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闻言一惊,还没喝到嘴里的茶水生生洒了不少出来:“抱歉,是我失礼了。”她赶紧放下杯子,手忙脚乱的拿出粉白的手帕擦拭地席。
我端着茶杯愣在当场,仔细回忆一下方才的举动和言语,我并未发现有什么地方是足以吓到她的啊。
擦干净水渍,她才像受惊的猫一样躬了身子道:“其实,我只是想和陆姑娘多说说话。太安静了,我有些害怕。朱大娘死的……”她抱紧了自己,缩成一团。
“害怕就别说了。”我看出了她内心的恐惧和害怕,却猜不透她如此害怕还不停提到朱大娘是何心思。
“不……”她倔强的摇头,抖着嘴皮子继续道:“其实我应该劝劝她的,哪怕我只劝一句,朱大娘也不会死……不会死,就有命让她的孩子变成正常人了。”
我听出了她话里暗藏的意思:“你是说,你知道朱大娘为什么去后面的枣树下?”
“嗯。那株枣树直接升到三楼,她、她想去看看郭索公子是怎么为陆姑娘实现愿求的,就要去爬枣树。”宋紫阳杂乱的说了她和朱大娘这短短半天相识相知的事情。
人类有时候真是很特别的存在。
宋紫阳和朱大娘一个是鲁国人、一个是齐国人,竟然能在半天之内因为两人的悲苦成为无话不说的好友。或是,世事向来如此,悲伤和凄苦往往远比开心和幸福更能拉进人和人之间的距离。
朱大娘有一个原本聪明可人的儿子,是街坊邻里皆羡慕的存在。但她却有个酒鬼丈夫,朝打幕骂的日子永远让人看不到尽头。
只有儿子是她在这黑暗中唯一的希望。
她从未想过要杀掉丈夫的……哪怕是他醉倒街头,无法为家里带来一文钱的贴补,哪怕他一回家就可能对她拳脚加身。朱翠兰都未想过杀人。
直到丈夫将对她的怒气转移到儿子身上,看着孩子鼻青脸肿,经常断骨脱臼的模样,朱翠兰心里的恶念迅速疯涨。
杀了他!杀了这个让她们娘两个天天活在地狱里的丈夫。她动手了,熬了丈夫最爱喝的鲫鱼汤,是多久没熬过了呢?朱翠兰一边放毒药,一边愣愣的想。
然而,最终喝下鲫鱼汤的,并不只是丈夫……还有她最爱的儿子。
“大仇得报”朱翠兰却从此只剩下一个千般抢救回来的傻儿子,她此时才想起,自己原先也是小家碧玉,两手不沾阳春水,丈夫也疼宠得很。
直到遇见那个粉面读书郎……后来,人家都说她的孩子聪明,半点都不像那个老实巴交做豆腐的丈夫……朱翠兰自己心里也明镜似的清楚得很。
可惜山盟海誓之后,岁月留给她的只剩下酗酒的丈夫、苍老的容颜和困苦的日子,当然,还有那个聪明的孩子。
朱翠兰自己一手造成了这样的结果,可孩子无辜,她始终忍着。可时间一长,人就容易健忘,容易忘记过去的自己做过哪些蠢事。直到坠入万丈深渊,又才记起来。
是以,她来了浮游岛。还把这件事说与宋紫阳听。
当然,宋紫阳也给她说了自己的未夫君退婚娶胞妹的事,恼羞成怒之下宋紫阳亲手将自家妹妹骗出来,给人贩子带去卖给齐国的军营充当军妓。
然而,爹娘知道妹妹失踪后,久寻不到下落。
直到数年前官家一纸赏文和两盘银钱送来,家里人才得知宋紫阳的胞妹宋紫檀落入军营,毁了一生。但她傻到沦为下贱的妓子,也不怀疑是自己的阿姊害了自己。
不止如此,她还像一颗被人践踏过的野草一样坚强生长。
不但没有颓废、没有寻死,还时时想着怎么回家。然而,就在终于讨得文书之际病亡。宋紫檀的事迹在军营的妓子间传开来,官家这才把这纸赏文和银钱送来。
彼时,已成人妇的宋紫阳悔不当初。宋家二老双双气死……
宋紫阳自请修书一封,回了空无一人的老家。立誓不再嫁,只是打理着老家的一切。可日复一日的愧疚和悲痛让她越发孱弱,想死的心都有,可又明白死根本挽救不了什么。
恰时,她无意中听了浮游岛的传说,这才从齐国冒着被抓的危险逃出家乡,寻到鲁国赤松村来。
“陆姑娘,郭索公子都和你说了什么?你的愿求可能实现?”宋紫阳巴巴的看着我,只差恭敬给我磕个头了。我勉强扯出一个还算平和的笑容来。
她竹筒倒豆的说了这一堆,我要怎么回答?直接给她说郭索公子是个骗子,只是想……
诶?那厮是想要什么来着?他这次让我登岛,是想要我的血,那其他人呢?就是收点钱,然后用醉魂一熏,再重新塑造已经实现祈愿的回忆?
“这个嘛,还没开始就听说朱大娘出事了。所以也一直搁着。”我摸摸鼻子。
宋紫阳失落的垂下脸,笑得苦涩:“若是我的愿望能实现就好了,我不希望妹妹身死的……当初,我怎么就下得了手呢?”她悲怆的抱紧自己,将脸埋在臂弯里哭起来。
“你说……朱大娘会死,是不是因为她遭到了报应?”宋紫阳哭得梨花带雨,说话的声音都一抽一抽的,“其实,像我们这种大恶人,是不会有救赎的……害死了最亲的人,再怎样后悔也赎不了罪的……”
她在害怕,害怕自己也会像朱大娘那样惨死。
“宋姑娘,你就算是哭瞎了眼睛也高变不了事实。”我头疼的撑着额,会哭,那就是那没走到绝路,“别人其实是救赎不了你的。郭索公子最多能帮你实现愿求,至于救赎,那要你自己去走赎罪的路了。”
人生无常,自己都不振作、不去赎罪,还有谁能帮你?
“我自己?”她泪眼朦胧的抬脸,眼睛已经肿成了桃子。我把自己的手帕递过去,没再说话。宋紫阳依旧泣不成声,哭得像个孩子。
我忽然很羡慕她能这样肆意的哭,肆意的说。我心里的愿求却只能封藏,半点不得揭示出来,稍有差池就会引来祸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