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学院交换生选拔还有三天。
法
上午只有一节课,匆匆从学院里赶出来后,祁墨迎头撞上了同样匆匆的鹿穗。
两个女孩隔着几个人面面相觑,鹿穗挥手开口,那股令老鼠人无处遁形的开朗味如强光直逼扑面而来: “师姐!”
关于昨天下午祁墨为什么被叫走,各版本的原因在一夜之间流传开来,细节上有差异,但有一件事实雷打不动。
那就是,黎姑道长受伤,而祈墨的本命剑剑意就在现场。毕竟这是人上脊山宗主长孙顼亲口说的,保真。
偶尔,有那么几个人会产生一丝疑惑。不是说祈墨已经失去灵脉了吗?黎姑道长修为至少炼虚境,他是如何被一个废人下了黑手,至今昏迷不醒的呢?
沸沸扬扬喧嚣尘上的议论里,这点疑惑很快就像一粒石子沉入大海,无人在意。
和往常一样,祈墨本人再度成为学院舆论焦点,关于她的事迹几近妖魔化,鹿穗一概不过问。她只是亮晶晶地看着师姐,亲昵地挽起她的手,“师姑都跟我说了。”
“不就是赚学分选交换生嘛,师姐不用担心,正式的选拔里,综合测评学分只占百分之五十,另外百分之五十是选拔赛的分数。”
“师姐放心!我们相一山给分很宽松,我师父也很好说话……”
鹿穗下午还有课,为了不被采办任务耽误课程,她连夜赶制了一沓缩地符,一路点符下了山。但见林野森森,天渺地广,眨眼间,两个女孩臂挽着臂,已经站在了山脚民镇的入口前。
此镇靠近东《两洲的交界线,四通八达,物资丰沛,川流不息,各地商客镖人经过此地短暂歇息,算得上一个小小的交通枢纽。踏进小镇的那一刻,祁墨忽然反抓住了鹿穗的手臂。
?
鹿穗扭头,但见祈墨平眉冷唇,凤眸中明明暗暗,面色严肃,好像突然发生了什么大事,她心里一紧
“.……师姐?”别是忘带钱了,炼的缩地符只够一个来回。
祈墨伸出食指,距离自己十公分。两人靠得极近,鹿穗甚至能看见师姐食指指甲盖上被啃掉的一个小缺口。
“听说镇里有一家食肆金满楼。”祈墨低下头,小声说,“物美价廉,经济实惠。”鹿穗; “……”
有时候也很搞不懂这位大师姐。
明明连小时候的事情都记不得,轮到这种消息了,鼻子嗅觉却分外灵敏。她甘拜下风,“饭否?”
“走。”下山之前没来得及吃午膳,两个饿货风风火火,一脚踏进了金满楼的大门。
食肆是一栋双层小楼。虽说是“金”满楼,但装修简约干净,抬眼一扫,上至丝缎绫罗,下至半袖葛衣,左抵江南吴语,右达北地口音,热热闹闹共处一室。人气,酒香,食物混杂阳光的蓬松味道扑面而来。小二举着盘子披毛巾在桌椅间穿梭,看见门口两位少女身上的学院制服,登时笑脸相迎。
“二位楼上请!”
“吃点什么?”
祁墨把剑放在桌上,自告奋勇地接过菜单,识字人是这样,逮着机会都想检验学习成果。她指着菜单上的字,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报出一串,小二快速记在本子上,刚开始脸上还有点热情,记着记着,笑容就消失了。
“….…”
他的目光在这两位气质不凡的女修间逡巡一圈,咬咬牙,冒死开口,“两位女侠……是准备打包么?”
不想此话一出,两个人整齐划一地看向他,眼睛里都是奇怪的神色。“堂食。”鹿穗说,补充道,“我们有事情要办,尽量快,麻烦啦。”
小二苦哈哈地拎着一长串菜单下去了。
趁这个当口,一人倒了一杯冷茶,商量起饭后的采办计划。
她们选的位置靠窗,此刻阳光正好,棱角清晰的亮色四边体投射在桌面上,手指挨在阴影处,也能感觉到木头传递过来的温热。
嗯?
祁墨余光捕捉到什么,抬了抬下巴,示意鹿穗去看。街上人马如游龙,毒辣的正午太阳底下,赫然站着一个人。身上是和她们一模一样的学院制服,腰间配紫红印染的绶带。那人被晒得额角冒汗,下颌发红,几个硕大的裙裤挂在他的脖子、手指、胳臂上,满满当当,鼓鼓囊囊,看着就沉。祁墨觉得此人有点眼熟,在她想起来之前,鹿穗先开口了:
“那不是简拉季吗?”杯子里的茶叶迅速沉降,鹿穗托着下巴,视线落在窗外,“师姐认识他呀。”
祁墨摇头。
不认识,但想起来了。是那个编写《神经》的居黛山奇人。
鹿穗笑了笑。她的眼睛是标准的杏眼,清澈朝阳,一笑,眸底压碎暗色流光,很是好看。她站起来,将窗推的更上去些,下一秒探出身去,大喊道: “喂!简拉季!”
祁墨:!
一切发生的太快,根本来不及阻止。
她忍不住往后一仰,口中惊叹。社牛强者,恐怖如斯。
大街上人来人往,瞬间吸引了不少目光,鹿穗好似压根没看见,高兴地冲着楼下那人喊:“你来千什么呀?”
“…..”
简拉季的四肢乃至脖子都被沉甸甸的裕裤控制住了,勉力张开嘴,想要隔空回答鹿穗。下一秒,眼神一转,看向从店铺里走出来的人,立刻闭嘴,乖巧地张了张嘴。
从口型看,说的大概是“师父”。
来人正是冥秦月。
她今天没有穿教习制服,一身淡蓝色镶银宫衣,广袖宽松,水白腰封,衬得玉骨冰肌,纤细动人。大概是听到了外面的动静,冥秦月回头,笑了一下,抬手打了个招呼。
眉眼雾蒙蒙如画一般,鼻尖痣轻摇,和发髻上的流苏钗饰互相衬映。
少女们呆呆地看着。良久,祁墨肩膀一松,感慨道: “冥宗主真好看啊。”
“是啊。”鹿穗坐下来捧着脸,“我也想做这样厉害的美女,以后收十个,二十个,”她掰着手指,歪了下头,“不,三十个徒弟。”
双双对视。祁墨“扑哧”笑出声来,“收那么多干什么?作业都布置不完。”“可以用来使唤啊。”
“会被骂的吧。”
祁墨握着手里的冷茶,“你这样多好,独一无二。”“我知道呀,我开玩笑呢,”鹿穗也笑了,自顾低语,“……独一无二么?”
楼下一整条都是商业街,简拉季满脸苦相大包小包跟在冥秦月身后,看着两人远去的背影,祁墨随口感叹, “他们师徒关系真好啊。”
“嗯?”
鹿穗瞪大眼睛,好像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难道师姐跟楼宗主的关系不好么?”
“….….”
祁墨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不,也不能这样说,”祁墨捧着冷茶,双目渐渐放空,思绪游走了一会儿,发现有太多槽点无从讲起,于是只能摇了摇头,“磁场不合吧,跟他处不来。”
鹿穗更惊讶了。
从小到大,在她受到过的教育里,还是第一次听见,有弟子用“处不来”衡量自己和师父之间的关系。
祁墨不大原意继续这个话题,很快跳过去。第一道菜品上桌,紧跟着源源不断丁零当啷的瓷盘汤盅,如同一道流水宴席,姑娘们筷子一戳,开始风卷残云。
吃相各异,但显然都有各自的一套吃法办法,再难啃的菜着落到她们嘴里,也丢盔弃甲,变成流水线上被一口一个的小绵羊。
茶足饭饱以后,两人平分了账单,风风火火往采办地点赶去。鹿穗领着祁墨走了一程,钻进小巷,来到一处铺面前,墙面上挂着招牌:乾坤书店。
祁墨低头看看墙角的污泥,抬头望望屋檐下的蛛网,扫了一眼四处攀爬的青苔,笑了笑,指着招牌道:
“胸中有丘壑,腹内有乾坤,这是让路过的人别在意店面外表,进去看看的意思吧?”
两个人穿过书香满溢的前厅,鹿穗站住,转头压低声音:“镇上就这一家书店,老板有些看人下菜碟,一会儿买纸墨的时候,师姐可以待在这,我去就好了。”
这怎么好意思?
祈墨:“我……”“那老板烦人得很,”鹿穗诚恳,“看见师姐面生,少不得要纠缠说价一番,我怕赶不上下午的课。”
“….…”
话都说到这份上,还有什么好说的。祈墨点头,目送鹿穗走进后院,转身走进高低错落的书丛,漫无目的地逡巡。
她的本意是消磨时间,下意识远离了那些高深莫测的典籍厚书,很快停留在一堆花花绿绿的小册子前,随手拿起一本,驻足观看。
“且说前朝天元年间,玄虚山宗主楼君弦携密友岑疏亓下界游历,两人一路游山伴水,见义勇为。这岑疏亓面如好女,生来秉性阴阳,身体更有秘而不宣的缺陷。某日河中沐浴,不小心被楼宗主撞破了女子身份,两人情难自已,一翻云雨……”
“啪”的一声合上书,祈墨发了会儿呆,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低头再打开,眼珠子一路往下滑。
“….….”
又“啪”地合上了。书店里零零散散站着一些买书客,听到声音,奇怪地瞥了一眼。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封面上“隐娘生子传”五个大字,脑仁嗡疼,只觉得这一个多月以来的识字还不如不识,世界上竟有这样歹毒的文字!
祁墨像扎手似的把书立刻放了回去,又随手拿起一本,翻开,表情渐渐变得一言难尽。
放一本,翻开。
再放一本,翻开。
楼宗主和岑疏亓,楼宗主和黎姑,楼宗主和冥秦月,楼宗主和谈乌候……天第大人和楼宗主!
祈墨手一抖。
我的眼睛,我的眼睛。
一颗心被雷的稀巴烂,堪比几十只牛蹄子跳踢踏舞,擂鼓轰鸣。
当代求仙问道之风盛行,天篆人人供奉,越是家喻户晓越能成为民间话本的常用素材,今日算是见识到了。她把书放回去,忽然脑筋一抽,想到了一个问题。
楼君弦身边和他有点联系的人都被拿来编排各式各样的传奇话本,连谈乌侯这样八竿子打不着的也牵扯其中,那作为他的亲传弟子,话本里为什么提都没提?祁墨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猝然意识到这个问题有歧义,遂头皮一麻。
但是转念又想,生子性转水仙都有,师徒在这其中反倒因为太平常而显得格格不入。亲传诶,这么适合做工具人npc的身份,一点戏份都没有,合适吗?
想着想着,她又拿起一本。
这本较其他似乎更薄些,翻开一看,主角出人意料,竟然是人皇和妄或。
祈墨挑着字眼看,一目十行,很快翻完了一半。她大概能猜到套路。
代表着正邪两方的极端力量,因为各自阵营表面剑拔弩张,实际上宿敌变情人,转世投胎以后又经历一番曲折回转,相爱相杀,相杀相爱,这个死了那个悔,那个死了这个伤,最后兜兜转转死死活活,终于打破世俗禁锢携手相拥。
祈墨不忍卒读。
原因无他,只是话本里人皇活脱一个霸道冰山总裁,深谙pua技术和红眼掐腰法则,和她认识的那一位呆鹅相去甚远,说辣眼都是恭维。
至于另外一位妄或。
这位妙人也是,披着美强惨的皮,行着恋爱脑的实,在话本里肉身被斩灭以后,自裂元魂分散大地,不想着养精蓄锐卷土重来,第一件事就是以各种切片和人皇你来我往,你依我依,看的祁墨如鲠在喉,书刚过半就看不下去了,合起来,握在手里陷入沉思,迟迟没有放回去。
“姑娘是想要这一本么?”
一道清稚嫩的嗓音在身侧响起,大概是店里的学徒看她驻足许久,便走上来,熟稔地介绍道,“姑娘一看就是行家。这《人鬼情未了》是本店的畅销款,供不应求,已经是最后一本啦。”
祁票眼角一抽,
供不应求??
畅销款?
她忍不住转头,恰好撞上学徒的眼睛,两个人齐齐一愣。
“——小裁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