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会酒意上头,打开话匣子,毫不避讳讲起家事。
“我外祖父是会昌侯的庶长子,太夫人多年无子,外祖是被当世子栽培长大的。然……太夫人后来忽有了嫡子,外祖与他的庶出弟弟便都得了个锦衣卫指挥使,曾祖也不再提封世子之事。”
“那位嫡子自小体弱,未及封袭,便亡故。”张会裂开嘴,实要笑,却发不出半点笑声,“你猜怎么着,沈二,你再想不到,那位嫡子就只一个儿子,一个庶子!太夫人却哭求老侯爷,硬要让这个庶孙隔代承了爵,也不肯让我外祖这庶长子承爵。”
“那一年,我外祖已有功勋,而那个庶孙,不过才十七岁的毛头小子。同是庶出,却是这般不同。”张会嘴角讽刺之意欲深。“这位庶长孙,便是如今的会昌侯孙铭。这位会昌侯武功未见得,军务上也受过不少申饬罚俸,却是使得一手见风使舵的好本事,他原娶了代庙汪皇后之妹,后来,这位原配便适时亡故了,他续弦是嘉善大长公主之女。”
嘉善大长公主是英宗的女儿。
这位会昌侯孙铭在土木堡之变后娶了代宗皇后的妹子,夺门之变后英宗重登龙椅,这位便迅速让原配“适时死了”,续娶了英宗的外孙女。
适时二字,尤让人心里发寒。
沈瑞一叹,这些外戚勋贵见风使舵的功夫也是炉火纯青。难得的是,还当得成墙头草,没有被收拾掉。
“外祖父才不理会孙铭小人行径,他的功劳是实打实的。外祖父夭折了些儿女,最后只剩下我母与舅父两个。舅父自幼习武,也不屑那些小人行径,也同外祖父一般走的武功路子。”张会脸上隐隐显出骄傲来,“我舅父孙銮深得先帝爷信重,曾掌锦衣卫南镇抚司。”
然而,很快他语气又转为森然,“那会昌侯孙铭也只生出一个儿子孙臬,却是原配汪氏所出。他深恐我舅父圣眷隆重,而他家亲近代庙事被清算,爵位终回我外祖父这一支上来,便屡屡使下作手段陷害我舅父。”
“弘治九年,他污我舅父贪渎,舅父被下狱期间,他又跳出来,与其他房头的叔祖父争夺我外祖名下那些宣庙所赐侯府子孙的庄田房宅,后军都督府秉公处置,舅父洗冤出狱,田产房宅归还,更是升了一级。那孙铭更不死心,计策也越来越毒。”
张会说到此处,已是满脸狰狞,而声音异常悲怆道:“我外祖父故去后,孙铭竟指使外祖父庶出兄弟孙珙诬我舅父子蒸父妾。”
沈瑞震惊得张大了嘴,怪道他只打听出张会舅父短暂掌过南镇抚司,却很快亡故。原来……竟是这样……
蒸,通淫。
这不是脏唐臭汉,子蒸父妾这等属犯不孝、逆天道、坏人伦的大罪,在大明律里判刑颇重,如律鞠治外,武官世袭的爵位身份整个的被削去,子孙也不再承袭。
历来男女之事最难掰扯清楚,何况是叔父告发……哪怕没有实证,就这样一条莫须有的罪过也足以毁了一个前程正好的南镇抚司镇抚的仕途之路了。
“外祖父亡故,外祖母言辞被认定是护子心切不足取信。孙珙空口白牙,舅父却百口莫辩。先帝爷到底还是信任我舅父的,然迫于言官口笔,判我舅父降一级带俸闲住。”
张会已经双手掩面,微微颤抖,“舅父如何受得这等腌臜气,不到一年便是生生气死了。可怜他死后,外祖母为之乞祭,礼部竟以尝有乱伦事而断不当与!还是先帝爷特许……”
沈瑞也陷入了沉默,外面没流传这件事,应是事涉锦衣卫,众人不敢议论,兼之先帝心存仁厚,大约也露出口风将此事压了下来。
遇上这样的事……这样防不胜防,这样百口莫辩……
唉,也难怪张会会说处处小心,会对丘聚的动作这样大反应了。
真是贼咬一口,入骨三分。
沈瑞忽而失语,不知道该安慰张会些什么,只拍了拍他肩膀,举起水囊,狠狠灌了口酒。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莫说天家无骨肉,为那把龙椅争得你死我活;也莫道有爵之家内耗惨烈,亲人亦如寇仇;且论但凡小有家资,就保不齐为一块地、几两银子而兄弟萧墙。
想起初来时,生母孙氏新丧,三房九房迫不及待跳出来瓜分孙氏的产业,财帛面前,族人算得什么?
沈源又对嫡出的亲生儿子做了些什么?便是后来,沈源拿最为宠爱的庶长子的婚事不也一样要卖个好价钱!
通倭案中三房沈玲缘何会枉死,前前后后诸事,其生身父亲沈涌便脱得了干系?沈涌竟仍能在儿子尸骨未寒时逼迫寡媳幼孙,去争那抚恤银子!
再遥想当初二房为何会决绝进京……那邵氏又是何等狠毒!
财帛面前,亲人又算得什么?
沈瑞一口接一口酒下肚,只觉得那酒在口中香醇绵长,落入胃里却如火烧,头脑也微微发涨。
他眯起眼睛远眺,六月风暖,大片大片的农田翻滚着绿浪,沃野千里,似一望无际,天空蓝得剔透,大朵大朵的云随风而动,更显天广地阔,心中忽涌起一阵阵豪迈之情。
шωш¤ TTKдN¤ ¢ Ο
“夫鹓鶵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他轻轻开口诵道。
张会微微抖动的肩停了停,听得他一路背诵下去,声音越来越大,“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于是鸱得腐鼠,鹓鶵过之,仰而视之曰:吓!……”
“庄子秋水篇……”张会揉了揉醉眼,已是酒入愁肠醉了七分,迷迷糊糊的跟着咏诵,渐渐似领会其意,“……欲以梁国吓我邪……”
沈瑞一拳擂在张会肩上,大声道:“你愿与那群鸱鸟争那腐鼠,还是要跳出那污糟圈子,非梧桐不栖。”
张会口中反复咀嚼这这句话,只觉得酒劲上来,周身热血沸腾,“吾非练实不食,岂会瞧他腐鼠!”
他猛站起身,狠狠朝空挥出一拳,厉声高喝:“吾要沙场立业,吾要军功封爵,岂会被他小人以腐鼠所困!”
沈瑞亦起身,击掌喝道:“说的好!武将世家,大好男儿,不思沙场立功征战四方、忠君报国乃至封狼居胥,却恐惧于小人阴损算计,惶惶于妇人内宅伎俩,岂非笑话!”
张会本热血沸腾,被沈瑞两句话说的,忽然又不好意思起来,先前自己负气出城,头脑一热又将对家族不满、为舅父抱不平的种种吐露出来,虽心底隐忧,但到底是小家子气了。
“是我想左了……”他挠了挠头,那份豪迈瞬间褪去。
沈瑞却摇头道:“你没想左,二哥,之所以咱们要小心翼翼,是因着,咱们现在还没有实力藐视一切。”
张会不由一愣。
沈瑞正色道:“靠军功立业是对的,防小人也是对的,然这世间,只防得君子,哪里防得住小人?那怎么办?靠实力!在绝对实力面前,什么阴谋诡计都是虚妄。只要足够强,谁能伤得你半分!”
张会觉得那热血又再度涌回,他重重点头,道:“是极。”
“你做的也没错。恩自上出,咱们自然要顺从上意。远了不说,只说你岳家,先武靖侯爷、如今武靖伯爷,屡受攻讦而不倒,还不是因为简在帝心。”沈瑞缓缓道,“当今最重情义,你我皆知。当今有一腔抱负,你我亦知。当今喜武,你武功上若有建树,何愁不受当今庇佑,何惧魑魅魍魉觊觎公爵之位?”
“是极!是极!”张会连连点头,他何尝不是这样想的!
只是……
“我如今……请命外出?”张会皱眉相询。他早有出去闯荡一番的心思,只是一则他年纪到底不大,再者,也生怕离着小皇帝远了,京中有人要陷害长兄,他回护不及。
“未必就是这会儿便出去。”此一番交心,沈瑞与张会自然更亲近一层,也是真心拿他当兄弟看待,为他打算起来,“倒不是咱们避重就轻,但也要量力而为,先做能做到的——依我之见,如今山陕格局,你便是去了,怕也不会让你出城迎战,多半是守城,想要立功大大不易;云贵生蛮好打不好打暂且不论,光其易反复就足够令人头疼,这今日平了,翌日又反,纵使你一次次获胜,也免不了被言官苛责。”
张会咧嘴一笑,道:“你这书生,倒也看得这样明白,不若弃笔从戎,你我兄弟一起沙场驰骋吧!”
沈瑞哈哈一笑,道:“你莫误我,我是要金殿唱名先谋个功名的!”
说着收起玩笑之意,他认真道:“如今恰有个机会,咱们正要经营辽东、山东,这两处都大有可为。辽东鞑子虽也颇为凶悍,但是比之山陕还是弱上许多,且部族众多,又有女直生蛮,挑拨他们彼此对立,咱们亦可事半功倍。
“我听闻辽东虽是天寒地冻,然土地肥沃,产粮亦是不少;辽东还产马,练出铁骑也不是不可想之事!且辽东民风彪悍,百姓可用,便是军户惫懒不堪用,直接拿了银子在当地招募兵就是!你们这些武家哪家没有私兵,哪家不是私兵战力最强,照练私兵去练,又是如此粮草、马匹、悍卒皆齐全,如何练不出强军!”沈瑞压低声音,却无比郑重道:“他日,便不能封得侯爵伯爵,便为总兵为参将,拥兵数万镇守辽东,你看朝中那个小人可敢动你,动世孙大兄!”
见张会两眼放光,喜得只搓手,真恨不得立时就奔去辽东招兵买马大杀四方,沈瑞又怼了他一拳,“你别想着现在立马就去。立时去,也要几年经营方有成效,你便扎扎实实的,由咱们这些生意开始,慢慢向你想要的目标发展。无论粮草马匹,还是养兵,都需银子!咱们且慢慢来,先经营着,慢慢置了田庄马场生意,待他日你谋这外放,一切都是水到渠成。当然,你也不能光会拳脚,多向老国公请教请教排兵布阵才是正经!”
张会忙笑道:“知道知道,你且放心,万事俱备时,我岂能让自己领军无能败了大好局面!”转而又忍不住好奇探问:“山东又有何可为?”
“山东有船。”沈瑞淡淡一笑,微微眯眼,“海外,还有倭寇,还有更广天地。”
张会摸了摸鼻子,道:“海战我还真是一无所知,罢了罢了,天下好事不能一次占尽,我还是先谋划辽东实在些。”
沈瑞戏谑道:“你倒知道取舍。”
张会嘿嘿笑道:“这不是,有所为,有所不为么。”
这会儿胸中郁气一扫而空,眼前天高地阔,任其施展,张会站在高坡上振臂一声长啸,只觉得畅快无比。
而那灌下去的半袋子酒的后劲儿也跟着上来了,他晃了晃脑袋,道:“沈二,我今儿可是不回去了,先往你庄子上睡上一觉,等酒醒了,咱们再好好说说这辽东。”
沈瑞酒也没少喝,亦是头有些沉了,当下便笑道:“快些回去,怕再晚一会儿马都骑不得了!”
*
六月二十,英国公府二公子迎娶武靖伯府六姑娘。虽比不得世孙娶亲的排场,却也是场面极大。
世人都知武靖伯府豪富,在南京的武靖伯还曾因作风奢靡被参劾过,这赵六姑娘因是幺女,格外得宠些,陪嫁更是丰厚异常。据说武靖伯府单撒出去的喜钱就有数百箩筐,还有旁的坊中百姓特特赶来这边凑这个热闹,讨这个彩头。
武靖伯得先帝宠信,如今世子爷在府军前卫,亦是小皇帝跟前数得着的人物,赵六姑娘所嫁英国公府二公子更是天子近臣,因而前来赴宴奉承的人着实不少。
京中上层人家都知上巳宴赵六姑娘与寿宁侯府姑娘们发生冲突,寿宁侯府二姑娘及笄礼上也没有赵家人身影。
如今赵六姑娘出阁,寿宁侯府自然不会来,宫里太后那边也是没有丝毫表示的。
然太皇太后却是赏了一对儿奇珍红玉镯子添妆的,淳安大长公主、德清长公主等皆亲临武靖伯府道贺,武靖伯府仍是得了极大脸面。
且不说这一日十里红妆热闹非凡,却说寿哥果然没有去“熟人云集”的英国公府凑这个热闹,倒是溜达到了祥安庄上。
沈瑞接了寿哥进庄,料想寿哥是没能凑上热闹闷闷不乐,这才来他这边溜达散心。
不想寿哥往那边一坐,便打发下去众人,连刘忠也不曾留。
沈瑞不免诧异,暗自揣度小皇帝这是有什么要紧话要讲。
却听得寿哥饶有兴味的声音道:“听说前儿张会还往你这边来了?都聊了些什么?”
这声音清澈透亮,似好奇稚童发问一般。
却听得沈瑞心下陡然一寒。
最初遇到寿哥,是机缘巧合,而经营与寿哥的关系,沈瑞未尝没有抱大腿、为沈家争得帝王好感的意思。
随着与寿哥的接触,随着越来越多参与寿哥的决策,沈瑞已不自觉就把自己当做寿哥小团队中的一员,与寿哥的关系,既像领导与下级,也像是朋友。
尤其,寿哥毕竟还是个比他小上许多的小小少年。
当然,自寿哥登基后,逐渐展现出帝王心术,沈瑞总会提醒自己想着圣心难测、想着帝王威仪,却也因亲近仍免不了有时模糊了界限。
此时,当寿哥问及这句出口,沈瑞也骤然惊觉到,面前的这位,已经是一位君主,不折不扣的帝王。
前日东厂削了张铭的职,打了板子送回英国公府,这京中方方面面都会盯着英国公府动静。
英国公反应迅速,立马上请罪折子。张会则是挟怒跑马出城。
张会这一路根本也不曾遮掩,落到皇上耳中再正常不过。
可张会门儿清的找了一处荒野开阔地说话,成功甩掉锦衣卫和东厂探子……
君君臣臣,最可怕不是那些探子听到了你说什么,而是,皇上知道你负气出城,却不知道你都说了些什么。
心怀怨望乃是臣子大忌!心怀怨望皇上如何敢用。
尤其是近身之臣。
一瞬间沈瑞脑海里飞快掠过许多念头,暗暗惊心自己先前竟没想透这点。
不过他反应倒还算是快,“嘿,张会这是觉得没了面子。尤其这月初文虎才成亲,虽是小门小户,倒是办得热热闹闹,体体面面,在一众兄弟里也是不逊什么,而他这边眼见就要办婚事了,赶上这样的事,不免觉得没脸,有些懊丧。”
寿哥嗤笑了一声,却仍那般语气,没有半分松动,道:“张会这厮,就好个攀比,当初同周时攀比,后又同虎头、同你攀比。”
沈瑞只笑道:“虽我们出身不同,但到底都是兄弟相论,他原也是个顶尖的,也难怪他起了争强好胜的心。不过我觉得这般也是好的,知道争强好胜才有上进心,若是我们一味躲懒,岂不误了皇上的差事。”
寿哥脸上神情缓和下来,轻叩案几,也不无感慨道:“勋贵人家子弟里,张会算是个上进的。”却转而又问,“怎的?他与你提了想外放的事?”
这个张会!怎还露出过想要外放的口风!
“英明不过陛下。”沈瑞心下埋怨张会沉不住气,口中也只能应和苦笑道。
张会可是在祥安庄上住了一宿的,便是出去跑马谈话也有个把时辰,总不能一直就是谈折损面子这等事。
说外放就说外放吧。只是经营辽东是要为皇上经营,为自家谋前程这等事心照不宣也就罢了,总不能端台面上说来。
遂沈瑞便添添减减又道:“不瞒您说,您也知道他家的情状,张会是有上进心的,习得文武艺自然也是想有个立功机会的。他也是说,如今成亲了也是当顶门立户了,不能光靠着祖上的功劳吃老底儿,他也是想着为皇上分忧、报效朝廷。我想,他想上进总归是好的,只是现下到底年轻,还缺经验,便劝他多同老公爷学学,多读兵书多打熬身体,再多多历练历练,他日九边或能用得上他,也是我等一片拳拳之心。”
寿哥一击掌,道:“说的在理!他心急,朕难道不心急?朕巴不得你们赶紧都能得大用。可他才几岁年纪,现下放他出去又能做什么?”
这话却是实在。
沈瑞连忙俯身叩谢皇上信重云云。
没等他拜下,寿哥已一把抓了他胳膊拽起,口中埋怨道:“起来起来,别学那老夫子样子,咱们君臣相得,难道不是一段佳话。”
沈瑞忙笑着起身,口头仍是谢恩不住。
屋里气氛轻松起来,寿哥端了茶抿了几口,又尝了块点心,撇撇嘴道:“英国公能文能武,就是养儿子差了些,不过儿大不由爷,又是武勋人家,桀骜跋扈的,朕在宫外走过这些地方,还不知道他们的德行!张会为这事儿生闲气真是多余,谁会因着那么个人看轻了英国公府,看轻了他这朕身边的人不成?!”
这话像是埋怨,实则是安抚,透过沈瑞这张嘴巴去安抚张会,亦是安抚英国公府。
沈瑞连连称是,也放下心来,表示他也会劝说张会,不要钻牛角尖。
寿哥点头道:“他也不必急着撇清干系,朕还盼着他磨砺成才,好担大任。”
沈瑞刚待回话,却听寿哥又道:“只要他自身谨慎,他舅父那样的事不会落在他身上的,他亦不必疑神疑鬼。”
沈瑞这话便接不下去了,他身子微僵,其实张会身边有厂卫坐探是必然的,只不知这张会舅父家事……是寿哥自己想到,还是昨日声音大了,露出一言半语落入坐探耳中。
天子近臣岂会不防,这原也正常,可这帮顺风耳仍让人毛骨悚然。
而寿哥这话,不好接,却更不能不接。
沈瑞收敛起神情,肃然应是,转而又叹道:“皇上亦知那句俗语,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与张会也是一般烦恼,各有各的苦衷,说起来不免唏嘘。皇上教训的是,是我俩小家子气了……”
不好说英国公府事,总好拿自家说话来解释一二。
只是口中说着自家,却又不期然想到了寿哥的未来。
朱家的皇位本就多波折,远有靖难之役,近有夺门之变,而就在十六年后,武宗这位历史上出了名好色胡闹的皇帝,却是没有留下自己的子嗣,最终,皇位旁落兴献王一支。
大礼仪之后,继统不继嗣,武宗等同绝嗣,张太后与皇后也未被善待,外戚张家更是很快锒铛下狱。
而嘉靖和他的儿孙又将大明带进了怎样的深渊里!
若是武宗有亲生儿子,哪里轮得嘉靖!
面对这样一个不是很遥远之后的惨淡未来,他如何能装作不知道,装作心平气和?
他心中陡然升起一股莫名情绪,很想抓住寿哥说,你得要个儿子!为了你自己,为了大明,都要有个儿子!
可想来又是可笑,他如今的身份,又有什么立场去对皇帝说这样的话,又怎么敢在十五岁的小皇帝面前妄言将来。
沈瑞苦笑一声,低低道:“我也是有感,与张二哥多聊了些家中事。论起来,我家……先祖受原嫡继嫡之累上京,家父家叔这子嗣上也多有波折,而……沈家族中也并非一团和气。”
他似是自嘲,喃喃道:“皇上不曾见过,这市井人家,有子嗣的,嫡庶、原继有得争。那没子嗣的,只怕苦恼更多些,世人都爱择那年幼的过继,便是怕年长的只认生身父母,将来为他人作嫁衣裳……”
历史上武宗的未来,却是不能直言,只好借他这嗣子之口说出,显得真实,又不至于让聪明敏感的寿哥疑心到怨望之类旁的上头。
他只盼异日寿哥能想起一二,得了子嗣,也不枉他今日冒险“提醒”。
寿哥不错眼的盯着沈瑞,听他此言,因知晓他家种种,觉得他果是有感而发,叹了口气,神情松弛下来,语带安慰道:“沈氏书香大族,是规矩人家,只树大难免有枯枝,你既看得明白,何必自苦。”
沈瑞躬身道:“是我着相了,请陛下恕罪……”
寿哥摆手道:“恕什么罪,哪有那许多罪。罢了,不说这些扫兴的,既然出来了,就往你园子去,晌午可要吃些特别的!”说着往那边走去,又抱怨道:“你说修马场,怎的还没修好……”
沈瑞不由失笑,寿哥到底还是个半大孩子,自己也是心急了。
两人说笑着走出上房,外面候着的刘忠及一应随扈迎了上来。
寿哥点手叫了刘忠过来,低声吩咐几句,方带着随扈大步流星往花园去了。
刘忠落后两步,似有似无的瞧了沈瑞一眼。
沈瑞会意,也放慢了脚步。
拉开了距离,刘忠仍恭恭敬敬垂手碎步,一如跟着主子,目不斜视,却嘴唇微动,声音颇低,“恒云,最近有折子参小沈状元持家不严,堂堂状元府由一下堂妾掌家。”
沈瑞下意识抬头去看寿哥的背影,因在宫外,寿哥也不讲究什么皇家仪态了,走路生风,仍是跳脱少年模样。
刘忠断然不敢私自传这样的消息给自己,定是寿哥授意。
寿哥没有亲口说,不知道是不是因着沈瑞方才提了那嫡庶、嗣子等诸语,而寿哥这番授意又有何弦外之音……?
尤其,这弹劾沈瑾的消息,沈瑞竟半点风声也没听到的。
其实郑姨娘从保定回来的事,沈瑞早就知道了。
只是这亲生儿子要成亲,亲娘来帮着料理,原也是人之常情,便是个下了堂的姨娘,这种事情除非是家主出来说,便是族中也不甚管的,何况二房还是隔了房头分了宗的。
对于沈瑾的婚事,沈瑞与徐氏都是一般态度,并不想插手分毫,对于郑姨娘,他母子更是懒得理会。
而那边郑姨娘也是颇有自知之明,大约是考虑到儿子名声,这次悄没声的回来,又没住进状元府,只在状元府附近赁了个小院,每日从后角门进府照管一二。
不知道这样怎么还会被御史盯上。
这御史,到底是要给沈瑾没脸,还是要给寿宁侯府没脸?!
寿宁侯府千金下嫁,状元府倒叫一个下堂姨娘操持婚礼,怎么看都是要挑拨这亲家关系的。
而寿哥又是什么意思?是乐见寿宁侯府折了颜面,还是……
沈瑞颇为谨慎答道:“大人,家瑾族兄这边婚事定下,就由理族兄写信回了族里,请瑾族兄母亲进京操办婚事,前不久也收着了回信,松江那边已是登船北上,想来不日就能抵京。”
言下之意,正经主母马上就来,妾室便是僭越行事,也不会太久了。
刘忠微微侧头,看了沈瑞一眼,发出一声轻叹,道:“恒云,族中还当约束子弟,方是兴旺之象。”
沈瑞不由头疼,这是让他去管管沈瑾这事儿了,可见,皇上对张家仍有回护之心。也是,这恐怕就是,自己可以说亲戚不好,却不许旁人欺负吧。
沈瑞也只能整了整衣襟,肃然道:“谢大人提点,沈氏必当从严约束子弟……”
刘忠鼻中发出一声认可的轻哼,又道:“先沈尚书家风清正,你们一房也原当为沈氏之首。”
沈瑞不由一愣。
刘忠却又不再去看沈瑞,声音也缥缈起来,却道:“恒云,沈家子弟芝兰玉树人才济济,你也知朝廷求才若渴,陛下隆恩信重,你当不负皇恩才是。”
沈家百年来进士及第数十人,虽当下仍在官场的最高不过四品,但有官身的也不下二十人,近十年内更出了两位状元,比不得顶级簪缨世家,却也绝对是一流的书香大族。
小皇帝,现在也许不需要这些低品阶官员做些什么,但当作一步闲棋落下,将来未必用不上。
而能用上的前提,是这些人掌握在自己手里。
只是,这两位状元,一个是谢阁老的女婿,一个是寿宁侯的女婿。
寿哥这是要他沈瑞站出来约束住沈氏,不让沈氏倒向旁的势力。
沈瑞苦笑起来,声音几乎低不可闻,“师叔……可是高看瑞了。”
刘忠听得师叔二字,微微叹气摇头,也压低声音道:“恒云,你只用心做事便是。”
沈瑞沉默半晌,方点了点头应是。
*
待沈瑞送走寿哥,回到沈府,不得不同徐氏商量沈瑾的事情。
郑姨娘这样的内宅妇人,也只能徐氏去料理。
徐氏这些时日有了张青柏母女的陪伴,多了许多欢乐,家事托付了何氏,那边未来儿媳妇杨恬也渐渐好转,她心情舒畅之下,精神也比先前健旺了许多。
沈瑞到上房时,徐氏正在院里亲自动手用细竹条扎个小花架。
沈瑞连忙挽袖子过来帮忙。
徐氏笑道:“不必不必,她们我也是不用的。”说着从身边抿嘴笑的丫鬟们手中接了帕子擦手,由沈瑞搀扶着往里走,轻声问道:“怎的了?”
虽然沈瑞是笑着进来,但做母子久了,徐氏还是看出沈瑞眉宇间淡淡的不快。
丫鬟们知道沈瑞找来必是有事,上了茶就悄然退下。
沈瑞方将寿哥来访后刘忠所说的话告知徐氏,当然,先前与寿哥关于嫡庶嗣子的话题并未与徐氏提起。
徐氏皱着眉思索良久,还是微微摇头道:“实则我们守孝,出面并不妥当,然你三婶性子绵软,而理哥媳妇到底是晚辈,也不好管四房长辈的事。我请你渔五婶娘辛劳一趟,再让我身边周婆子跟着去。”
沈渔妻子虽无什么诰命,又是族中旁支,但在京也只她辈分长了。
沈瑞应声,又暗叹,在京的族人太少果然不行,还得再写信回去请沈瑛说服些族人北上。毕竟山东辽东生意全面开花,总要有人去照应。
沈椿因着精明强干,已跟着陆二十七郎去了辽东,京中这边暂由沈渔、沈琛打理,只山东还缺人。
“算着日子,四房的人这几日也就到了。”徐氏示意沈瑞不必担心,转而又道:“等贡布交割了,也便无大事了,这外头的事,你多交与你渔五叔、琛大哥去做,不行就再请五房在族中寻人,你自己还当以功课为重。”
她脸上虽还带着温和神情,语气已是肃然,“瑞哥儿,我沈家,没有幸进之人。你有奇缘,或可为你仕途助力,却不是你所依仗的根本。我知你挂心家族目下处境,担心朝中无梁柱可为家族支撑,然我沈家百年不倒,凭的不是一两个尚书学士,凭的便是子弟进取,屡屡科场扬名!”
沈瑞心生敬意,忙起身垂手而立,认真道:“母亲教训的是,是儿子轻狂了。”
徐氏看着他,脸上挂出满意与骄傲,“我儿哪里是轻狂!实是聪颖太过,心思太重。瑞哥儿,你虽已是咱们家的顶梁柱,然到底未及弱冠,不要总急着想将那几十年后的事儿都一股脑做完!”
沈瑞心下一片温暖,喃喃道:“母亲……”
徐氏慈爱的拉过沈瑞,拍了拍他,语重心长道:“皇上信重是吾家之幸,然有些事却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成就得了的。你且踏踏实实的,将眼下能做之事做好,有了金榜名次,将根基立好,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这路,且还长着!”
沈瑞握着母亲消瘦和苍老而变得褶皱的手,看着她斑白的鬓发,重重点头,道:“母亲放心,儿子必然不会让母亲失望!”
*
六月二十六,本是张会同沈瑞约好了时间要带着赵彤过来庄上拜访,却临时取消。
翌日沈瑞方知,皇上下旨升了张会的官——他原因武勋子弟恩封了锦衣卫百户,如今晋了副千户。
朝中皆以为小皇帝是在安抚英国公,都知先前英国公三子之事罚的委实不轻,英国公又表态及时,颇得内阁与皇上赞许,这番安慰也是应有之意,且张会的锦衣卫到底是个虚职,也没甚干系,朝中便也无人说些什么。
只是内廷中传出了王岳十分不满的话来。
众人想想王岳的侄子同样获罪,英国公府这边得了安抚,王岳那边却什么都没有,对这种不满也就颇为“理解”了。
很快,这件事就被另一件更大更重要的事情盖了过去。
七月初二,锦衣卫百户夏儒进为指挥使,寻进中军都督府都督同知。
这夏儒先前只是一布衣,因女儿夏氏选入宫中,而恩封锦衣卫百户。彼时一同被封锦衣卫百户的还有另两位宫中选中的吴氏、沈氏之父吴让、沈传。
因吴氏乃是寿宁侯夫人亲戚,且张太后主动移宫,又由寿宁侯、建昌侯府出了银子修葺了坤宁宫,天下皆以为吴氏是要入主中宫的。
而今,先获封的却是夏氏的父亲!
虽没有直白封伯封侯这样享受皇后母族的爵位,这中军都督府都督同知也足以让其身份明朗起来!
皇后之位,天家意属夏氏!
这一下在朝中引起轩然大波。
宫中太后尚没什么动静,只是眼见竣工的坤宁宫修葺工程立时停了下来——寿宁侯府岂会乐意当这个冤大头!
内阁对于这个选择则是乐见其成,谁会希望张家再出一位皇后!
而户部尚书韩文也瞅准机会,再次抨击“失了圣心”的张家、周家那盐引问题。
不过这次韩文却是算错了,只三天后,小皇帝就下了旨,让张周两家照先帝旨仍与引目买补。
虽朝中抗议之声不少,然“先帝旨意”这四个字压下来,一时也无人敢驳。
随后消息灵通人士便知道了,先前宫中张太后“一度感染风寒,卧病不起”,不过还好医治及时,很快就大好了,之后皇上大婚的日子便也定了下来——拟七月十七日祭告天地宗庙,七月二十日行纳采问名礼,八月十一日发册奉迎礼。
若是太后“病了”,这大婚也就要往后拖延了。
大约是母子角力,最终太后“病愈”,皇上也许了张家盐引银子,不叫张家人财两空。
内阁知道内里端由,也不应声了,只户部不满。
当宫中有旨令户部处置银四十万两送内承运库供大婚花用时,户部直接表示,太仓银两仅有四十三万,本部所贮亦仅八万有余,若皇上要一次将这些银子抽调干净,万一有个灾变或者北虏寇边可就没银子可用了。
紧接着各科给事中、监察御史们纷纷上折子,抨击太仓银因赏赐、借用而空,又言这四十万两用度太巨,恐是内侍倚婚礼之用以肆无厌之求云云。
朝中立刻再次掀起弹劾内官的滔天巨浪。
小皇帝却不言不语,户部哭穷,他也不催,朝中弹劾内官,他折子留中不发。
户部知道小皇帝因着先前抄家内帑富裕,见他稳坐钓鱼台,便就咬死了没钱,拒不付那四十万两银子。
此时,沈家自松江北上的贡品棉布,虽送进了宫中,却也因着没拨银子而不曾结算。
而同时送进宫中的,还有沈瑞为寿哥置办的许多新奇玩意儿。
寿哥瞧见了那机栝自行人马、泥捏的打拳罗汉等等物什,以及专制的喜庆布匹样式,高兴得紧,也过问了贡布的事,听刘忠说竟不曾结算,他脸便阴沉下来,冷冷道:“怎的,如今贡品的银子也要拖着了?沈瑞一心为朕着想,朕不能让他吃亏,你去同刘瑾和谷大用说,让他们先自内库里先拨了银子,与沈瑞那边交割了。”
如今谷大用已管了内官监。
刘忠忙近身回道:“皇上,奴婢原不当为人传话,只是沈瑞当初托奴婢送这些小物入宫时,就有言,说蒙皇上隆恩赐得松江棉布御用贡品之名,已让松江百姓及沈家获益良多,今次贡品进京恰逢皇上大婚,正好为皇上贺。”
他声音又低了些,道:“他虽一片效忠之心,然不想被人当作媚上,还请皇上只作不知,这批布匹仍以贡品交与内廷,结算多拖上些时日,不了了之也就没人注意了。”
寿哥手里攥着个使出白鹤亮翅招式的泥罗汉,只见那泥人凝眉张口,似在呼喝,展臂勾腿,动作逼真到位,连衣襟褶皱都雕得仔细,似随风而动,着实栩栩如生。
他忽而咧嘴一笑,道:“这个沈瑞,也是知道朕这会儿和户部打擂台缺银子,才要孝敬这些,罢了,他有心了,这次且先这样。你去传朕的口谕到内官监,以后沈家的贡品都按时结算,不许克扣拖欠!”
又吩咐道:“替朕记着,九月里又要往辽东发布花钞锭,这次军衣就让沈家松江织厂去办吧。”
刘忠连忙替沈瑞叩拜谢恩。
这次御用贡布这称号一出来,松江沈家织厂的生意立时红火了数倍,如今南北布商都来慕名来订货,沈家织厂扩充了厂房也是供不应求,松江当地大族的其他织厂也借光发了笔财。
再加上京中与赵家合伙立的布庄赚的都是没官爵的大富之家的银子,且山东辽东生意敲定,也下了大笔订单。
这棉布织厂红火起来,同时也推动了手工业、种植业等多种行业大跃进似的生产,说是拉动了地方经济也不为过。
沈家诸产业从中获得的利润怕是要以十万计!
这批贡布虽然也有二三万两的价值,按照当时人均生活水平而言实在是天文数字,但是比起沈家所得又实在算不得什么。
沈瑞自然知道寿哥手中不缺私房银子,但户部紧逼寿哥,他也总要表示一下对寿哥的支持,且寿哥便是不知沈家获利具体数字,也知沈家收获颇丰,还不如他主动大方一些。
君不见,单就每年万圣寿节、太后圣寿,那帮官员谁不是成千上万两砸下去挖空心思置办寿礼,如今适逢寿哥大婚,他沈瑞这点孝敬原也是应当。
只不过不想担个媚上的骂名,才央刘忠私下与寿哥说了,悄悄的笑纳就是了。
却不成想,寿哥果然没同他客气,高高兴兴笑纳了,却转手又赏了他参与置办辽东军衣这桩买卖,其中获益可是远比贡品那点子收益多得多的!倒让沈瑞不知道说什么是好了,平心而论,寿哥这份仗义也是真的。
而寿哥那边,好似贡布这事儿开了个好头儿,之后的日子越来越顺遂,银子也长着腿儿似的跑来。
就在七月十六,前镇守太监朱秀同其家产一并被押解回京,而现镇守太监岑章还查抄了与这朱秀狼狈为奸的两家,各项合计得银十七万四千六百两。
这内官贪墨的银子嘛,也就尽数成了内帑。
随后七月二十一,南京传来消息,王守仁率水军进剿苏州府崇明县半洋沙海贼,所擒贼首沈岳等五十三人,杀贼两百。贼首施天杰、钮西山等不敌,率众三百六十余人来降。
这施天杰、钮西山等是苏州一带最强势的一伙儿海贼,其恃江洋之险聚众千余人,治兵器,杀巡军,肆行劫掠。正德元年初,地方就上奏请兵部派兵进剿,兵部敕彼处巡抚等官,留心擒捕事。
待王守仁到了南京兵部,上任头一桩事便是整顿水师,进剿海贼。
有先前太湖剿匪一役,水路上讨生活的帮派都知道了王守仁的威名,此次王守仁再次带兵出征,贼人都是胆寒,待甫一交战,水师就擒了施天杰手下当家沈岳等人,斩杀近两百匪徒,施天杰等人皆是大骇。
期间,巡抚都御史艾璞又买通间谍使了一手离间计,使得匪帮内部几个当家互相斩捕火并,先是施天杰的二弟天常携妻率众请降,那施天杰更加疑惧,遂也慌不迭来降。
而施天杰的幼弟天泰、钮西山的兄长钮东山及手下当家蔡廷茂等几个因先前就与天常不和,却是趁乱领着部下叛逃海上,踪影不见。
王守仁也不盲目追击,先扫荡了几处匪巢,又进行一番布防,使海贼不能回返为乱。
此一举平了匪患,还缴获赃银近八万两。
消息传回朝中,先前对王守仁为南京兵部侍郎颇有微词的大臣便统统闭了嘴。
寿哥不由龙颜大悦,这沈瑞知感恩、张永手下的岑章办事利落、王守仁更是不负他厚望,寿哥又是高兴又是得意,直觉得自己眼光非凡,看中的人果然各个精干。
而不知是大婚在即,小皇帝离亲政越来越近,还是这场胜利让小皇帝的底气更足,当皇上借着这场胜利下旨赏赐王守仁及南京水师兵卒,便是一直哭穷的户部也不敢跳出来说没钱发赏银了。
又因刚刚祭告天地宗庙行了纳采礼,就得了剿匪得胜的消息,这宫中不知何时起,传出未来的皇后夏氏乃有福之人的话来。
对于这样说辞御史们最是不满,憋足了劲要找外戚夏家的麻烦。
可惜夏儒此人生性胆小,得了官职女儿封后,非但没张狂,反而越发谨慎小心,几乎闭门不出,愣是没让御史们找到下嘴的地方。
寿哥听了厂卫回报,在殿内大笑不止。
宫中原都在观望,这夏氏抢了吴氏的后位不得太后喜欢是必然了,若是因着这有福之人的谣言而惹得皇上生厌,那便是贵为皇后也没用。
不过皇上这般却似并没有因那谣言而生气,不少内侍宫女又悄然调整了对皇后的态度。
八月十一,天子大婚,普天同庆。
一场场仪式走下来,寿哥早就不耐烦了,总算是送入洞房,内侍宫女伺候了帝后更衣,便被寿哥统统撵了下去。
寿哥往龙床上一摊,大大松了口气,然后支起胳膊来看他的皇后。
新娘子一张团团脸,浓眉大眼,看起来比画上的还要年幼。
她似乎特别害怕,整个身子都在微微颤抖,可又似乎在极力控制,拿出端庄的姿态来,却是看都不敢看寿哥一眼的。
寿哥心里升起一股子无聊来,随口问道:“你叫什么?”
大殿里静得只剩烛花爆裂的轻微声响,夏氏本是高度紧张,忽然听得声音,身子激灵灵一抖。
寿哥却被这像小兔子一样的举动取悦了,噗嗤一声笑出来。
夏氏更是窘迫,几乎要哭出来了,却没忘了回话,只是声音几乎细不可闻,“民女……奴……臣妾……”
一时间教养嬷嬷教她的那些规矩竟然一条也想不起来了。
泪珠儿就挂在眼睫上,这个小家碧玉从前从没经过什么大场面,便是宫中出来的教养嬷嬷耳提面命几个月,也不可能将她彻底培养成一位合格的皇后。她此刻怕极了,身子一委,就要滑下床去跪在地上。
寿哥眼疾手快,下意识一把捞过她的小手,不让她掉下去,本是想埋怨一句,然那只小手肉肉的,抓在手里竟是柔若无骨,绵软异常。
他低下头去看,这手比之他所见过的那些妙龄美女青葱一般纤长玉手可差了太多,然却是特别的白嫩,又如娃娃一般,手背竟胖出小坑,直想让人咬上一口。
忽然间那些厌烦就都没了,寿哥笑眯眯的看着夏氏盈满泪水的大眼睛,轻声道:“怕什么,说便是。”
夏氏被皇上拉住手,陡然想起教养嬷嬷教习的房中那事,脸腾得变成大红布,心咚咚跳个不停,眼中水光更盛,她慌里慌张的摆正了身子,又不敢不回话,只嗫嚅着,道:“臣妾……臣妾生在六月十五月圆夜……祖父给取名叫月盈……父亲母亲叫我……叫臣妾团圆儿。”
寿哥看着她肉肉的两腮,如满月一般的面庞,纵声大笑,“好,好,这名字极好。”
夏氏见他笑了,那忐忑之心也放下大半,勉强抿了抿嘴挤出个笑来,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胖的缘故,她两腮上酒窝竟也比旁人深些,瞧着格外喜人。
寿哥一把将她拉近身前,不自觉伸手去戳了戳她的脸,打量着她略显丰腴的身子。
太皇太后说这是个有宜男相的姑娘,太皇太后说皇嗣乃是国本。
他身边的兄弟,除了高文虎,其余张会、蔡谅、游铉、沈瑞……哪一个家里没点儿嫡嫡庶庶的烦心事。
他自己,也经过郑金莲那桩事,不是没对身世起疑过。
他的庶妃里,还有一个张家的亲戚,一个聪明过了头儿的女子。
嫡庶。子嗣。国本。
看着眼前这个有些呆愣,有些憨直,却满眼敬畏的胖姑娘,寿哥眯了眯眼睛,轻笑了起来,手指戳着她深深的酒窝,笑道:“团圆儿真是个极好的名字,日后,私下里,便叫你团圆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