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原是为了父亲嗜蟹,以吃蟹为中心而举行的。故这种夜宴,不仅限于中秋,有蟹的节季里的月夜,无端也要举行数次。不过不是良辰佳节,我们少吃一点,有时两人分吃一只。我们都学父亲,剥得很精细,剥出来的肉不是立刻吃的,都积受在蟹斗里,剥完之后,放一点姜醋,拌一拌,就作为下饭的菜,此外没有别的菜了。因为父亲吃菜是很省的,而且他说蟹是至味,吃蟹时混吃别的菜肴,是乏味的。我们也学他,半蟹斗的蟹肉,过两碗饭还有余,就可得父亲的称赞,又可以白口吃下余多的蟹肉,所以大家都勉励节省。现在回想那时候,半条蟹腿肉要过两大口饭,这滋味真好!自父亲死了以后,我不曾再尝这种好滋味。现在,我已经自己做父亲,况且已经茹素,当然永远不会再尝这滋味了。唉!儿时欢乐,何等使我神往!
咬菜根
“咬得菜根,百事可做”,这句成话,便是我们祖先留传下来,教我们不要怕吃苦的意思。
还记得少年的时候,立志要作一个轰轰烈烈的英雄,当时不知在哪本书内发现了这句格言,于是拿起案头的笔,将它恭楷抄出,粘在书桌右方的墙上。并且在胸中下了十二分的决心,在中饭时候,一定要牺牲别样的菜不吃,而专咬菜根。上桌之后,果然战退了肉丝焦炒香干的诱惑,致全力于青菜汤的碗里搜求菜根。找到之后,一面着力的咬,一面又在心中决定,将来做了英雄的时候,一定要叫老唐妈特别为我一人炒一大盘肉丝香干摆上得胜之筵。
萝卜当然也是一种菜根。有一个新鲜的早晨,在卖菜的吆喝声中,起身披衣出房。看见桌上放着一碗雪白的热气腾腾的粥,粥碗前是一盘腌莱,有长条的青黄色的豇豆,有灯笼形的通红的辣椒,还有萝卜,米白色而圆滑,有如一些煮熟了的鸡蛋。这与范文正的淡黄,差得多远!我相信那个说“咬得菜根,百事可做”的老祖宗,要是看见了这样的一顿早饭,决定会摇他那白发之头的。
还有一种菜根:白薯。但是白薯并不难咬,我看我们的那班能吃苦的祖先,如果由奈何桥或是望乡台在过年过节的时候回家,我们决不可供些什么煮得木头般硬的鸡或是浑身有刺的鱼。因为他们老人家的牙齿都掉完了,一定领略不了我们这班后人的孝心;我们不如供上一盘最容易咬的食品:煮白薯。
如果咬菜根能算得艰苦卓绝,那我简直可以算得艰苦卓绝中最艰苦卓绝的人了。
因为我不单能咬白薯,并且能咬这白薯的皮。给我一个刚出笼的烤白薯,我是百事可做的;甚至教我将那金子一般黄的肉统统让给你,我都做得到。唯独有一件事,我却不肯做,那就是把烤白薯的皮也让给你;它是全个烤白薯的精华,又香又脆,正如那张红皮,是全个红烧肘子的精华一样。
山茶、慈姑,也是菜根。但是你如果拿它们来给我咬,我并不拒绝。
我并非一个主张素食的人,但是却不反对咬菜根。据西方的植物学者的调查,中国人吃的菜蔬有六百种,比他们多六倍。我宁可这六百种的莱根,种种都咬到,都不肯咬一咬那名扬四海的猪尾或是那摇来乞怜的狗尾,或是那长了疮脓血也不多的耗子尾巴。
萝卜赛梨
萝卜是道很贱,很普通的菜,任何人都吃得起。无论刨了丝生炒,剁了丁丁片片的腌渍,滚刀切的红烧或炖汤,都很下饭;要是冬天用来烧牛羊肉,那就更变得不可方物了!萝卜吸味而不抢味,不管配什么,都能搭配得很好。好似一个硬里子配角,既不抢主角的风头,也不把自己贬得那么瘟,不卑不亢,恰到好处。
前年夏天,我追随散文家琦君,诗人洛夫两位大家之后去高雄作了趟“文艺秀”,两个男人抽烟,琦君在两支烟枪的“熏陶”中直皱眉头。打开一个盒子,盒子里叠放着几片腌了的萝卜,她跟我们大赞萝卜的好处,并与我们分食,刚好我是个好啖萝卜者,这就一路谈萝卜谈到了高雄,倒忘了在散文写作方面多向她请益了。
吃萝卜,说得上是经验丰富。乡下的冬天,没什么水果,有梨什么的,却不是我们小孩子所能吃得起,菜园里拔个冻裂了嘴的萝卜解解馋罢。
北方人常说萝卜赛梨,我想卖萝卜的人有些夸张。萝卜再甜,也甜不到梨的那个程度。虽然北方也盛产梨,但价格总比萝卜高出许多,所以萝卜赛梨云云,也极可能是一种心理补偿作用。
冬天烤火炉,总有人大啖生萝卜,起初不明其意,后来才得知烤火太久,容易上火,唇干舌燥,急需一些水分来补充,而萝卜又能通气,生食熟食均无害。
萝卜要连着皮吃才够味。我看不得人家吃萝卜削皮,我把削掉的皮收拢,洗净,晒干,然后放些辣椒粉、蒜瓣、盐、糖等腌起来,三四天后取来佐稀饭,既香又脆的,那是无上妙配。我一面嚼着人家丢弃的萝卜皮,一面暗骂着:接生婆摸屁股——外行!
北方的落子戏有一句“腊月里的萝卜——冻(动)了心”,是既写实又浪漫得教人遐思,萝卜经过霜打雪压冻了心,皮肉俱脆,要是外皮冻裂了口子,那更完美;不但减低了辛辣,生吃后嗝也打得较少。萝卜就这点讨人厌,它通气,向下通也往上通!
南京人被戏称为大萝卜,像四川的耗子,河南的骡子一样成为名闻遐迩的地区标志。是南京出产大宗萝卜抑或出产一种特大的萝卜?至今仍不明就里。询之于南京人亦得不到满意的答复。倒是南京出产一种小而浑圆,像个小陀螺似的洋红色红萝卜(不是胡萝卜),在南京搭火车,无论往北(京浦线)往东(京沪线)或往西(江南)在每个大小车站都可看到手持一串串卖萝卜的小贩,这种萝卜除了甜而脆,最大特色便是生吃不会打嗝,但它小得像婴儿拳头,不能称之为“大”萝卜。
真正出大萝卜的是我们那儿一个没有地名却又大大有名的小沙洲,萝卜有多大呢?我岁的时候有我身高那么高,一只手抱不过来。
在格栗树到邵村之间的村道边上,有一个占地二三十亩的沙洲,地当边河与小溪的三角地界,成年累月的冲击而成。因系一新生地,故未取名,但却是大大有名。它的名因它所生产的产品与季节而定,譬如油菜花满地黄,就叫它油菜洲,生产菜瓜时就叫菜瓜洲,生产萝卜时就叫萝卜洲,这地由附近十几户农家占地耕种,由于土地肥沃,所产农作物均极饱硕,且不须施肥。
十几户农家似乎开了会决议,下一季种什么,整块洲全是清一色,且几乎同时翻地,同时播种,同时收成。站在河边一眼望去,总是同一个样子,它的地名便在此时给叫唤出来,到下一季种别的也就跟着改了名。
这里的萝卜和菜瓜都比别处的硕大,尤其是萝卜,每年都要出个萝卜王,出在哪家的田里,便由这家出资唱一台“托菩萨戏”(手托的木偶,唱的却是正统的京戏)。请班子唱一台戏所费不多,但荣耀和宣传的意义却很大。左邻右舍的都在帮着做义务宣传,“今年的萝卜王出在某家”,这一家的萝卜便一抢而空。
这一天的萝卜王真神气得透顶,披红挂彩,端坐中央,它头上的萝卜叶子未切除,身上的泥土依旧,“戏台”正面对着它,搭了棚给它遮阳挡雨,还摆了香案,今天让它风光享受个够。
这个萝卜虽然身躯庞大,但是体重却不成比例,只有三十来斤,里面大半儿是空的,不空也只是些棉絮般的瓜瓤子充塞着。至于风味如何,那就不必提了。空心萝卜不但味苦涩,而且像嚼一团破棉絮!但是,我们岂能要求太多,它的硕大无比便是最完美的成绩,虽然大而无当。
萝卜叶(我们泾县土话叫萝卜缨子)也可食,味道有些苦涩,必须大力搓揉,把绿汁挤掉;拌大蒜辣椒素炒,风味不逊雪里蕻,只是人们大都弃之不食,太可惜了。
我的餐桌上常见萝卜一味,刨了丝凉拌,素炒,或者炖牛肉汤,又便宜又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