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肴隽洁,螺蛳虽一二簋已足适口充畅。不必一食前方丈为贵也。迭日荆人烹制螺蛳,盖荆人与予有同嗜焉。螺蛳,亦称蛳螺。为动物之有旋线硬壳,其体可以宛转藏伏者。大者曰田螺,小者曰螺蛳。于兹初春时节,为应时鲜品,过此则未免有水蛭寄生,日孕软壳胎螺甚多,殊不相宜也。
螺蛳为平民化食物,每斤只百数十文。小菜所购者,大都已去其尾壳,不可多隔时日,多隔时日即死,然进啖时少铰剪之烦,得朵颐之快,亦有足取者。
是物产于水田中,繁殖异常。农民可涉足水田中摸取之,盈筐满担,载以入市。我人购之归,以清水浸之,俾去泥滓,烹以油酒酱油,火候必须相当,否则过犹不及,食取其肉均甚艰涩也。或调味后,置于饭钁之上蒸之,亦熟,有稍和糟汁者,尤为香烈而美。
友人陶孝初,述其表叔朱颂华在乡教读,家贫甚,又自膳,每日晓起,至溪边摸螺蛳,为佐膳之品。久之,乡人笑指为摸螺蛳先生。孝初之父戏赠以诗曰:“晓风柳岸步迟迟,手执筠筐向水湄。笑煞渔家小姑娘,先生也学摸螺蛳。”诗出,一时传为笑柄。
江湖卖艺,以诙谐说唱为业者,必须舌滴翻澜,滔滔不绝为止,若一迟钝,便不动听,故术语称迟钝曰:“吃螺蛳。”
曩岁,倭卒犯沪,予与居停但始,俱以家在战区,仓皇出走。予寄寓辛家花园,但氏暂赁屋于静安寺路安乐坊居停家。群居谈笑,籍以消磨,其时适在春初,螺蛳充斥,我伎日以螺蛳为下酒物,而殷明女士嗜之尤甚,能啖螺蛳尽一器,至今回忆,此景此情,犹在目前也。
长江浪阔鮰鱼美
在湖北荆州地区的长江南岸,有连成一串的三座县城:松滋、公安和石首。石首县有一座临江的笔架山形酷似笔架,林木葱茏,有如一块碧玉。鱼类也喜欢美丽的环境,笔架山投影大江中,妩媚多姿,尤为鮰鱼所喜爱。
在石首以下的一段江流,曲折回旋,为长江的“九曲回肠”。鮰鱼爱在急流中游动,逆水游到石首笔架山脚下产卵。因此鮰鱼多产于石首。
石首的鮰鱼闻名于世。县城沿江一带,渔民处处放有滚钩渔网,专门捕捉鮰鱼。
1980年春,我到石首县,第一顿饭就很有口福吃到了鮰鱼。吃鮰鱼,在我说来,还是头一次,真是感到福分不浅。
鮰鱼也呈黄黑,有玉石琥珀光,无鳞,给人一种半透明感。少刺,肉细,味鲜,嫩如脂,入口即化,清炖鱼汤,乳白色,鲜嫩无比。
不论是吃鮰鱼块,还是喝鮰鱼汤,如果能以邻县松滋出产的名酒“白云边”佐餐,再美也没有的了。唐朝大诗人李白游洞庭,夜泊松滋湖口,举杯吟诗:“且就洞庭赊月色,将船买酒白云边。”饮美酒,吃鮰鱼,当是人生一大乐事。
更为珍贵的是鮰鱼的鱼肚。宴席上的珍馐鱼肚,就是取之于鮰鱼的。石首的鮰鱼,一般卖鱼不卖鱼肚,因为鱼肚价值昂贵。石首的鮰鱼鱼肚形似笔架,这可能是受到笔架山生态的影响,大自然的灵气感应到鮰鱼身上,简直像是美丽的神话,巧极了。石首鮰鱼鱼肚切片烹调,白如雪花,嫩如春芽,粘而不腻,鲜美甘甜。吃石首鮰鱼鱼肚,真是平添活力,精神清爽。
松滋矿产丰富,我把她比作金子,叫她做金松滋;公安是白棉之乡,我把她比作银子,叫她做银公安;石首笔架山照影长江,幽绿澄碧,鮰鱼游于江中,鲜亮明洁,我把她比作玉石,叫她做玉石首。石首鮰鱼活鲜鲜,游于大江急流中,不是天生的无数美玉吗!
临离开石首县的时候,我去郊区参观了鱼类养殖。年轻科学家告诉我说,他们正在试验鮰鱼的养殖。据说,这些鮰鱼喜食螺蛳和红蚯蚓。只要它们产卵,育成鱼苗,就可以推广繁殖。现在,我离开石首县已经五年了,不知人工饲养鮰鱼获得成功否。如果池塘养殖鮰鱼成功,那么长江“九曲回肠”就成了鮰鱼的天国乐园,石首沿岸就可以省去滚钩渔网了。
长江浩浩荡荡,鮰鱼争相戏水。我放声歌唱:“长江浪阔鮰鱼美!”
吃河豚
妻子,江阴人,我算是江阴的女婿。
河豚,江阴名产之一,我与河豚却可谓缘浅。
于吃,我有个原则:凡遇没有吃过的东西,必定先尝它一尝。喜欢的,就此在我的食谱里添了一种口味;反之,从此不吃,毫不可惜。也有人不是惯用的食物拒绝进口,吃路很窄,白白失去了许多吃的乐趣,太吃亏了。
河豚的鲜美与可怕,久负盛名。诗人兼散文家忆明珠且写了诱人的《河豚记》,登在《雨花》上,引得北地一班文友,口水共汗水齐下,食欲与冒险欲俱生;来到江苏,定要他请吃河豚,亲自拼个一死。
吃河豚,有时令。东坡居士诗云:“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春来春去的两个多月,方才有河豚应时,过了这个季节,再也无处寻觅。我在锡剧团任编剧的末了几年,年年都去江阴华西大队深入生活。只是年年过了春节,等大家忙完全团工作规划、编导组工作规划,自己制定了创作计划,总在五月下旬。到得江阴,麦子已待开镰,想吃河豚,为时晚矣。有一年,我存心早去。偏偏,这年河豚刚一上网,接连毒死了几个好之者,县政府严令禁售,仍旧无缘和它相识。每有人夸耀“河豚是他平生吃过的第一美味”,甚至“打耳光也不肯丢手”;或有人讲述吃了河豚的恐惧,“傍晚去敲药铺的大门”,甚至“几乎想用粪汁……”我都插不上一言半语,洗耳恭听而已。自愧是江阴的女婿。
直至大前年,我总算有机会尝到了河豚的滋味。
那一回,妻子为剧团的事情到家乡去。走了两天,来个长途,问我:有人请吃河豚,去是不去?我本系“太太万岁”,何况有河豚吃,立即回答说:“去。”
吃处是江阴一家著名的老饭店。据说,烧河豚的高手,非但破肚、冲洗都必须亲自动手,而且在下锅之前,要把肚里取出来的内脏、头上取下来的眼睛,一一点清:烧多少条河豚,要有多少副内脏,多少对眼睛,然后扔掉,以保万无一失。这家著名老店,挂牌出售河豚,当然持有高手,所谓:“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主人让我和妻子只管放心,我们其实并不紧张。
我只道吃河豚就是吃河豚,至多配几个冷盘作为下酒菜。岂知不然。河豚乃是一桌酒席里的一道压轴菜。等到肚里填满了许多美味佳肴,这位姗姗来迟的主角方才出场。老实说,这时候已经酒足菜饱,不想再吃什么。然而,岂能辜负了鼎鼎大名的主角,口称“专程为它来的”,欣然举筷。主人殷勤教我们夫妇:“河豚皮上有刺,要把皮翻转来卷在里边,然后送进嘴里。”
如法炮制,卷了一块。
一尝,只觉得味如肥肉,而且盐放多了,甚咸,与陆文夫《美食家》里关于“后上桌的菜肴要越来越淡”的论述,反其道而行之。抿了抿,舌头上麻麻的,仍旧感到有刺。这种麻麻的感觉可算异味,并不怎么鲜美,也没有因此引出恐惧。唯恐像猪八戒吃人参果那样,没有品出真滋味;二度举筷,再尝三尝,感觉依旧,心里于是做出判断,比与河豚先后上市的鲥鱼、刀鱼差多了。见主人和陪客们吃得眉飞色舞,不免有点奇怪。主人问我说:“鲜吧?”我只得回答:“鲜。”然而,却把筷子搁了起来。
我把唯一一次吃河豚的经验,说给河豚爱好者听。有人说:“你吃的那次佐料没有放对。”有人说:“你那是冰箱里拿出来的货色,完全失去了原味。”于是,我想有机会再吃一次河豚。
诉诸忆明珠,他正色道:“哎呀,这是说不得的呀!”忆公每年必吃河豚,料想也尝到过跟我那次相似的滋味,只是跟那天的主人和陪客们一样,不说罢了。于是,我想再吃一次河豚的兴趣,大大打了个折扣。
鲇鱼之酌
遇何君于泸西河畔一古老小镇,便入他开的一爿小酒店。酒店生意清淡,无一客人。酒店木楼傍河,一半伸入河上,我便在靠河的木栅栏边入座。见吊脚楼下,吊有若干半沉浸于水的鱼篓,让人感觉自己若浮于一木船之上,问之,知篓中皆鱼,又以鲇鱼最多。何君曾有“鲇鱼豆腐”之约,今日入何君酒店,似可品尝何君酒店的名肴鲇鱼豆腐了。其实,在江南山乡,鲇鱼何处不有,豆腐何处不有,看这位因喜读诗而与之相识的朋友,于此平常鲇鱼平常豆腐,能做出何样的一种味道来。
约半小时,何君端出鲇鱼豆腐一钵,陶盖未揭,鱼香味已从盖的隙缝随雾气袅袅透出。何君为我斟一盅泸溪白酒,将陶盖揭开,自己并不举箸,而是静坐于侧,看我细细品味起来。与目光接触,青葱黄姜,红椒紫蒜,灰鱼沸汤,加上豆腐的白,五彩缤纷,其色诱人。方形鱼块,方形豆腐,或大或小的方形葱姜椒蒜,既有节奏感,又呈现一种结构美,真也让人因其熨帖而舒服、喜欢,但试箸人口或舀汤而尝之,只觉其味平常,与往日在他处吃过的并无多大异趣。
何君问:如何?
我答:平常!
何君略略一笑,曰:你细嚼之啖之便知,此鲇鱼刚从泸溪活水中取出,泸溪水甜,鲇鱼自然鲜嫩,此乃一味也。豆腐系泸溪河水浸豆泡浆,矿物质多,点浆又用石膏,不老不涩,营养特丰,此又是一味也。其三,姜蒜葱椒,皆用尿粪施培,无化肥农药之虞。料酒是泸溪水酿的,泥钵是泸溪的土烧制的,火炭也是泸溪木炭窑出的,其鱼其水其土其配料豆腐,皆出自泸溪乡土,可谓天下之独有也。
我一听,味腺在舌的周边蠢动,味觉骤然**,于是,味的情绪味的欲求,全部投入这钵鲇鱼豆腐之中。
酒过三盏,鱼已食半,饱嗝冲喉,似也有了些许醉意。
何君问:如何?
我答:食鱼,比之其他地方的鲇鱼豆腐,大味相同,小味相异。我看,泸溪鲇鱼豆腐之珍且贵,大概就在这“小异”二字上。大同小异,异于异方之味,其异,便在这泸溪之鲇鱼豆腐的鲜也罢,嫩也罢,香也罢,或你说的不腻不重、辛辣而不伤舌也罢,皆在这泸溪鲇鱼豆腐具有泸溪之乡土味也。
何君说:甚是。天时地利人和,取乡土之特色而出其“小异”,圆方默契(后来我才知“圆方默契”为禅家语。圆乃大同,方是小异,默契相融,乾坤祥和),当为人世之幸,也为人世之难为也。
我说:世界级的,都是具有地方特色的,这鲇鱼豆腐,已具备此种品格,若一旦博览于世界,当属名著“红楼”,“梁祝”或茅台酒了。
何君一笑:你,这是在谈文学。
此时,何君将半钵鲇鱼豆腐,加热于泥炉炭火之上,说:这半钵,热后可再嚼些许。
我说:已饱矣醉也,量有限啊!
何君说:此种鲇鱼豆腐又用此种烹焖之法,自汉至今,代代相传,而得真传者,本小酒店也。此物除有独特的色香味型之外,还有一种气韵,内寒者可驱寒,虚火者可泻火。
我说:这要用性能,也算一味了。
何君不语,将沸腾着的半钵鲇鱼豆腐端上,并为之斟酒一盅:其实,有一味不在钵中。
我惊异:不在钵中?
何君说:在木栅栏窗外,可边嚼边看。
我呷了一口酒向木栅外看去,悠悠白云,徘徊且踯躅,似难舍这蓝山之森森莽莽,又见白鹭一行,洗净人世俗尘,轻盈飞翔,并将自己倩影,印在碧青的泸溪水中,而水上的几只渔舟,或横或竖,无羁无绊,欲醒欲睡;再见河的滩岸的青青草上有二三红衣少女,以蝶的窈窕向渡口走去。
何君问:如何?
我答:此景此画,为吴道于墨线,林风眠彩粉,八大、石涛或李苦禅之水墨,毕加索、赵无极之油彩所难为也。这一味,更是别处的鲇鱼豆腐所无的。似可称之谓山水味。
何君说:还有一味。乾隆皇帝微服访江南,便在这古镇一小酒店品味过泸溪鲇鱼豆腐,且吃后赞不绝口,并题诗一首于酒店墙壁。这是山水味外的又一味也,可名之曰“皇帝味道”。这便将泸溪的鲇鱼豆腐,从平民而提升为贵族品位了。
我边听边吃,食欲极佳,不一会,连鱼带汤,全倒进了肚皮。
何君问:如何?
我答:你说的,我全信,真还有点“山水味”“皇帝味”呢。只有“辛辣不伤舌”一句我不信,你看,我的舌已起泡破皮了。
何君一笑:要慢慢嚼而啖之,不可太贪。
离开小酒店时,我已醉意酩酊。
何君问:如何?
我答:老夫我,也要在壁上题诗,让我的诗与泸溪之鲇鱼豆腐,走向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