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婆婆想要抱住他,双手却从向天雨的身体里穿过,抱了个空。
是了,儿子早就死了。
小小的身体,逐渐冰凉。
她哭得死去活来,用尽一切办法也未能把他救活。
这次回来的,是儿子的魂。
她稍稍用点法力,抱住儿子的魂,还是和以前一样,是个小小的孩子。
沙婆婆哭出声来,紧紧将他搂入怀中。
“天雨,娘这三十年天天都在想你,一直都在找你。我找遍了阴间,始终找不到!”
她悲从中来,三十年所受的委屈和折磨,在这一刻释放。
陈实悄悄退出房间,留下他们母子。这个时候,还是让他们母子倾诉离别之苦吧。
他转过身,便见陈棠站在外面。
陈棠难得露出笑容,道:“你带着这些举人从阴间活着回来,一定很辛苦,冒了很大的凶险。”
陈实摇头:“一点都不辛苦,也没有遇到凶险。”
陈棠微微皱眉,想到他和沙婆婆去寻陈实时遭遇的凶险和一路上的辛苦,便觉得这里面一定有什么误会。
大概是陈实成长了,不想让老父亲担心。他心中以为。
“向天雨回来,婆婆便少了一大桩心事,她这辈子忙来忙去,其实都是为了找儿子。”
陈棠低声道,“不过向天雨已经死了,寻回来也是鬼魂,不知道她会怎么安排。”
他引经据典,道:“在华夏神洲有塑金身的说法,可以为向天雨塑金身,让他显圣,得民众香火以成神道。也可以用莲藕荷叶再造莲藕身,也是一种办法。或可用傀儡法、偃师法,造一肉身。又或者可以用你爷爷传下的法门,符箓造物,为他创造一具身体。”
陈实道:“或许也可以让他去转世投胎,或者进入一个刚死的孩童体内,借尸还魂。沙婆婆是此道大家,我们都能想出许多种方法,她只会想出更多。”
陈棠点头。
父子二人向外走去,陈棠道:“我先把药煮了,你休息一会儿。沙婆婆大悲大喜之下,必定会损伤元神,我先备好药……”
陈实在他身后问道:“爹,我要杀公子,夺状元,你支不支持我。”
陈棠身躯微震,停下脚步,露出笑容,心中有一种莫大的欢喜涌上来,让他眼眶有些湿润。
他转过身来,目光温润,笑道:“你是我儿子,我当然支持你。”
你就算掀破这天,我也支持你!
他心中默默道。
西京。
变故发生第二十天的时候,礼部尚书严固之不得不放弃搜寻陷落阴间的举人。
上林苑监的官吏累死了三人,还是未能寻到这些举人的下落。
白衣女仙事件,造成六百四十四位举人陷落阴间,很快死得只剩下四百二十七人。严固之放弃继续搜寻的时候,又死了七十六人,还剩下三百五十一人。
不过已经过去了二十天了,这三百五十一人只怕凶多吉少。
不能再搜寻了。
严固之让礼部散播消息,经过这二十天的火力救援,他们从阴间救回来一只名叫何伟的猫,据说是五军营养的猫,武试那天误入仙桥福地,结果沦落到阴间。
礼部为了救援这只无辜的小猫,折损了十六位小吏,一位提举,总算将小猫何伟从阴间鬼神的口中救出。
至此,京城都知道这只名叫何伟的猫,至于那陷落在阴间的六百四十四位举人,谁知道他们叫什么名字?大抵只是数字罢了。
严固之摆平此事,暗下决心,这场变故一定要让五军都督认罪,自己一定要撇清关系,决不能被夏家的两个混蛋泼脏水。当然,明面上,礼部还是要继续搜寻那些举人,免得被清流攻讦。
不过后面几天发生的事情,却让严固之知道何谓人心险恶。
他在朝堂上,被夏放鹤夏收鹰二兄弟参了一本,说礼部此次主掌大考,没有事先规划好,没有留意到危险,导致死了这么多举人和五军营将士,连累了诸多前辈,险些祸及西京。
五军营的重宝仙桥福地也丢失了,这件事也要礼部负责!
“你们放屁!”
严固之气得浑身发抖,在朝堂上据理力争,怒叱夏家两兄弟存有私心,改变仙桥福地的地理,导致福地失控撞上栖霞观的鬼神领域,才惹出这么大的祸事。
夏放鹤夏收鹰冷笑,让他拿出证据。
他自然拿不出来。
然后朝堂上便有一批翰林院的清流攻击礼部草菅人命,害死众多参加春闱的举人,礼部尚书无能,救援不力。气得严固之当场开骂,叫道:“这些日子,只有我礼部在辛辛苦苦救人,我们救人的时候,你们他娘的在哪儿?”
清流们于是不提他救援不力,开始攻击他的人品,搬出他娶了很多房小妾,小妾之间争风吃醋打死人的事情。
又说他包养了很多外室,大夫人和妾室带着家仆去打死外室的事情。
然后又提到他与某些有夫之妇勾搭不清的事情,还牵连到朝中其他官员。
严固之心中一片冰凉,这些翰林学士是夏家养的,显然夏家两兄弟早有准备,为了脱罪恶人先告状,准备把罪名栽到他头上。
这两兄弟是一品大员,他是二品,显然夏家绝对不可能放弃两个一品大员,但严家却可以放弃他这个二品大员。
可笑他这些日子一直在想方设法救人,只怕要被抛弃了。
果然,朝堂上内阁宣布,他这个礼部尚书停职查办,由礼部左侍郎杨少清,暂代尚书之职,打理春闱后续。
杨少清代礼部尚书,雷厉风行,很快便颁布春闱金榜,订下会试及第的名次。
公子为会元,其次录用三百进士,留京待命。
其余举人,可以返乡,或有其他任命。
杨少清随即又传令,进士三百人,于五月二十在中极殿进行殿试。
辅正阁上下,一片大喜。
“公子天命在身,此次如有神助。”
曹记室喜极而泣,道,“公子两大对手,陈实,张悠,都陷落在阴间,生死不知,此次殿试,公子必然夺魁!”
辅正阁各大中郎、祭酒、主簿欢喜无比,水轩志也不禁露出笑容,道:“其实我倒觉得留下一两个对手更好,有着精彩绝伦的一战,公子战而胜之,更可以名扬天下。”
西京各方官员也纷纷来到撷秀馆拜访公子,上至五军都督这等大员,下至六部的侍郎、员外郎,大理寺,太常寺,光禄寺,通政司,鸿胪寺等衙门,也各有官员前来拜访。
秦苏打算以公子要修炼挡下这些人,水轩志摇头道:“状元已定,此时该让公子见一见诸位官员,以定人心。”
于是,公子接见各方官员。
水轩志又道:“殿试之前,先行造势。”
辅正阁众人于是便将公子在会试中的文章放出,收买一些书生,逐字逐句的解读解构文章的含义,每一句话必要引经据典,说出洋洋洒洒的千字雄文,反复论证。
那些秀才举人,没钱没权的居多,给个仨瓜俩枣便欣然而来,即便是牛粪也能吹出一朵花儿来,更何况这些文章乃礼部小吏所写,本就极为出色。
辅正阁又收买僧录司道录司的一些和尚道士,让他们在西京宣扬公子的功德,各种赏善罚恶的事情,各种传奇经历,甚至公子出生时的异象便有三五个版本。
有的说公子出生时地涌金莲,有的说公子出生前,娘亲梦到紫微星从空中划过,落入腹中。还有的说公子出生时红光缭绕,三日不散。公子出生时,有真神护体,天外真神赐福,如此等等。
而后又让千户所的千户,挑战公子,被公子堂堂正正击败。千户甘拜下风,在大庭广众下向公子叩拜,谢公子指点。
又让卫指挥使司、都指挥使司、京卫指挥使司、五军都督府、神机营、神枢营的各路将军,挑战公子,但凡被公子击败,或者被公子指点一两句,或者感激涕零,谢公子不杀之恩。
又有许多传闻说,公子并非兵部尚书任嚣任大人之子,而是养子。公子不姓任,其实姓朱,是真王后人,根正苗红的皇子。
此次公子赴京,其实是西牛新洲的鸿运当头,呼唤一位真王,引领西牛新洲的人们走出厄运。
然后街上便有算命的老人说,紫气东来,有真王在世。
西京外还有狐狸半夜里叫道:“状元出,大明兴!”
很多人都听到了。
几天时间,公子名满京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西京上下,都在议论纷纷。
五月二十这天,殿试开始。
中极殿内外,重兵把守,神机营将士换上碗口铳,神枢营布下阵势,五军营守在外面。
翰林院、国子监、六部、内阁、三公、三孤、太子三师、太子三少等一众大员济济一堂,内阁出题文考,再行武试。
大考三天。
文试上公子文章书就,满天华光,字如珠玑,竟浮现在天空中,灿若星斗,引得西京民众纷纷仰望诵读。待听到是公子的文章引起的异象,更是激动莫名。
第三天,武试,众多进士纷纷拜服,不敢与公子比试。
至于榜眼探花以及一众二甲三甲,也在进士的武试中早有定论,不过走个流程。
内阁首辅张甫正长长吸了口气,站起身来,沉声道:“殿试结束,今日的武试第一是……”
“谁说武试结束了?”
一个洪亮的声音传来,惊动西京的一众大员,纷纷循声望去。中极殿地势颇高,众人居高临下,但见天地间正气如虹,自远处而来,连绵百余里,直达西京,而在那天地正气的尽头,一个少年正向中极殿这边走来。
在他的身后,是一个个年轻的举人,有男有女,个个龙马精神,气势贯长空,连接天地正气。
数百位举人穿过长长的街道,街道两旁是西京的百姓,向他们投来惊愕好奇的目光。
人们震惊万分,这些注定已死的人,陷落阴间长达一个月之久,竟然活着回来了!
曾经,这些陷落在阴间的举人牵动人心,后来被一只猫代替,但这些注定已死之人,怎么会活着出来?
举人的气势磅礴,三百多人走来时,众志成城,竟给人以千军万马临京师的压迫感。
他们的步履暗合阵势,有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杀气。
守在内城的五军营将士面对这些举人,被杀气所激,不由自主纷纷亮出符兵,严阵以待。
神机营的将士也不由得抬起碗口铳,瞄向这些举人。
金红缨大怒,一脚踹翻一个士兵,又一拳打翻一个,喝道:“举枪干什么?老娘叫你们举枪了么?那是举人,你们要造反么?放下,都给老娘放下!”
神机营的将士放下枪。
五军营的几个把司纷纷回头,看向五军都督夏放鹤夏收鹰,然而两位都督此刻在中极殿,他们得不到指示。
夏放鹤夏收鹰脸色也阴晴不定,这个时候倘若一声令下,诛杀这些举人,定可为公子扫清大患。
可是,下令杀举人,而且是三百多位举人,他们俩的脑袋都别想要了!
兄弟二人纹丝不动,即便水轩志连连注目二人,他们也装作没看见。
陈实率领举人大军长驱直入,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入午门,天地正气皓如日月悬空,给人一种天地间正气长存的感觉。
这内城缠绵已久的阴霾,也仿佛被一扫而空!
陈实与三百五十位举人,登上中极殿的台阶,步步向上走去。
“学生陈实!”
中极殿前,西京文武群臣看着石阶,只听石阶下传来一个铿锵有力的声音,声音不算大,却传遍西京全城,里里外外,清晰分明。
“月前罹逢大难,与众举人坠入阴间,跋山涉险,战鬼神,诛鬼僧,荡平魔氛,厮杀万里。历经艰险,今日回京,参加殿试!”
陈实的面容映入官员们的眼帘,接着是上半身,全身,然后是一个个举人的面孔,年轻,朝气蓬勃。
陈实目光越过文武百官,落在跪在中极殿下的公子身上,声音震荡,有如金铁交鸣,难掩杀气。
“未与我一战,谁配称状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