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3 进宫
373进宫
南乔的声音唤起了床榻上那位衰老的老太太的注意。
只见她转动眼珠,看了一眼南乔,仿佛想起什么一般,浑浊的双目又有了水光。她开口问道:“哀家记得,你叫乔乔是吗?”
“正是奴婢。”南乔不知道是不是她这种语气起了作用,但见老太太的神经并无崩溃失态的迹象,心中微微松了松,很努力地继续维持着她的略略轻快的语气,将手中捧着的观音像举过头顶,说道:“这是奴婢特意使人从印度佛国请回来的,曾在佛主悟道后首次讲经之处接受供奉百年,特献给太皇太后。”
“真是从佛国请回来的?”老太太看着佛像,身子微动。
“此尊观音像的的确确是从印度鹿野苑而来,供奉于昙麦克佛塔侧殿。”南乔肯定地道。关于这一点,她还真的没有撒谎——这本是她给太皇太后准备的寿礼。
“麻姑,赶紧供起来,莫要怠慢了菩萨。”老太太一生信佛,此时听南乔如此说,扫视了一眼寝殿,吩咐道:“恩,就在那边摆上香案。哀家下不了床,去不了大佛堂参拜的,如此也是一点诚心。”
“太皇太后说的极是。”南乔继续用她那略带轻快的语调说道:“礼佛,贵不在礼仪,而在心诚。奴婢在南洋曾结识了一个印度的旅行者,他本人也是一个虔诚的佛教信徒,他跟奴婢谈起印度佛国的各种见闻,其中,就有……”
南乔觉得,想要这位老太太心情保持平静,康熙是绝不能谈到的。而除去了这一点,家长里短的她不会有兴趣不说,且总不免引起老太太的联想……只有说些神佛之事,安全,保险。
“丫头,你离近些。哀家有些听不清。恩,也别跪着了。”老太太果然心绪挺平稳的样子。
麻姑在老太太的床边脚踏上放了一个锦垫。南乔谢了老太太,往前挪了几步,跪坐在上面。
既然是讲与佛有关的内容,南乔不敢再用略带轻快的语气,而是调整了一个平稳中带着恭敬虔诚的语调,向床榻上垂暮的老太太说道:“在印度佛国,人们最向往的佛教圣地有四个,分别是佛主诞生之地蓝毗尼,悟道之地菩提伽耶,第一次讲经之地鹿野苑,涅磐之地拘尸那迦。相传在二千多年前的四月初八,古印度北部的迦毗罗卫国的蓝毗尼诞生了一位叫乔达摩?悉达多的太子,他是国王释家族的后代。后人称他为‘释迦牟尼’,就是说‘释迦族的智者’的意思呢。……”
寝殿中很安静。安静的只有南乔平稳虔诚的声音,在慢慢回荡。床榻上的老太太安静地听着,面上露出了安宁的神色,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的一只手被南乔握在手中。
一个宫女在殿门外微微停顿经过,麻姑姑悄无声息地走了出去。
“皇上万安。”麻姑看见站在殿外的人,忙行了个礼。
“皇祖母宣见了和善格格?”雍正一身墨色绣金龙的袍子,关切地向寝殿内看了看,问麻姑姑道:“姑姑,里面如何了?”
麻姑姑露出一丝微笑,行礼道:“太皇太后辰时二刻宣见了格格,格格供奉了一尊从印度佛国请回来的观音像。太皇太后精神尚好,一直在听格格说有关佛主的传说。格格真是有心……”
往来的命妇们,也有送佛像的,也有精通佛法的。
但却没有一个能让太皇太后心情平和。当然了,这也与太皇太后见的人很少有关。但就算是佛理高深的皇上,往日也试图用佛经佛理中的言论来宽慰太皇太后,不也没有成功吗?
而和善格格,她说起的,并不是佛理,而是更新鲜的异域见闻和关于佛主的故事。这比单纯高深的禅语更能让人放松心绪……至少,她麻姑姑很容易就听了进去。
有时候道理都很明白,但做到却很难。
雍正点了点头,有些犹豫着是否悄悄地走进去跟着听一听,却见殿门来路又有些喧哗,不由皱了皱眉。
来的正是皇太后、皇后、和他的妃子们。还有兰儿。
“皇额娘,您也来了?”雍正向太后行礼,又挥手免了皇后诸人的礼节。
皇太后一身深青色,全身上下并无一点装饰,就连嘴唇也略有些浅浅的白。她扶了雍正起来,淡淡问道:“皇上今天怎么这么早就下了朝?”
雍正应道:“哦,是这样。朕听闻皇祖母宣了人觐见,有些担忧她老人家会再次悲恸伤了身子,所以前来看看。
“皇上孝心可嘉。”太后淡淡地向寝殿内看了一眼,问麻姑姑道:“听说是和善格格在里面?”然后若有若无地看着雍正的表情。同样留意的,还有她身边的皇后,身后的兰儿。
但雍正却是似乎连眼睛都不曾多眨一下,神情更无分毫变化。
麻姑姑又将之前向雍正回话的内容再次说了一遍。
雍正待她说完,接口道:“既然皇祖母难得的情绪平和,朕以为此时最好不要打扰她老人家为妥。皇额娘,您觉得呢?”
“皇上顾虑的是。”皇太后淡淡道。
听见寝殿内有平稳安宁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出来,众人安静地站了一会儿后,雍正首先说道:“皇额娘,前廷还有政事要忙,朕先告退了。”
“政事要紧,你去。”皇太后淡淡地道:“我们娘几个再站会儿就走。”
雍正闻言没有再说什么,再次向皇太后行了礼,又对皇后诸人淡淡点了点头,踏着龙步离去,很快就离开了众人的视线。
寝殿内平稳安宁的声音,依然在以一个特定的频率说着。
皇太后领着皇宫众女眷恭敬地又站了一会儿之后,才对麻姑姑道:“听经虽好,但还请麻姑姑注意提醒皇额娘适当休息。她老人家喜欢听格格说话,时常召见就是。就算……就算留和善格格在宫中住一段日子,也未有不可的……”
“老奴遵命。”麻姑姑应声行礼。
皇太后又道:“今日我们就不打扰皇额娘了。恩,待和善格格告退之时,请她别忘记了到永和宫坐一坐。她将太皇太后伺候的好,哀家定是要赏她的。”
她身后的兰儿听到此言,略一犹豫后上前,向皇太后行礼道:“皇祖母,兰儿大胆,想替您留在这里等待和善格格。您知道,兰儿与和善格格颇有私谊,想趁此机会,也跟她叙叙话儿。”
“随你。”皇太后淡淡说了一句,往寝殿的方向福了一礼,转身离开了。
皇后诸女也都齐齐行礼,跟着离开了。
麻姑姑待众人离去后,看向兰儿,微微迟疑。兰儿微微笑道:“姑姑自去伺候,我在这里站一站就好。”
十月份的阳光,照在人身上暖意洋洋的。她在这站着,并不难受。
“谢三公主体谅。”麻姑姑说着,又指了两个小宫女就近候着,对兰儿道:“公主若是有事儿,吩咐她们就是。”
兰儿再次微笑点头谢过后,麻姑姑这才又悄悄地进了寝殿。
“……悉达多在菩提树下成佛,所以菩提树被称为神树。相传,如今立在摩诃菩提寺旁边的菩提树,曾经遭受了三次劫难,却又都存活了下来。这第一次呢,说古印度二千年前,有一个国王,叫做阿育王……”
南乔不紧不慢地从释迦摩尼的出生、生活、求道、最终修成正果的整个过程又详细又生动地讲诉了一遍——这要归功于她后世曾参加过一个印度旅游组织特别开辟的佛教之旅。
旅游词并不同于讲经布道,更侧重于各种各样的传说故事,她本来就记住了不少。而之前她在准备这个佛像做寿礼时,也的确用心专研过这一方面的故事,加上她又添上了自己的加工润色,所以此时讲述起来,也是从容不迫,游刃有余。
——只不过是一个古老传奇人物的故事。若是她愿意,她完全可以于此编一个长篇小说传记来,反正真假又不得考……这于她来说,除了跪坐着腿部血液流通不畅会发麻之外,并不是什么太大的负担。
但她当然不可能无休无止地讲下去。
眼角余光看见麻姑姑端了一盏药粥,不断地向她递眼色……南乔握住老太太的手微微用了点儿力,轻声道:“太皇太后,奴婢这说的嘴巴都有点儿干了呢……咱们是不是歇一会儿?”
麻姑姑适时走了近前,向老太太道:“主子,您该用药了……”
老太太仿佛是从故事中回了神,回握了南乔一下,松了手,暗淡苍白的脸上竟然浮出一抹笑意,道:“倒是累着你这丫头了。行了,哀家也累了,今儿就到这里。麻姑,你让人招待了她茶点,送她出去。”
南乔被说的微微不自在地动了动身子,道:“奴婢不急,奴婢看您用了药粥再离家不迟。”
老太太也没有反对,让麻姑伺候着用完了一碗粥。
南乔有看见麻姑姑神色之间难以掩饰的惊喜,想必这位老太太很久很久没有这样好的胃口了……
“请格格暂避。”
南乔正在胡思乱想,看见寝殿内进来的两个宫女竟然是熟人——巧云和巧玲——正在疑惑之间,就见麻姑请她避开,想必是老太太需要方便之类的,于是淡笑一下,向麻姑姑所指示的小隔间走了过去。
巧云和巧玲应该是雍正送来伺候的。她们有按摩的手艺,也有一把子力气,正是不能起身的老太太所需要的……
隔间是用一个四折绣松鹤图的屏风搁出来的,里面只有一桌一椅。
南乔不客气地往那把椅子上坐下,只犹豫是否揉一揉麻麻的膝盖,就见一个宫女端了盏热茶并两碟点心进来放在了小方桌上,垂首行礼道:“格格请用茶。”
南乔点了点头。
那宫女随即拿出空托盘退去。南乔才在试试茶的温度,还未来得及将其送入喉中,只见之前那个宫女又走了进来,向她深深施礼道:“奴婢伺候格格。”
说着跪了下来,两只手伸出来,试探着往南乔腿上放。又似乎是因为南乔没有出声阻止,她的双手一顿之下,接触了南乔的膝盖,力道正好地揉捏着。
——没有太轻而使人发痒,也没有太重让人觉得疼。真正地刚刚好,不轻不重,舒服之极,特别是在人跪坐了小半个时辰之后。
就算南乔之前没有阻止,是因为宫女那一跪让人微微发愣呢,此刻享受了这等伺候,心中也不愿意阻止了。
……这是她身为宫女的工作。南乔想。
取了一个白白的软糕安慰了肚子,又喝了半盏茶后,南乔打量了一下跪在她面前的宫女:看样子跟她差不多大,十五六岁的样子,圆脸,皮肤挺白的……
“你叫什么名字?”南乔问道。这到底与她后世所进行的那些按摩啊什么的不一样,她心底还是有些不自在,于是想找话,缓解一下静寂的气氛。
“回格格话,奴婢银果儿,平常时候都是跟着麻姑姑的。”那宫女说道。
原来是伺候麻姑姑的小宫女……南乔点了点头,又问道:“你知道我府上的嬷嬷此时在哪儿吗?”
“回格格,韩嬷嬷先是在外耳间等候,此时正陪着三公主站在殿外呢。”柳果说道。
兰儿来了?南乔下意识地往外看,但却只看到一个紧紧关闭的窗户,于是问道:“三公主来了?什么时候来的?为何没有人通禀?”
“回格格,三公主估摸两刻钟前,随着皇太后娘娘、皇后娘娘一同来的,那时皇上也刚到。听说格格您在给太皇太后娘娘说佛法故事,都没有打扰,所以当时无人通禀。皇上和几位娘娘在殿外站了一会儿后,都离开了,只有三公主提出想等格格您,所以还在。”南乔问的这些话并不是什么隐秘,银果有问必答。
南乔再次点点头,将两只腿往后缩了缩,笑道:“银果,谢谢你,我舒服多了。”
然后将手上的手镯褪下来,戴到银果手上,笑道:“只是银的,正好配你的名字。”
康熙才去,她虽不服孝,但也不能穿红戴绿的。所以装点她月白色旗装的,不是珍珠就是银饰。她送出的这个手镯,虽然的确只是银的,却是花丝镶嵌的作品,本身精美异常,其价值远远超过了银子本身。
银果隐隐露出些欢喜之色,向南乔叩头道:“谢格格赏。”然后起了身,垂首安静地站在了隔间门边。
这些宫女,一举一动,都恰到好处啊……
寝殿中,麻姑姑伺候着太皇太后重新在床榻上歇了,示意巧云巧玲开始揉按,一边轻声将之前皇上、皇太后、皇后娘娘和诸位主子来过的事情说了说,最后道:“皇太后娘娘说和善格格合了主子您的心意,要大赏她呢。”
“那丫头是与别人不一样。”太皇太后有些出神。
南乔虽然没有提半个字让她“节哀”“保重凤体”之类的,但她那样静静地说话,反而让她听了觉得平静、安和。也难怪先帝那么喜欢她……
“那是。”麻姑姑轻声道:“京城民间都说,她是菩萨座下的仙女下凡呢,心地仁善不说,又有智慧策划了慈善堂那样的组织,不知道帮助了多少人……就说刚才,奴婢听她说的佛主故事,不知道哪里不一样,但就是觉得不一样……”
太皇太后没有言语。
麻姑姑又轻轻地道:“主子您今儿还要听故事吗?依奴婢说,您不如让格格在宫中陪您暂住,听她说完了故事再回去……”她很久没有见到她的主子像今日这般心情平和了……因而,她是真心希望和善格格能够留下来陪伴她的主子。
能陪伴太皇太后左右,这是多大的殊荣!莫说是公主嫔妃,就是皇后见了也得客气几分!
“让来进来给哀家读读经书。”太后没有认同麻姑姑的话,也没有反对。
“是。”麻姑姑欠身,轻声应道。
……
南乔在隔间内,将一杯茶抿的只剩下了一点儿,才见麻姑姑找她,顿时站起了身。
“格格,主子请您过去读经书。”
麻姑姑行礼,引南乔走出了隔间口,又顿了脚步,回头看着南乔恳求道:“格格,自先帝仙去,主子一直寝食难安,四个月不曾睡一个安稳觉了……您,有没有办法?”
南乔顿时一阵头大。
伤悲之人失眠厌食,是没有办法的事儿,她又不是医生,开不出安眠药什么的,能有什么好办法?
“我尽力。”南乔抿了抿唇。
此时,窗外雾霭已经散去,天色尚未到正午,正是一天中最好的时候。
南乔轻轻走近老太太的床榻,行了礼后,微笑道:“奴婢有听过那印度大师的吟唱,学了一点儿,就饮给您听听?太皇太后一定不要笑话奴婢。”
老太太微微点了点头。
“顺便您也试试奴婢按摩的手艺?”南乔又厚着脸皮提了个要求。
老太太似乎从未见人像南乔这样“不知满足”过,愣了一下神,但还是淡笑着点了点头。
“那,请恕奴婢放肆了。”
南乔站起身,在麻姑姑狐疑的目光中,淡定地坐上床榻,将双手缓缓地按上了老太太的头皮——想要放松,还是头部按摩最有用。
但老太太久病长期卧榻,这进行头部按摩就成了一个难题。巧云巧玲她们手艺虽然好,但哪敢贴近太皇太后的脑袋坐着?
南乔此时不也是硬着头皮上……
幸好老太太没有嚷嚷,麻姑姑也还算镇定,只是有些不悦地观察着南乔的动作。估计,一旦她主子表示出一分不舒服的意思,她立即会将南乔拉下来……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
南乔一边轻轻按着她所知的为数不多的几个穴位,一边轻轻开口,吟唱起了《心经》。
会唱经,这不过是她胡乱说的。
她除了前世那一次佛教旅程中,听了不少回各个寺庙的大同小异的唱经之外,并没有再接触多少这类事物,更别提学过了。此时,她将记忆中的调子,用她自己的方式,更柔更缓地唱出来……或者说,她不是根本不是在庄重地唱经,只是在唱《心经》内容的催眠曲!
还好她嗓音不错。
还好这里没有一个人会去认真地找什么印度神僧对质,说她瞎唱一气。
——至少,她的唱词还是对的,不是吗?
头部按摩,加上催眠曲,再加上老太太心情比较平和,再加上老太太很久未有真正休息……神奇的,在南乔开始重复唱第二遍的时候,老太太睡着了……
微微的呼吸,有些不可查。
南乔抬起眼,看见麻姑姑面带笑容,眼泪却不停地涌出来,心中被触动了一下。她手上不停,口中继续更轻更柔地吟唱着。
麻姑姑跪下,向南乔叩了三个头,才抹了眼泪起身,静悄悄地走到窗边,将帷幔小心地拉了起来,遮挡了外面的光线。又悄悄出去了一下,很快又回转。
巧云两人早就在老太太闭上眼睛的时候停下了动作。
她欠这位老太太的……南乔心想。
若不是她南乔于历史的折腾,老太太度过她安详的、儿孙绕膝的晚年,直至七十八岁寿终正寝。但现在,康熙提前逝世了,这位老太太是白发人送黑发人……
若是能够让这位老太太减少些悲痛,她愿意做很多很多事。
南乔一遍又一遍地唱着《心经》,努力想要这位老太太安静地睡眠时,她的心仿佛也一点一点地澄清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寝殿上多了几个人。
——皇上、皇太后、皇后,和兰儿。
雍正注视着那坐在床头,神色柔和的少女,听着她空灵低回的吟唱,心中仿佛有什么又被触动了一般。他记得很久很久以前,她那时候只有一点儿大,曾小心地问他说,她说善哉善哉,为什么会被人笑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