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人状态里,是一种什么感受?”叶青雨噼里啪啦地打着算盘,眼睛盯着厚厚的账本,时不时记上两笔,随口问道。
姜望……看着她打算盘。
看叶青雨打算盘,有一种相当冲突的感受。就像是一加一忽然变成了三。
倒不是说她算得不好,拨算珠不熟练,姿态不优美。
而是她的气质,与算账这种事十分不搭。
她是不食人间烟火的云上仙子,本该山上闲居,隔世淡泊。现在忽然闹市开店,挽起袖子在这里计算锱铢。
一枚一枚在红尘中打过滚的铜钱,在她不沾尘埃的手上滚过……
啧。
别有可爱之处。
“问你话呢!”叶青雨百忙中抬眼,瞧了他一下。
姜望自然地道:“先要离开陨仙林,免得被波及。然后要摆脱昭王,这个人很危险。再要去左爷爷那里吃饭,去陨仙林之前我就答应了不让他担心。再要来云国看你——”
“我喜欢!”叶青雨抢答道:“我自己的生意,我不得看紧点么?”
“哎呀明天明天!”姜安安积极得不得了。
姜望原本张口就要来,但想了想,还是要谦虚一点,遂道:“还没真正打过,不太好说……我也不可能跟他老人家真打啊,你说是不是?”
书房里一时安静了,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什么啊就算了,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姜望也不惦记那异族十八真了,拿出架势来,一拍桌子:“现在就去。我和你青雨姐姐陪你一起去探险,倒要看看这个地窟有多刺激!你哥有个外号,万界探险王!你可知道?”
姜安安这才放下关门的手,走进书房里来,拎起茶壶,倒一杯水,咕噜咕噜喝了几口。才用袖子一抹嘴巴,对自己老哥道:“放过它吧,它还不会说话呢,问题也只听得懂一些。”
见叶青雨并不能体会自己谦虚的精神,姜望又自己接话道:“我也不太知道叶阁主的实力。但反正陆霜河是公认的当世真人杀力第一,我打陆霜河没问题。”
姜望笑着跟了上去,特意问安安:“你青雨姐现在怎么算这么多账啊?一摞一摞的,看着都辛苦。”
“什么现在?”姜望摸不着头脑。
“没有啊。”姜望挠了挠头:“我说打道,打道回府——天道难以亲近,我就回来了呗!”
玲珑状态的蠢灰咧开嘴,吐出舌头,翻了个身,露出柔软的肚皮。尾巴贴着地摇,像一只扫帚,把地板扫得干干净净。
叶青雨在堆积如山的账簿后,对姜安安招了招手。
“哼哼。”叶青雨没有说话。
“嘿!”姜安安来劲了,兴奋道:“地窟探险!我跟你讲,那地方真的是很危险,很刺激。那个地火喷起来,漂亮极了!”
“你们干嘛去了?”姜望的视线落回妹妹身上,干巴巴地问。
他略微靠近了一点,压低了声音:“打倒叶阁主,不在话下。”
“我问的就是这个。”叶青雨瞧着他:“假如你还在天人状态下,你该做什么?”
紧跟其后风驰电掣的小灰狗,感受到气氛不对,一个急停,但没停住,硬梆梆的撞在门槛上。圆滚滚的小身板直接翻转过来,在地上滚了好几圈,蹭出一条灰黑的粗线。
“你打算盘打得挺好听的。”姜望说。
算盘珠子彼此碰撞,竟也十分悦耳,似琴音流弦,恍惚自成曲调。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姜望一下子坐正了:“天人之态的感受嘛……这要从两个方面来说。在修行上,只要能够放开自己,投入天道,就能一跃万里,一念绝巅,超脱也是有机会的;在战力上,可以轻易调动天道的力量,超越古今洞真……”
“是吗?”姜望当然知道姜安安去探险的地方绝对没有什么危险,但是表现出很感兴趣的样子:“下次我陪你去看看呗。”
“比白掌柜强多了。”姜望又说。
叶青雨也压低了声音,边写边道:“现在打不打得过万古人间最豪杰呀。”
叶青雨人被拽出去了,话还留在房间里:“年底汇算成本,我得看看各家分店的情况,心里有个底——”
倒是心跳的声音,突然十分清晰。
姜望正在措辞怎么劝说,怎么描绘探险的乐趣,怎么吸引这山上的人儿。
“好呀!!”姜安安开心得跳起来,但想了想,又坐下了,洒脱地摆摆手:“算了,你总没空。下次都不知道什么时候了——忙自己的去吧,我也很忙哩!”
难怪脸上都还有火山灰。
叶青雨拿着纤毫笔,在账簿上定矩洄游,记的帐数十分漂亮,如诗一般。嘴角轻轻抬起:“那现在呢?”
“没什么想法。”姜望诚实地道:“该做什么做什么呗。天人状态下,几乎没有感受,只有记忆和经历。”
叶青雨“噢”了一声,又拨起算盘来。
叶青雨落在账本上的视线,又抬了回来:“打倒谁?”
姜安安已经蹦了过去,拽着叶青雨就往外走:“哎呀!回来再算!今日乐,今日享。今日事,明日办!”
“算了吧,我就不去了。这还一堆账呢。”叶青雨拍了拍厚厚的账簿:“你们兄妹俩去探险吧。”
“你在比什么呢?”叶青雨无奈顿笔,用笔头轻轻敲了敲自己的下巴,骄傲地抬起来一些:“我问你,当时在陨仙林,姜天人心里是什么想法?”
这个问题无关于情感,问的是潜意识下的理所当然。
“欸?”房门忽然被推开,穿一身湖绿色长裙、脸上抹着灰、兴冲冲跑进来的姜安安,像被施了定身法,定在门前。又骤然蹑脚往外退,假装自己不曾出现,但迎着两位灼灼的目光,只好在漂亮的脸蛋上挤出笑容:“我是不是……冒昧了?”
“站住!伱俩干嘛去了?”姜望舍不得凶姜安安,便瞪着蠢灰。
“也是修行哩!”姜安安嬉笑着说:“白姨说青雨姐要入世,要在浊气最重的地方见红尘,熙熙攘攘,利来名往——所以她就开客栈啦!”
与叶青雨的书信没断过,姜望当然知道这个‘白姨’是谁,忍不住问安安:“你怎么也叫‘白姨’?人家可是儒学大宗师哩,你得有礼貌。”
姜安安便笑:“我倒是想叫白奶奶,可是白姨也不让,青雨姐姐也不让,我可为难啦!”
叶青雨赶紧捂她的嘴:“你今天的话怎么这么密,是不是书背少了?”
姜望满眼是笑,正要说些什么,又翻开手掌,掌中太虚勾玉闪烁。
“要不然算了吧?下次再去?”姜安安瞥见这里,打了个哈欠:“刚好我今天也耍累了。”
她扭头看着蠢灰:“你累不累?”
刚刚还一蹦三尺高、跑前跑后的蠢灰,瞬间把耳朵耷拉下来,趴在了地上。它很累。 姜望把太虚勾玉丢了回去,顺便一脚把蠢灰挑起来:“算什么算?说好今天去,就一定今天去。你哥什么时候糊弄过你?不过是些闲杂消息,不必回复——我可说好了,你选的地方,不惊险刺激可不行,显不出你哥的本事!”
……
……
“怎么样?联系上了吗?”娇俏的声音问道。
这是一处喧嚣的酒楼,三人在二楼临窗的位置对坐。
更具体的描述,是披发的尹观独坐一边,对面坐着举止亲密的一男一女。
街道上人来人往。
这实在不像是杀手组织成员见面的地方。
不够安静,更不够阴暗。
依仵官王的偏好,不说去什么陵园、乱葬岗,好歹也选个义庄吧?
但这是姬炎月事件后,他和老大的首次见面。
尹观定的位置,他改不得。
找景国的麻烦、哪怕只是找一点小麻烦,也是很麻烦的事情。这段时间他们兄弟俩好几次都差点被揪住辫子,为了更好的隐藏踪迹,他现在换了一具女身。
此刻正依偎在一脸正气的林光明旁边,目光灼灼地看着首领——
首领刚刚放话,说对组织仍然有绝对的掌控力,已经重新架构情报网,随时可以恢复生意,随意能够联系到残存的阎罗们。
虽然他也不知道,组织还剩下几个阎罗,首领最近有没有招新。
唉!故人好似风中落叶,尸体都不知丢在哪里,实在令他仵官王唏嘘。
尹观一翻手掌,止住了通讯。拿起一盏酒,一脸的云淡风轻:“嗯,都联系上了。他们接到我的消息,都很开心,很积极,随时可以参加任务。”
“首领您好。”林光明初来乍到,很有礼貌:“我能否问一个问题?”
尹观也很尊重地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都市王,都是自家人,不必这么客气——请问。”
是的,在仵官王的裹挟之下,林光明最后还是加入了地狱无门。
没办法,被逼着与景国为敌的他,在阳光之下已经没有厮混的可能,为了争夺更进一步的资粮,不得不加入“来钱快”的杀手组织。
抛开以前的顾虑不说,在这个组织上班,还有机会随时收留强者同僚的魂魄,免得自己一个个去寻机缘,实在是非常暖心的工作。
以他低调的性格,本来要做十殿转轮王,在最不引人注目的位置上苟活。但前任转轮王还在中央天牢里受刑,位置暂时还没空出来。九殿平等王又还很坚强地活着……
他就只好做了八殿都市王。
倒数第三,有点惹眼了。
职务上已经不够谨慎,只能以后工作中尽量注意。
“我注意到您刚刚似乎在使用太虚幻境联系同事——”新任都市王林光明,强忍着被仵官王靠在肩头的恶心,谨慎地道:“太虚幻境说是太虚道主独立监管,谁知道几大霸国在其中有什么权柄呢?中央天牢可是一直在追索咱们组织。咱们做杀手的,使用太虚幻境沟通,那不是很容易暴露吗?”
尹观笑了笑:“告诉你一个秘密。”
林光明表现出被信任的激动,凑近了些:“我一定为您保守秘密。”
尹观道:“我从来没有掩饰身份。秦广王就是尹观,尹观就是秦广王。全世界都知道。”
林光明讪讪地坐回去:“您是不在乎,但其他阎罗恐怕担心暴露吧?”
尹观看着他,笑道:“看来是你比较担心。”
“我也是为组织着想——”林光明义正辞严地道:“首领可能不了解我,仵官兄是了解我为人的。”
仵官王在旁边娇羞地点了点头,捏着嗓子道:“光明这个人很可靠呢。”
要不怎么说地狱无门都是狠人呢?
这么恶心的场面,尹观和林光明都面不改色。
“这次只是简单地沟通一下,信上都是用的暗语。”尹观解释道:“原则上我们绝不会用太虚幻境来交流任务。以前同僚之间的紧急联络,一般是借仵官的秘法。但这次他才从中央天牢里逃出来,还需要一段时间清除隐患。接下来如果有任务,我会通过更安全的渠道通知大家。”
尹观当然不会说,自己在太虚幻境有内部朋友,知道它很安全,至少在一般情况下很安全。
仵官王在这个时候含羞带嗔:“讨厌!老大,您不是已经检查了很多遍,也审核了很久,才肯来见我吗?怎么还说人家身上有隐患?”
尹观竖起一根手指,微笑道:“要谨慎。”
“对了老大。”林光明道:“咱们组织目前还有几尊阎罗?我想对咱们的实力,有个了解。”
尹观笑道:“至少有你,有我,有仵官,有平等王,有阎罗王,有楚江王。”
“嗯?”仵官王禁不住问道:“老大,卞城王呢?他不在了吗?”
尹观想起刚才顺手发的未得到回应的信,耸耸肩膀:“很不幸,卞城王已经牺牲了。”
“唉!那可是我的挚友亲朋——”仵官王十分地惋惜,欲哭无泪,欲言又止。
重重地磨了几下牙齿,最后对都市王道:“贤弟,我跟你说过的,咱们组织的第二任卞城王,是和我一样的正义之士。我们都是在黑暗之中坚守光明的人。可惜他没有等到光明的到来。”
“啊。那真是太可惜了。”林光明也深表同情:“光明现在来了。”
仵官王娇俏的脸,顿时扭曲得十分复杂。
以他的变态,也有点扛不住。
尹观举杯道:“不如我们同饮此杯,为卞城王祭奠。”
林光明谨慎地看着面前的酒:“我这人滴酒不沾,就只送上心意好了。想他泉下有知,也能怜我。”
仵官王反正不是自己的身体,举杯便饮:“敬卞城王!”
尹观拿起杯子晃了一圈,顺手洒在了地上:“敬所有为组织牺牲的人。”
三个好兄弟在这里坐了很久,酒和菜都没有动过。仵官王喝的这是第一口,也是唯一一口。这酒里的确有三种不同的毒,都是无色无味,来自坐在同一桌的三个不同的人。
确实是十分团结、前途无量的组织。
非常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