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微曾经说过的,在陌巷的奢靡灯光下。
那一天,是晏沁意外得到晏明深让林显去打印的离婚协议书。晏沁一时气急就把文件带走,顺道将聆微约出来喝酒。
她将离婚协议书递给聆微,恨铁不成钢的问她,你到底为什么喜欢我弟?
聆微的回答,晏沁在这一刻忽而尤为鲜明。
从回忆中抽身,她浑身一震,立时拉住晏明深的胳膊,神色急迫。
“她说过,她告诉过我,她说她喜欢你,是因为六年前……”
晏沁忽而捂住嘴,急迫的神情变成了慌乱自责。
“天,我当时不知道,当年的事情对你的影响那么坏,我,我让她不要在你面前提起……”
“对不起,天啊,是我的错!”
晏明深低眸,声音里辨不出喜悲。
“和你无关。”
“她曾经,同样问过我。但我……”
晏明深乌沉的双眸凝视着空茫的天色,深幽的如同一口冰寒的古井。
即便过了这么久,他依然能回想起杜聆微当时问他这句话的每一个细微表情。
你还记得,五年前的事吗?
她说的隐晦又婉转,声音怯怯的,一向清冷的面容,露出小心翼翼的神情,就好似一个长久以来蜷缩在角落里小人儿,终于鼓足了勇气迈出一步,卑微的期盼本就该属于她的真心。
他做了什么呢?
他心里想着杜瑾瑶,想着聆微不堪的身份,想着令人憎恶的婚姻关系,铁青着脸色将她一个人留在冰冷的卧室里。
他的冷酷刺伤了她。
晏明深在记忆里一寸一寸的深陷,近乎自虐的回想着,每一次,杜聆微在面对杜瑾瑶和自己的时候,该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她眼睁睁的看着他们每一次的拥吻,他对杜瑾瑶盲目的呵护和怜惜,她又如何能说的出口,如何能相信,自己深爱的那个女孩儿是她呢?
于是她做了一个自保的选择。害怕受到更多的讽刺鄙夷,她将刻骨铭心的爱恋掩埋,重新退回阴冷的角落里蜷起身体,即便寒冷孤独,却不会再被伤害。
或许她不够勇敢。
可那是因为,她所经历的世界太冷漠,让她不敢去奢望温暖。她即便再坚强,却掩不去内心深处的卑微。
晏明深缓缓的闭上眸,呼吸在撕裂的肺中艰难的游走,下一刻,他低低的出声。
他说:“姐,你知道聆微给我发了一条短信么?”
他轻笑了一下。
“她说,六年前她救了我,这一次,能不能让我去救她?”
“她问我,能不能感谢她一下?”
“……”
晏沁鼻腔一酸,热辣的液体猝然冲上眼眶,让她禁不住捂住嘴,掩住好不容易平复下来的哭泣。
泪眼朦胧中,她看见晏明深唇角的笑。
只是那笑容,比泪水更哀绝。
这一刻,晏沁忽而明白,自己之前的那一番冷静安抚的劝说,多么苍白无力。
或许悲伤,痛苦,所有负面的情绪,都可以咬牙忍过去。
却唯独有一种情绪,让人至死都无法解脱。
悔恨。
窗外的风徐徐的吹进,初春的风和煦而舒适,却无法吹暖一室的冰寒。
良久之后,晏明深的声音低低的响起。
“我还想再去一个地方。”
“回来之后,我会配合治疗的。”
晏沁闭了闭眼,落下一颗泪水,砸在窗台的灰尘上。
“你去吧。”
……
陌巷附近的医院不多,但因为六年的时间过于久远,林显查了半个下午才把确认后的一家诊所地址发给晏明深。
这是一家小医院,或者连医院都称不上,只能说是一个小诊所。
诊所是在杜家的名下。杜家涉足的领域向来只包括赚钱的房地产或者夜场之类的服务业,像医疗卫生这种经营费力麻烦的产业,是从来没有过的。
而这家诊所是个例外。
原因,在晏明深走进诊所的时候,已然明白。
诊所的大部分设施较为陈旧,医护人员全部行色匆匆,无论开得处方还是治疗手段,都隐秘而激进,有些药品甚至是海外进来的违禁品。
而诊所内的病患,大多来历不明,病症和伤口都不是正规的大医院里所能遇到的。
这是一家黑医院。是早年杜家黑帮衍生的产物。很多不能见光的病患,都在这里进行治疗。
晏明深走进来没几步,已经被两个医生盯上,立时走近。
“先生,您有什么事吗?”
医生上下打量了一下晏明深,觉得他不是该进这间诊所的人,不由眼神很警惕。
晏明深淡淡的瞥了他们一眼,言简意赅的开口。
“六年前,有一个叫杜聆微的病人。把她当年的资料调给我看。”
医生悚然一惊,那模样显然是有印象,惊疑不定地看着晏明深:“请问,你是哪位?这是病人的隐私,我们——”
“你们这里,现在是杜烈名下的吧。”
晏明深神情冷淡:“需要他给你打电话么?”
十分钟后,杜聆微的资料送到了晏明深的手上。
他的手竟然有些颤抖。
平抑了几次起伏的情绪,晏明深打开资料,文字和图片立时如同烧红的烙铁一般烫入他的视网膜内。
刀伤,棍伤,以及枪伤。
每一个伤口,在六年后化作抹不掉的狰狞伤疤,横亘在曾经美好柔软的肌肤上。
每一个伤疤,他都记忆犹新。
他抚摸过,亲吻过。更曾用这些丑陋的疤痕讽刺过,逼迫过那个女人。
在他们婚后第一次看见这些伤疤时,他从未想过,最后一次的目睹,竟是在这种情况下。
“她住的病床,还在吗?”
不知过了多久,晏明深忽而声音低哑的开口,把等在他身边的护士吓了一跳。
“哦哦,在啊。先生你要去看么?”
虽然觉得晏明深的行为举止十分怪异,但这个中年的护士还是将他领到了走廊最里面的一间病房。
房间很小,墙面是被过多粉刷过的惨白色,似乎是想掩盖染上去的血腥。房间里散着浓烈的酒精味,很刺鼻。
晏明深一步一步的走近,在那张狭窄的病床上坐了下来,伸手轻轻的拂过泛黄的床单,思绪游魂一般的漂浮着。
杜聆微当年就是躺在这张病床上吗?
难怪,她那么害怕医院。
逼仄的空间,恶劣的坏境,冰冷的器械。
没有人陪伴她,没有人安慰她,只有无止境的疼痛,和难熬的漫长时光。
“说起来,那个姑娘我还有点印象。”
中年的护工努力思索起来。尽管这小诊所里的病人不计其数,但那个女孩儿的情况很特别,让人记忆深刻。
“那姑娘伤得挺重,住了好长时间,每天只要一清醒就抓着我问,有没有人来找她。唉,看着挺可怜的……”
“……”
护士离开之后,晏明深沉默地在这间病房里待了很久,久到他的眼前都开始出现幻觉。
他看到六年前的杜聆微,蜷着身子坐在病床上,黑色的眼眸没有光亮,趁着她苍白的脸色,如同两个空洞。
晏明深几乎毫无犹豫的就伸出手,无比的想要把单薄的她搂进怀中。
聆微轻缓的抬眸,泪水从眼眶中流出,却没有声音。
她无声的流泪,启唇,嗓音沙哑。
她说:“阿深,你为什么现在才来?”
即将碰触到的瞬间,终是化作一片空无。
晏明深伸出的手缓慢的攥成拳头,猛地抵住胸口的位置,那里连着肺部痛得难以忍受。
他的喉咙里猝然爆发出一串剧烈的呛咳,唇齿间弥漫出血腥的气息。
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