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剩最后一颗未被打开的识海之珠了。
只剩最后这一个了,司凤的手指伸出,还未触及它,又收了回来。她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陈年往事不乏精彩,可是从巅峰到凋零,这个过程却那么快。她在识海里,像是过了许多人的一辈子,临了了,竟有些留恋与不舍。她更不想马上就看到门派进一步走向衰败的深渊。
她知道,在最后的珠子里,必定有那个惨淡的场景。两次仙魔大战并不能彻底摧毁九幽派,一定是后续发生的事情,最终奠定了门派不可逆转的命运。
先前那些珠子外围都流泻着诸多颜色诸多镜像的光彩,只有这一颗,表层黯淡晦涩,犹如蒙尘一般不见亮色。
这也表明,这颗珠子里保存的记忆不会有多少欢欣,这对暮雪渚来说,是一段最苦痛的一段过往,比仙魔大战还要更令他痛苦。
不出意外的话,这里就有他的结局。
司凤不知道该算暮雪渚活了一世,还是两世。他的本体一百多年前已经死去,但这个附了他残缺魂魄的平淡无奇的琴师,又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能算他是暮雪渚生命的延续,或者更准确地说,苟延残喘么?
看了暮雪渚那么多过往细节,司凤很确定,暮雪渚绝不可能是那种为了苟活,就去残害他人的人,他那种性格注定是不屑做这种事的。
可现实是,他残缺不全的魂魄,真真实实附在这个比本尊无论容貌气质还是身材资质都差出十万八千里的琴师身上。
这就令司凤疑惑不解了,这到底是常笑干的,还是暮雪渚干的?
如果是常笑干的,常笑应该不会找琴师这么普通得不能普通的凡人做魂魄容器吧?毕竟,真的比暮雪渚本人差太远了,对比太惨烈,常笑如果天天是对着琴师这张脸,肯定要烦死的吧?
如果不是常笑干的,那就肯定是暮雪渚自己决定的。可依他的本性,他肯定不会干这种夺舍上身的事情。一旦他这么干了,那肯定有原委,而且那个促使他这么干的理由,一定非常非常重要,重要到他可以放弃骄傲,附身到别人身上,苟活于世。
以司凤对他的了解,那个原因,很可能事关门派,他肯定不是为了一己私欲。
想到这里,司凤不再犹豫,伸指点破了最后这颗识海之珠。
与之前不同,以前多是眼前亮光一闪,便到了新的亮光柔和的场景中。这次却是眼前一黑,进来时也是昏昏黑黑,阴雨缠绵,真是从各个角度全方位透露出本段记忆注定悲催。
刚从白皑皑的识海甫一进到这昏沉的环境,司凤还有些不适应,这里看起来很陌生,建筑墙壁都是簇新的。
司凤立即想起来,在上一段记忆里,翻新重建尚未完成,看眼前的情形,显然已经都建好了。要知道九幽山范围很大,建筑面积同样很大,除了主峰,其他各峰通通都要整修重建,就算可以用术法辅助重建,但光是各种禁制的铺设,以及各殿修饰等等,也是很耗时的,难度比之凡间帝王修葺宫殿有过之而无不及。
这也就是说,距离上一段记忆里的那些事,起码已经过去几年了。
司凤循着九折回转游廊前行,越看越觉得眼前建筑熟悉起来,只不过比她记忆中的模样新了许多。
原来,那些老建筑刚建成的时候,这样金碧辉煌气势宏伟啊。只可惜,一百多年后,这些建筑有不少已经毁掉了,她未能得见,比如脚下这九折回转游廊。
司凤放出神识纵观九幽山全境,发现重新修整后的模样,多数都跟她记忆中的九幽山相差无几,不禁倍感亲切。
她已经几十年没回过九幽山了,真怀念那时候的无忧无虑啊,尽管只有短短数载,那也是她踏入九州世界后最幸福的一段时光。
正回味着,忽听到刀剑剧烈相撞的金属声。
难道有外敌入侵吗?弟子间切磋是不会有这样的尖啸声的,更不会这般激烈。
司凤立即往声音传来的地方瞬行过去,然后她就落到了一个陌生而熟悉的地方。
——禁地,百鸣峰。
她曾经因为误闯禁地,那时候她刚学习御灵术小有所成,自信满满,想要一试身手,探寻发生在这里的往事,结果险些丧命百鸣峰,对这个地方,她印象不可谓不深,情绪不可谓不复杂。
百鸣峰可是无虞散人玄愫的地盘,第二次仙魔大战开始之前,她就已单独执掌一峰,也是九个师兄弟中最早独掌一方的,门派中的女弟子全归她管。虽说人数不多吧,总归也是个峰主啊。
打从玄愫走火入魔弑师堕魔,她就已经被解除职务,后来应该也成了被清理门户的对象,打那时候起百鸣峰就已开始败落。
现在怎么会突然传来打斗声呢?莫非是……玄愫回来了?
院里有许多花花草草,还有新栽没几年的小树,都被风雨打落得蔫头耷脑。
打斗声像是从房里传来的,院子里看不到,还伴随着翻箱倒柜的声音,似乎里头的人边打斗的时候还边在找东西。
“小师妹?!”屋里传来暮雪渚惊愕不已的声音,难得他情绪有挺大波动,“你还回来做什么?!”惊讶之后就是严厉的质问。
“我来拿回我的东西。”玄愫冷声回道。
“你还好意思回来?”暮雪渚嗓音里有难以察觉的痛心疾首。
“怎么就不能回?我好歹也是九幽派的弟子,掌门的师妹。呵呵,怎、么、就、不、能、回?”最后重复的那句几乎是咬牙切齿一字一顿,锉着后槽牙迸出来的。
“你怎么不提师父?心里有愧,不敢提?”暮雪渚提高了声调,故意哪壶不开提哪壶,像他这样平素都是面瘫冷脸,话也不多的人,要不是情绪极度激动,又怒火中烧是不会这样不饶人的。
果然,玄愫一听师父两个字,立即就像被触了逆鳞,暴跳如雷,翻找东西的手一顿,原本挥剑招架的那只手突然发招主动攻击起来,显然真被踩到了痛脚。
像是还不解气,原本在柜子里摸索的那只左手也抽了出来,反手一召,九柄挟裹着郁郁黑气的短剑直奔暮雪渚要害而来。
暮雪渚一剑横扫,剑影重叠护住了周身,短剑磕到他的宝剑顿时被磕飞出老远,并未折断。这说明短剑上附着的力道并不是很强,不然两下相触肯定会折,同时也说明,虽是在气头上,玄愫也并未用全力。
这个发现令暮雪渚心里一震,出剑的手微微有些发热,几乎要发颤。
她虽然堕入了魔道,心中还是有同门情谊的。那为什么……她一走就是好几年,杳无音讯,连师父他老人家驾鹤西去,都不来看望呢?还有,为什么要出手那么重,打伤小师弟呢?
暮雪渚有很多问题想要问她,千言万语一时竟无从下手,不知从哪里开始问。
见他突然不出招了,玄愫掠了掠耳边鬓发,背过身去,继续找着什么东西,动作却比刚刚打斗中还更慌乱了,瓶瓶罐罐倒了一地。
暮雪渚中心涌起一阵排山倒海的痛意,往昔同门相处的点点滴滴走马灯一样掠过,清晰得犹如就在昨日。可现实却已经这样残酷,往事如烟,美好的过去已是镜中水月。
“这些年,你都去哪里了?为什么不来看看师父?为什么要打伤阿焱?你知不知道,他上次回来伤得很重,到现在还在闭关?”
玄愫紧紧抓住手里的东西,仿佛那是她唯一可以依凭的东西,因为太过用力,那装丹丸的碧玉掐丝的小银瓶竟生生被她捏碎了。
她扶着桌子,剑就随意扔在桌面上,本来找东西时就弯着的身子这会儿弯的更低了。她似乎瘦了很多,后背的肩胛骨微突,连衣服都遮挡不住。其实她在九幽山时,模样是有点圆润的,看上去就很贵气的那种。
暮雪渚在背后看着她,发现她两个瘦削的肩膀似在微微抖动。
“小师妹……你……”
听到这个称呼,玄愫终于绷不住了,掩面呜咽道:“七师兄,你以为我不想回来吗?大师兄已经下了追杀令,要杀了我清理门户。我行刺师父,罪大恶极,死有余辜,虽然我也不想……我也不想的,我不知道为什么就会那样……我控制不住我自己,我不知道啊……事情怎么就走到了这步田地,我是九幽派的罪人。
“师父……师父他老人家怎样了?还好吗?我听说,师父已将掌门之位传给了大师兄,他……过了这么久,修为已恢复了吧?”她磕磕巴巴地说着,似突然想起了什么,又似自言自语地强调道,“以师父的修为,我那一剑,应该不会造成很严重的后果才对啊……师父为什么要隐退呢?”
暮雪渚喉咙发硬:“师父一年前便仙去了,只是这事我们没张扬。但是外头的人应该也已经猜到了,去年连发了十二个月的洪水,山崩地裂,异象频出,你就没想到是师父出事了吗?”
“啊!”玄愫猛地转过身,摸了一把止不住往外涌的泪,朦胧着一双泪眼震惊地遥望着暮雪渚,她痛苦地揪着眉头,涕泪四流,突然情绪激动地喊道,“这一定是假的,你骗我!!!你骗我!师父他老人家是何等修为,我记得他就要飞升了,七师兄你怕不是诓我的吧,师父他一定是飞升了,飞升成神!”
暮雪渚叹了口气:“正是多事之秋,去年五师叔也仙逝了。”
司凤大吃一惊,惊语峰主竟也死了,他明明没受很重的伤,一直又精力旺盛,门派诸多事务都是他在协助管理,尽心尽力辅助新任掌门。司凤无论如何也没看出来他会是个寿元短的人。照他的年纪和修为,正处在巅峰时期,居然晃眼就故去了?
直觉告诉司凤,这绝不会是什么意外,肯定是有人处心积虑害死了他。他肯定是非正常死亡,这里头一定大有文章。
玄愫肯定也跟司凤的第一个反应是一样的,因为她斩钉截铁地道:“不可能!五师叔一定是被人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