。
“不行,一定要把他找出来,要不然,这种感觉太叫人难受了。”
竹韵一抖马缰,锐利的目光从那些侍卫们身上掠过,忽地瞥见杨浩的背影,嘴角顿时露出一丝狡黠的笑意。她已经找到对付那个高手高手高高手的法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