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可忍,孰不可忍!”
赵无恤所料不差,孔子听闻他的所作所为时,的确是从坐榻上愤然起身,说出了当初季氏八佾舞于庭时说过的话。
这半年多以来,作为宾客在郑国居住的孔子对赵无恤可谓失望之极。首先听说的是无恤在丹水长平一战中大败知瑶的消息,最初他还是松了口气的,毕竟不希望自家女儿年轻守寡。
赵无恤虽然有“叛晋”的恶行,却也让鲁国人击败齐国,扬眉吐气了一番,每年节庆还派人给他送来礼物,一次都没拉下过,还数次请蘧伯玉等人写信,邀请孔子渡河入赵,那时候无恤已经在邺城建立学宫之事了,孔子若能来坐镇,当学宫的吉祥物倒是不错。
孔子一开始的确有几分心动,不过接下来,赵上卿做的每件事都是与孔子意愿相违背的。
侯马之盟,赵魏韩分晋侯之地,恍如鲁国三桓三分公室的历史重现,让孔子十分不快,。这也倒罢了,赵无恤还在盟会后毅然逼死了曾叛赵投知的兄长赵仲信、叔齐,还有楼县大夫窦鸣犊、耿地大夫舜华二人也被斩于故绛之市,如此铁血姿态震撼了晋国诸大夫,一时间皆敬赵无恤如神明。
那窦犨(字鸣犊)正好是孔子老友,听闻此事后,他临河而叹曰:“美哉水,洋洋乎!丘之不济此,命也夫!”
他对弟子们说道:“赵氏二子乃赵无恤血亲兄长,一人被迫自缢,一人被迫饮剑而亡,如此骨肉相残之事,就算豺狼虎豹也做不出来。窦鸣犊,舜华二人,晋国之贤大夫也,在内战里从晋侯、执政之命而背离赵氏,本无可厚非,赵无恤却在得志后赫然杀之。我曾听说,剖腹取胎,杀死幼兽,麒麟就不会来到郊野;竭泽而渔,一网打尽,蛟龙就不会来调和阴阳;捣毁巢窠,打碎鸟蛋,凤凰就不会飞翔前来。这是什么缘故呢?君子忌讳伤害他的同类啊!鸟兽对于不义之举尚且知道躲避,何况我孔丘呢!”
于是孔子便将去岁赵无恤和孔姣送来的冬至、腊祭之礼原封不动地送回去,并回信拒绝渡河入赵,撰作了《郑操》的琴曲来哀悼被害的晋国大夫,以示与赵无恤恩断义绝!
等赵无恤强行迁都铜鞮,挟晋侯以令诸卿大夫,甚至兵压盟津,威逼天子之后,孔子就更加受不了了。
……
是日,他沐浴更衣,朝服衣冠入郑宫,以上宾的身份向郑伯胜提出了自己的建议。
“昔武王克殷,成王靖四方,康王息民,并建母弟,以蕃屏周室。当时成王曾言:吾无专享文、武之功,若周室后人迷败倾覆,而陷入危难,则诸侯之长振救之。到了周之东迁时,晋郑是依,如今晋国已落入赵氏之手,天子之邦也遭到欺凌,还望郑君能尊天子,举义旗,会同诸侯伐赵!”
一席话可谓掷地有声,把郑伯胜惊一愣一愣的,在场的七穆卿大夫也被此言怔得目瞪口呆。他们随后面面相觑,都笑了起来,笑声渐渐变大,只留下孔丘一个人孤独地在殿上站立。
这老头脑子还停留在周平王、桓王时代么?伐赵?说得轻巧,但赵氏已经击败了齐国和知氏,挟持晋侯,威逼成周,韩魏在他这位上卿面前也要退让一步。赵氏赫然成为北方一霸,赵无恤不来讨伐郑国就好了,郑国吃饱了撑着反过来讨伐赵氏?
不过七穆笑了一会后,就笑不出来了,反而愁眉苦脸,因为在赵氏赢得晋国内战胜利后,郑国的处境变得极其尴尬。
他们在战争之初本来是反赵同盟里的一员,答应要与齐国东西配合,将赵氏遏制包围的。但见赵氏连续击败范、中行,其势迅猛,奸猾的郑人便向避敌锋芒,让齐国和知氏先扛一段时间,七穆中了子贡的计谋,把注意力放到蛮氏和晋国阴地去了。
然而觊觎蛮氏的进军却惹来了楚国叶公的剧烈反应,叶公抽空派了千余楚兵进驻蛮氏的梁、霍两地,牢牢把守着汝水,导致郑军游速部不敢进攻汝南之地。
这时候正好是赵无恤在汶水大败齐军,俘虏数万人的关键时刻,郑国人却被蛮氏这块鸡肋拴在汝水一带,等反应过来,齐国已经垮了,从进攻转为防守……
郑国七穆一时失声,纷纷谴责执政驷歂不该听子贡之计,由此导致驷歂不得不提前告老,罕氏的罕达成为新的”当国“。
罕达上台后,开始进行新的政策,首先忙不迭地退出反赵同盟,断绝与齐、知的关系,归还宋国边邑,以避免赵氏将征伐的目标对准自己。
因为赵氏经历了赵鞅死去,无恤决定休养两年一举灭知,所以也没有与郑国为难,郑人总算平安度过这次危机。
之后,罕达又与楚国叶公接洽,以赵、吴强大为理由,谋求和解,声称郑国愿意作为楚国的北方屏障,隔断赵、楚。叶公觉得有理,他当时正忙于准备随楚王征讨顿国,也无心再与郑人纠缠,便与郑国分汝水而治,并默许郑国西入阴地的举动,声称三涂山以南属楚,三涂山以北属郑。
郑国这才终于实现了战略目标,全取伊洛、陆浑之戎聚集的阴地,楚国叶公也顺便从中分得一杯羹,接受了部分阴地之戎。
当时晋国的知氏认为“晋国未宁,安能恶楚、郑,必速与之!”他们对此视而不见,反正阴地大夫士蔑在战争里中立甚至偏向赵氏。
不过现如今晋国执政换了人,郑国人便开始揪心了:赵无恤会不会翻脸跟郑国索要阴地?到时候是给还是不给?他们之所以将孔子敬为上宾,也存了此人毕竟与赵无恤和诸多赵氏重臣有师生关系,实在不行就将他作为人质!
然而几个月过去了,赵氏那边倒没有太大反应,反而是韩氏占据了河外的虢、宜阳等地,对一条伊水相隔的阴地也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这让郑国人意识到,自己有了一个新的敌人,韩氏!
……
面对韩氏的挑战,郑国不像赵氏那般惧怕,他们开始积极寻找靠山。一时间,秦国与郑国开始迅速接近,加上秦楚的传统盟友关系,秦、楚、郑隐隐结成了一个对晋防御同盟,不过这其中却没有赵氏太多事,秦国在河西隔着大河对峙的是魏氏,郑国则与韩氏有冲突……
隐隐约约,事情竟开始朝着赵无恤希望的方向发展了。
不过在这件事之后,郑国君臣对待孔子的态度是越来越冷淡,有一天罕达与孔子交谈,看到天上飞翔的雁,仰头注视,神色心思不在孔子身上。
孔子于是知道,自己又到上路的时候了,他的生命里,注定刻着流浪二字……
“夫子,吾等该前往何处呢?”这一年的一月底,喧嚣的新郑街头上,师徒一行人又一次站在十字路口。
孔子坐在牛车上闭目,凝神思索了一会后叹了口气:“衡门之下,可以栖迟。泌之洋洋,可以乐饥。就去陈国、蔡国那边看看吧。”
于是一行人辗转南行,朝媯姓的陈国驶去。
两个月后,被困于陈蔡之间的孔丘精疲力竭,却不曾后悔当初的这个决定。
他从不为自己做的任何选择懊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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