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月武是一个心地十分狭隘的人,也是历次运动的老积极。打右派那年,他是办公室主任,亲自带工作组进驻凤山中学,因为凤山中学是个顽固的资产阶级堡垒,必须有一个雷厉风行勇于斗争而且有经验的老干部带队。当时的县委书记李先锋掂量半天,觉得还是吉月武最合适。
吉月武只上过三年小学,在老干部里面也算是个小知识分子了,但奇怪对是,他对知识分子历来没有好印象,因此欣然接受了这一差事。他进到凤山中学,将校长钱中嗣一脚踢开,召开了全校教职工大会,在会上就像放大炮似地说:“你们凤山中学是深山密林藏龙卧虎之地。今天我来就是要把这险山要塞轰开,炸开,把这里藏着的毒蛇猛兽狼虫虎豹全都抓出来,让这些资产阶级右派分子统统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决不允许他们策划于密室,点火于基层,绝不叫他们上下串联,推涛助浪!要是怕了你们,我就不要我的姓了!前些日子,你们看到了,这些资产阶级右派借着给党政风的名义,疯狂地向党进攻,气焰十分嚣张。既然狐狸尾巴露出来了,想缩回去是不可能的。党的政策历来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警告右派们,你们必须老老实实缴械投降,向我们交代你们的犯罪动机,否则死路一条!”
知识分子胆小,经他这么一轰一炸,果然好多人向党交了心,接着被戴上右派帽子,管制起来。
大跃进后吉月武又打了不少右倾,教育局局长沈洪波的右倾帽子就是他给带上的。
当大革的风暴刮到凤山县的时候,吉月武立刻精神大振。上边出了三家村黑帮,难道县里就没有小邓拓,小吴晗,小三家村吗?经过反右派,他非常了解知识分子的情况。像凤山中学这样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实际就是一个黑帮集中的地方。当上面传来工作组进驻北大清华的时候,他便积极向蓝玉坤提出往一中派工作组的意见。县委果然向一中派去了工作组,由宣传部部长李高山任组长,由当县委副书记的吉月武分管凤中的大革运动。他不断向李高山发出命令,要提高警惕,坚决挖出凤山中学的一切黑帮,连学生也不放过。李高山因为过稳,受到了他多次训斥。他找蓝玉坤撑腰,蓝叫他尽量缩小打击面,这样就得罪了吉月武。
这人看起来还有点派头,但是小肚鸡肠,从此蓝玉坤和李高山就成了他的眼中钉、肉中刺。当工作组撤出之后,他心中暗喜,因为那时候造反学生斗争的矛头是李高山。
吉月武还是个很善于投机的人。当红卫兵起来造反的时候,他随着驻军的态度倾向造反派。后来,左军开始打击造反派,同时打击蓝玉坤等老干部,他也紧跟左军打击他们。形势的发展十分滑稽,先前造反派和走资派的对立,让位给造反派、走资派跟部队的对立。一些投机性很强的干部和部分造反派也就跟着部队跑了。
“一打三反”运动中,吉月武充当了左军的参谋,李俊臣则充当了急先锋。在制造凤山大案的过程中,这两个人的作用举足轻重。几百位老干部在一个早晨成了,沈洪波由教育局的局长变成了党部书记。后来,吉月武竟然向左军提出,原县委书记蓝玉坤是头号,必须动用公安机关把他逮捕判刑。幸亏上面有人干预,不然蓝玉坤也就难免牢狱之灾了。
这样看来,吉月武对待方云汉的态度就可以理解了。在他脑子里,方云汉是右派、反革命,哪里是无产阶级革命派?方云汉理应在“一打三反”中被判刑,被枪毙,可是蓝玉坤竟然把他从监狱里放出来,就像对待英雄似的亲自去迎接他,这目的不是很明显吗?就是要拼凑自己的反革命别动队。蓝玉坤打着落实政策的旗号,把已经打倒的地富反坏右都解放出来,就是为了在这些人里面竖起威信,以便东山再起,跟台湾的里应外合,颠覆……
想到这里,吉月武不觉对也埋怨起来:“毛主席呀,您老糊涂了吗?怎么又搞这样的落实政策呢?”
吉月武最不满意的还是把方云汉安排到他分管的工业办公室。他觉得这是蓝玉坤不坏好心,让一个反革命分子过来捣蛋,而这是他无论如何不能忍受的。于是他找李俊臣商议对策。李俊臣笑着对他耳语了一会儿,吉月武的黑脸上出现了笑模样。
这一天,吉月武吃罢早饭,手里提着敞口的革制文件包,晃着身子来到县革委大院,然后大踏步地进了工业办公室。他将
文件包放在大办公桌上,然后端坐在桌子后面,就像过去县官坐衙门一样,给人一种不怒自威的感觉。他今天穿一件雪白的衬衫,衬衫左胸的布袋里露出大前门香烟盒的一头。他取出那盒香烟,从中抽出一支,吧嗒打着了火,点着香烟——这一切都是那么熟练。他贪婪地抽了第一口,喷出一股浓浓的带着香味对白烟,然后将目光向一侧微微地移动了一下。一位有着鼓鼓的黄铜色脸膛的办事员殷勤地给他沏上茶,又小心翼翼地把烤着“将革命进行到底”字样的白瓷茶杯递到他的手里。
这人叫张有福,是蛤蟆岭支部书记张志广的儿子,“一打三反”期间招工出来的。读过《雨雪霏霏》的人应当还记得,那年方云汉到蛤蟆岭去看杜若,差点遭了张志广的毒手。
吉月武端起茶杯呷了一小口,然后放下,眼睛望望门口。
不一会儿,方云汉闯了进来。
方云汉是吃过政治苦头的,所以现在格外小心。他现在奉行的原则是,只要吉月武叫他过得去,他就对他表示尊敬,因为他和他毕竟是两代人。
他来到大办公桌西面,恭敬地对吉月武说:“吉书记,我什么都准备好了,你就安排工作吧。”
谁知吉月武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鼻子里轻轻地哼了一下,爱理不理地说:“你能干什么工作?”
“什么都行,吉书记。”方云汉冲口回答。他愿意服从领导的安排。
“你真的什么都行吗?”吉月武用否定的语气说。
方云汉注视着吉月武那张带着轻蔑表情的死黑色的脸。
“像你这种情况,工作不好安排。”吉月武肯定地回答。
“怎么不好安排?”方云汉很不满。但是想到自己的教训,他还是压住了火。
“我的意思是,你应当从小事做起,锻炼锻炼。”吉月武说,一面望望正在踮起脚跟擦玻璃的王有福。“你看小王,多勤快。你呢,你能干这些平凡的小事吗?”
方云汉回头看看小王,然后将目光移到吉月武的那张黑脸上。他隐隐地感觉到,吉月武现在是在耍笑他。于是他直接揭开对方的企图:“吉书记的意思,是不是叫我在办公室里打杂?”
吉月武笑了笑,笑容好像是从黑脸皮里面硬渗出的。
方云汉只觉得自己受到侮辱,胸中有一股怒火要往外窜。但是他毕竟不是大革初期的方云汉了,他心里反复默念着“冷静”两个字,终于没有发作。
“吉书记,我今天是向你请示工作的,请你分配给我合适的工作。”方云汉又一次郑重提出自己的要求。
方云汉态度冷静,而吉月武却极不耐烦地说:“工作?什么工作?像你这样的人,应当向王有福学习,老老实实服从领导,从扫地、擦玻璃开始。”
王有福提着铁皮的红色暖瓶过来给吉月武倒水。
“先从提茶倒水开始干起!”吉月武补上一句。
王有福鼓鼓的小黄脸上闪过一朵得意的笑云。
方云汉的有点恶心的感觉。“吉书记,你怎么这么说呢?我要是这样说你呢?”他提出抗议。
“怎么?我说的不对吗?我参加革命的时候,你还没有出生呢!老子干了一辈子革命,现在给你们提茶倒水?”吉月武瞪起眼睛,用响亮的嗓门说。那副倨傲的神态,简直目中无人。
“您说话好听一点,什么老子?你不就是那点资本吗?”方云汉不能再让步了。
“怎么?我这点儿资本又怎么样?这是我出生入死干出来的!你们呢?你们享受的日子是我们用鲜血换来的。你今天有什么资格到这个办公室来?谁叫你进来的?”
这话让方云汉顿时火冒三丈:“谁叫我来的?县委叫我来的,党叫我来的,你不知道吗?”
“我不知道!是个别人违背组织原则私下搞的,我不承认!”吉月武猛地站起来。绕过大办公桌,靠近了方云汉。
“你要干什么?动手吗?”方云汉做好了防御的准备。
“我不动手,早晚有动手的。你以为给你平反了,你就什么问题都没有了?告诉你,中化大大命还没有结束。回过头看看这几年上边政策的变化就明白了。今天让你从监狱里出来,明天照样可以让你进去。不信,你等着瞧!”吉月武声色俱厉咬牙切齿地说,一面用右
手指着方云汉的鼻子。
“怎么,秋后算账吗?”方云汉抬高嗓门,简直怒不可遏。“吉书记,你的这些话是一个的干部说的吗?有理讲理,何必这样声色俱厉?我今天不是犯人,不需要你用这样的态度对待我。我等着瞧又怎么样?我不犯法,你又能对我怎么办?”
“不犯法?什么叫不犯法?地富反坏右,失去原来的地位成为专政的对象的时候,表面上都很老实,他们也不犯法,可是不能因为他们不犯法就不对他们专政了。”吉月武搬出了他的一套独特的理论。
“我不是地富反坏右,吉书记不要拿这个来吓唬我。再说,就是对待地富反坏右,如果他们没有什么现行活动,也不能无缘无故地整人家。”方云汉毫不让步。
但是这让吉月武抓住了话柄。吉月武勃然大怒,咆哮道:“住口!典型的反动言论!完全站在地主资产阶级一边说话。我看你又好到那地方蹲蹲了!”吉月武背起手,在大办公桌后面不安地走来走去,气得黑脸都变黄了,然后无力地坐在圈椅上喘起粗气。
办事员张有福急忙凑过去让他喝水。吉月武弯起手腕指指自己的上衣袋。张有福颤着手从里面摸出一瓶速效救心丸,从中磕出七八粒,送到吉月武的嘴里,一面侧着脑袋,白眼看了一下方云汉。
方云汉不再说话,他也往吉月武身边凑了凑,但是表情冷漠。
吉月武用疲弱的声音喃喃地说:“我就看这伙地富反坏右的下场,只要掌权,他们翻不了天。”
这时候,办公室的主任—一位白发苍苍背微驼的老人进来了,接着进来的是两个办事员。他们还没有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方云汉便转身出了门,骑上他的“大金鹿”走了。
方云汉挨了这一闷棍,心里闷闷不乐。今天发生的事证实了妻子的预感。的确,他不能再参政了。多年的风风,三年半的牢狱之灾,让他伤透了脑筋。而最近的一些事情,更叫他头疼。“天生我才必有用”,可是也应知道“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呀。官场是险恶的。“我必须避开官场,免得重蹈覆辙,再度受害。”他心里想。
于是他找到蓝玉坤书记,向他提出回去教书的要求。
但事情并不像方云汉想的那么简单。当时琅琊市两派冲突又开始了,凤山县也有些风吹草动。蓝玉坤必须千方百计稳住凤山的形势,避免大乱。而方云汉的作用至关重要。因此,蓝玉坤并没有答应方云汉的要求。他劝方云汉耐住性子,同时做了吉月武的工作,让方云汉离开工业办公室,下到机床厂蹲点,叫他锻炼锻炼。
对官场感到厌恶以至于恐惧的方云汉,巴不得如此,便欣然答应,于是自带铺盖来到机床厂。
在这里,方云汉好像到了一个崭新的世界。自幼厌倦平庸生活的方云汉,对夜里车间的灯光感到十分亲切,那银光闪闪的车轮的飞转,那机器的有规律的轰鸣,以及男女青年工人们的笑脸,形成一个有声有色的活剧,而他自己也是其中的一位演员。业余时间,他在自己的宿舍里攻读马克思的《资本论》,写自己的心得体会。当然,当作家的旧梦也偶尔浮现在他的脑子里,于是他拿起笔写一点东西,但是往往写几页就搁笔了——他总觉得不能写自己想写的东西。
这期间,他的好友李晓军、王博、文海波等也来找过他,他们免不了要谈些对时局的看法。他们三人和郑子兰因为在教育上干得很好,都被评为优秀教师。
困难时期帮助过他的孟富和韩希忠也来过。他俩都曾经受过他的牵连,挨过群众的批斗,就像四类分子一样受到监督,连赶集也得向生产队长请假。作为方云汉来说,应当知恩图报,给他们解决工作问题。然而一是没有指标,一是方云汉没有权力,很难解决。方云汉不得不求厂长杨令海,杨很慷慨,让他俩在翻砂车间干了个计划外临时工。于耿士也来过。他要求方云汉给他的儿子于凌雪安排点工作,以便解决婚姻问题。方云汉有些为难,但还是找建筑公司的一位副经理给安排了个临时工……
这期间,方云汉夫妻俩跟父母的关系并没有好转,虽然方云汉做出最大的努力,让自己的大妹妹到煤矿当上临时工,也让小妹妹到一家医院去帮忙,但是家庭风波还是不断发生。
时间总是在飞逝,不觉到了第二年的夏天。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