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三百七十九章 芦花荡

林延潮虽身在书院,但于国事家事天下事也是事事关心。

郭正域提出在辽东设布政司之事,在廷议上被打回。据方从哲所言是沈一贯作梗之故。

郭正域也致信于林延潮,虽说没有明言是谁阻扰,但郭正狱于信中感慨,事功之难也!

朝廷因党争,多方肘制之局已成,满朝官员只知相互拆台,而置社稷于不顾。

这么多年来朝廷成事的少,败事得多,多少利国利民之策,最后到了庙堂上都被压下。

如林延潮当初主持的两淮盐税,至今仍在反复。

而原先议定的于倭国封贡之事,又遭清流反对,纵如兵部尚书石星也只能勉强支撑大局。而议定的封贡贸易之事,原先是开放给梅家及鲁苏闽浙商人,结果反被皇室及河南宗室乘势而入进行垄断。

他们在朝鲜强买强卖,吃相极为难看,弄得朝鲜乌烟瘴气,不仅是与之贸易的小西行长这些倭人,甚至连朝鲜人也在抱怨。

明朝死伤近万将士,花了两百多万两银子打下的朝鲜之役的胜果,尽都便宜了宗室。

郭正域信中多次有言,若是恩师在阁则断然不至于如此。林延潮见信不由一叹,郭正域倒是想得太天真了。

但另一事则不同了,那起源自一本书,此书名为《闺范图说》。

说得是万历十八年,归德名儒吕坤担任山西按察使。

期间他采辑了历史上贤妇烈女的事迹,著成《闺范图说》一书。

后陈矩出宫时看到了这本书,买了一本带回宫中。结果郑贵妃看到此书,于是命人增补了十二人,以东汉明德皇后开篇,郑贵妃本人终篇,并亲自加作了一篇序文,影射东宫储位之事。

后来郑贵妃的伯父郑承恩及兄弟郑国泰重刻了新版《闺范图说》,并于京师大街小巷发行。

结果吏科给事中戴士衡上疏弹劾吕坤,言他进《闺范图说》,意欲结交宫闱,逢迎郑贵妃,以为立储之事。

由此事可知吕坤是冤枉的。

但是时人分析,此为吏科给事中戴士衡受人指使之举。

戴士衡万历十七年中进士,然后出任新建知县,当时张位正在新建老家赋闲。

而这几年戴士衡官运亨通,从知县一下子升至吏科给事中,都有张位提携的影子在其中。

张位在阁主事与吏部极为不睦,他与孙丕扬间可以用宿怨来形容。

孙丕扬去年接替陈有年为吏部尚书后,大举改革。

当时满朝上下对孙丕扬都很认可,认为他除了有些‘轴’外,绝对是一位清正廉洁的官员,由他来担任吏部尚书,可以革除吏部的积弊。

而孙丕扬也确实如满朝文武上下所期望的那样,他至吏部后公正严明,不徇私情,史称‘挺劲不挠,百官不敢以私干者’。

为了杜绝请托之风,孙丕扬创造出独一无二的选官办法,那就是创“掣签法”。

此法说白了也就是抽签法!

一切大选急选官员,全部由抽签决定,如此可以彻底杜绝请托。

此举一出满朝上下无不称为公允,但是却惹怒了内阁。

避免干扰?杜绝请托?你这不是明白着指着和尚骂秃子,说得就是咱们内阁干涉你们吏部的人事权吗?

万历野获编上记载了这样一个段子。

说得是官场上避道,官员路上轿子碰到了,级别低的官员要避级别高的官员。

当时六部官员碰到了内阁大学士都要避道,唯独吏部尚书不用。到了严嵩时,内阁势重,所以吏部尚书也要避道,一直到了申时行为内阁大学士时,吏部尚书都要避宰相。

而到了爱搞事的陆光祖任吏部尚书时,当时内阁大学士是王家屏。

陆光祖让人事先探明内阁大学士坐轿的路线,然后迂回于道上不与内阁大学士相遇,用此来避免阁部争礼。

而到了张位与孙丕扬分任阁臣太宰时事情就来了。孙丕扬原来也是效仿陆光祖故意绕开内阁大学士的轿子。

但是有一次不小心两个人的轿子在路上碰到了,于是孙丕扬下轿于道旁作揖,还是尽了礼数。

结果张位看见了却装着没看见,拿着扇子掩面而去。于是两边撕破脸,大家公然交恶了。

吕坤与吏部尚书孙丕扬又是极为交好,称其为大贤,将他与郭正域并称。

因为戴士衡弹劾吕坤,即是铲除孙丕扬的臂助。这其实是张位与孙丕扬两位大佬在幕后较量,更深一步说就是内阁与吏部之争。

但是事情并没有朝想象中的发展,此事横生出枝节来。

戴士衡弹劾吕坤,此事牵涉到郑贵妃,连同给郑贵妃出书的郑承恩,郑国泰受到牵连,一日他们在路上走着,结果被一群义愤填膺的太学生们给揍了一顿,如此事情就闹大了。

郑贵妃跑到天子那哭诉了一番,不知为何认为牵涉到皇长子。于是天子就下诏责备太子左右的讲官,认为他们没有教导好太子。

此诏是经沈一贯所发的,于是陶望龄,袁宗道等人翰林们气愤不过,前往内阁找沈一贯说理,为孙承宗,李廷机叫屈,指责沈一贯为何不封还圣旨,而是帮天子指责皇长子。

林延潮看到这里,也是为陶望龄,袁宗道二人直摇头。

天子下旨指责皇长子,表面上看是为了郑贵妃出口气,但其实意在对皇长子进行敲打。

自从皇长子出阁读书后,天子对于皇长子的忌惮之心是越来越深。张诚等明着暗着打压皇长子,在慈庆宫供给的事上作手脚,以为天子看不出来?

孙承宗等众讲官不忍着,将张诚减少慈庆宫供给的事公之于众,也不能说是有错。

毕竟此事过后,他们是在满朝文武上下获得了名声,张诚也得到了天子更近一步的信任,只是唯独令天子对皇长子忌惮更深。

再加之焦紘又上了一个养正图解,这都还没当太子了,就已经按照太子教育了,这样劝进也太过分了吧。

最后天子抓到这机会对皇长子训斥一番,也是平复上次闹事的风波,其实是告诉你,这储位朕还没给你呢,你不能抢,你的老师们这一次就代你受过了。

其实事情到了一步也就是了,大家你好我好收工就是。

哪知陶望龄,袁宗道却挺身而出对着沈一贯批评了一番。沈一贯的态度本就是倾向支持于皇帝,毕竟是王锡爵的现在,岂会无缘无故封驳这圣旨,再说皇长子受训斥在他看来也是‘咎由自取’。

结果陶望龄,袁宗道到他那边一闹,沈一贯肯定是‘惊怒交加’的。

无故背锅岂是好受?

而且沈一贯对孙承宗早有不满,此事却起于袁可立。

袁可立当年在苏州给申时行后院点火后,虽然被贬,但清正之名却传遍了朝堂之上。

到了万历二十二年的时候,浙江民变。

起因在于前礼部尚书董份,以及前祭酒范应期。

当时董份在浙江霸占民田,已是一方暴富,在严世蕃时列举明朝‘福布斯排行榜’,董份就位列大明十七人之一。到了万历二十年时,董份积攒钱财已是到暴富的程度。

当时浙江的百姓状告其侵吞家产的状书可谓是塞满了衙门口,这与当年海瑞到应天出任巡抚时,百姓们状告徐阶实有的一拼。

当时范应期也是如此民怨极大,当地知县迫于民意将祭酒范应期抓起来,结果范应期上吊自杀。此事被董份知道于是指点范家上京告御状。天子降旨将查办此案的浙江巡按,乌程知县问罪,一个被戍边,一个被革职为民。甚至连推举浙江巡抚的吏部尚书孙丕扬,以及浙江巡按的左都御史都牵连问责。

此事一出,浙江官场震动,有范家例子在前,谁也不敢再查办董份。

但是孙丕扬也是硬骨头,愈挫愈勇,当即派袁可立出审此案。

在有前任的前车之鉴下,袁可立要彻查此案,可谓背负压力极大。

董嗣成不仅林延潮同年,他任礼部郎中时,与林延潮交情也是很好,而且申时行屡次来疏要求林延潮,以及沈一贯关照董份。

林延潮也是写信给袁可立,让他手下留情,放人一马,但袁可立却是没听。

至于沈一贯之言,袁可立更是不理。沈一贯大怒之下放话要找袁可立麻烦,哪知孙承宗站出来替袁可立宽解。沈一贯顾忌孙承宗皇长子讲官的面子,这才含怒收手。

因为此事,董份及长孙嗣成、次孙嗣昭先后过世,最后其多年侵占的民田也是大半还给了老百姓。

当时袁可立在浙江任官时,正值倭寇来犯朝鲜,当地官员‘过度紧张’,不少豪商被衙门无故安上通海通倭之名。袁可立却不冤屈一名百姓,经过详查平反了不少冤案。

因为这些政绩,作为当初力荐袁可立的孙丕扬,也是毫不吝啬,以天下官员政绩第一的名义将他举为给事中。

袁可立离开浙江后,浙江百姓可谓是沿途相送,同时还以两百年来唯一一位推官的身份入苏州名宦词的官员。袁可立到了京师时,天子也是破例召见。

也许是年少得志,袁可立有些没有把握分寸。

当时一位御史因事触怒天子,沈一贯遂上意,要将此人廷杖。结果引起了几十名科道言官一起赶到文渊阁,求沈一贯相救。

沈一贯满口推脱说这不是我的意思,这是皇上的意思啊,你们就不要为难我了。

当时袁可立新官上任,在末座笑道:“这不是皇上的意思,而是相公不肯相求耳!”

此言一出,所有御史们都是惊呆了。唯独袁可立夷然不屑,在众人面前为御史叫屈。

沈一贯连连冷笑看了袁可立一眼,对左右问道:“这末座白皙者何人?”

沈一贯知道是袁可立后,于是新仇旧恨就连着孙承宗一并算上了。

而这一次袁宗道,陶望龄为孙承宗喊冤。从帝党的角度而言,沈一贯肯定是要站在天子一边,而不是皇长子一边,所以他趁势以退为进,重新祭起了王锡爵的老套路向天子辞职。

天子出于‘挽留’沈一贯,当即下令重责!众所周知,也是天子向来的习惯,在争国本之上,他于罢免官员或推迟皇长子出阁读书之事时,但凡有言官出来为罢免官员开脱或反对他的决定,他都是会在旨意上写一句‘激奏’,‘激朕’。

于是袁宗道,陶望龄此举当然就是‘激朕’。

先是讲官邹德溥,他其所居为锦衣卫千户霍文炳故居。后被人告发邹德溥私藏霍文炳的金子,然后为东厂所劾。邹德溥被革职并追赃。

然后就是上养正图解的焦竑,在去年顺天乡试之中,焦紘作为副考官。

而事后有人揭发说焦紘取中数名考生‘文体奇险荒谬’,肯定是暗通关节了,于是被贬为同知。

邹德溥竟然私藏一名锦衣卫的黄金然后被东厂揭发。考生有问题,焦竑作为副主考被问罪,主考官却安然无恙,这真是应了那句话‘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皇长子两名讲官都革职查问,一时人心惶惶,对于朝中‘太子党’而言当然是一个打击。

而天子从头到尾没有降旨对于袁宗道,陶望龄严斥,但最后责任却是由二人担了。

这二人的意气之举,最后让皇长子来买单。

二人羞愧不已,请求辞官。内阁二话不说,立即准了二人请求。

而袁可立因屡屡上疏言事,也被沈一贯抓到机会,最后被革职为民。

革职的圣旨到达时,袁可立正与同僚对弈。听到自己被革职后,袁可立从容将棋盘上的棋子收入棋盒之中,然后骑了一头驴离开了京师。

京师里的官员无不痛惜袁可立的遭遇,为他鸣冤叫屈!

袁可立,陶望龄,袁宗道都是跟随林延潮多年的门生,同时也与孙承宗交好,经此一事孙承宗被打落谷底,连带着林党骨干也是受损严重。连带着皇长子一方势弱。

孙承宗闻此病了三天,然后在病榻上写信给林延潮,将一切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言自己无能辜负了林延潮的托付,自己一人无力在京中主持大局。

林延潮则不知如何宽解,他明白陶望龄,袁宗道去质问沈一贯,并非孙承宗授意的,全然是出于同门义气,至于袁可立顶撞沈一贯也并非孙承宗的意思,而是他行事张扬,不知收敛,一而再再而三最后被罢官。

但事已如此,又有什么话好说,孙承宗身为‘门生长’,却不能约束他们三人。这说到底还是他的‘领导’责任。

当年林延潮离开京师前往朝鲜时,口中虽对亲近的人说要避位,让孙承宗出一头之地,其实对于他后来站在皇长子一边与天子的冲突,也是有所预料,另一个时空的郭正域就是现在的孙承宗,但林延潮明知于此却并未真正提点过孙承宗,此中用心也是不足为外人道之。

当然经此一事,孙承宗也见识到什么是帝王家的无情,打消他当初的幻想。孙承宗于信中向林延潮言道‘恩师昔日之朝之难,事功之艰辛,时至今日承宗方才了解恩师的苦心’。

看到孙承宗迷途知返,林延潮有些欣然,尽管付出了不小的代价但还是值得的。

至于沈一贯的态度,也让满朝上下看到你沈四明也实在是屁股歪的可以啊。然后不知何时官场上又传出一条谣言,说林延潮不肯进京是因沈一贯多番阻扰之故。

尽管沈一贯四处解释,又苦于不能吐露真相,所以百官鉴于其人品无人相信他的话。

这些事零零总总说在一起,就是万历二十三年里发生的朝堂之事。

光阴似箭,不知不觉又到了岁末之时。

岁末书院事少,学生们经过岁末考试后,要准备离开书院回家过年。次年学功书院要再度扩招,收一千五百名弟子,其中精一学院要收一千弟子,有贞学院则要收五百弟子。

然后明年年中不再招生,再度招生要到下一年的开春。

饶是书院本着有教无类的招生原则,但报考的读书人却超过三千余人。书院不得不安排笔试面试,两个学院各自有一套招数的流程,再也不是只要能写字就能进了。

现在学功书院附近的镇子早就租满了来年要报考书院的读书人,他们都不准备回乡过年,打算在此温书以备来年考试。

赋闲教书之日,林延潮须发渐长。

古人云,毛发也者,所以为一身之仪表。

故而有美须髯,在颜值上,在官场上是一件很加分的事。

原先林延潮的髯须不过寸许,而今已是三寸有余,且是根根须直,故而以后旁人望见后再也无人说是相貌平平了。

每日读书,写文章时林延潮也长作抚须沉吟,有时候想起曾有一个故事,说得是一个相士看到王阳明,于是下断言,须拂颈,其时入圣境;须至上丹台,其时结圣胎;须至下丹田,其时圣果圆。

当然现在林延潮须已拂颈,但可惜未至圣境。

平日学功书院是早上有课,林延潮早上教授弟子,午时回到驿站与家人吃顿午饭,然后一钓竿一蓑衣即去溪边垂钓。

到了黄昏归来,吃了晚饭后,林延潮即早早就寝。

吕洞宾曾作了一首诗,归来饱饭黄昏后,不脱蓑衣卧月明。

说得就是如此生活。

不过这是林延潮多年来出任京官后养成的习惯。为京官时最迟四更天就要起床准备上朝,所以必须早睡,久而久之也就如此。

这日林延潮闲来无事,即雇人驾船出游。

船到一处浩渺无边的芦花荡,天突降大雪。

风吹雪片漫天飞舞,落雪飘至芦花丛中,一时分不清到底哪个是雪片哪个是芦花。林延潮披着氅衣站在船头,但见落雪瞬间盖满了船身,一等遗世独立的萧瑟之感,顿时涌上心头。

船行了数里,他让艄公船娘温了一壶老酒,煮一盘花生,一盘蚕豆,于船舱里铺了一层被褥然后坐在上面自斟自饮。

然后艄公船娘又煮了一锅鱼干粥,端给林延潮一碗后,他们随意吃了些,即在后舱睡下。

林延潮喝了半壶酒,身子已暖了一半,端起热粥喝下后,顿时全身上下无不通泰。

粥里的鱼干被他拨出一小半,正好就着残酒继续喝。

一盏油灯孤照舱内,舱外则是漫天风雪,林延潮于舱中细细品之。

入夜之后,万籁俱寂,林延潮忽听得有划水声传来。

初时以为自己听错,后越来越近,林延潮喊一声后舱的艄公,然后自己提着油灯走到船头。

但见一只小船划水而来,待船到了近处,艄公正欲问讯,林延潮伸手一止原来船头站着是自己学生陶望龄。

“恩师!”

“进舱说话吧!”林延潮道了一声。艄公见是熟人,又温了一壶酒提到船舱再回后舱休息。

陶望龄跳至林延潮船上,脱了披风抖了雪再进船舱。

林延潮给他斟了热酒,陶望龄喝下后,搓了搓手脚终于脸色好看了些。

“弟子特来此辞别恩师。”

林延潮看着陶望龄道:“稚绳来信都与我说过了,你不要想太多,回乡以后再过数年再出来做官,朝廷那边我会替你打点好,不用说心灰意赖之词,初时大家都会这么想,时过境迁就不同了。”

陶望龄默然许久然后道:“学生来前想过了,学生这性子不适合于为官,也无心于仕途,回浙之后此生再也不会出省一步,实在愧对恩师的栽培。”

林延潮明白为何陶望龄急着来见自己一面。毕竟古时人与人之间际会少,而再遇渺茫多些。

林延潮望了一眼:“你的号取作‘歇庵’,何意啊?”

陶望龄道:“学生自取此号所意,作学问就是歇息,为官则疲惫。”

林延潮点了点头。

陶望龄突道:“人之一生就如白驹过隙,要想寸立于世何其难也。恩师的三立,学生是学不来的,余生只求于能有片言流传世人足矣!”

“学生出仕前曾路经金陵与焦修撰辩论过,他言吾学之中没有性命之学,学生与他辩难,以人之入梦辩之。但学生一直记得恩师当年所言下学而上达,时恩师有言未至上达之境,不知今日达否?”

“难道真是如孟子所言,文王视民如伤,望道而未之见。未见为真见?这疑难一直徘徊于学生心中,至今不能解,还请恩师明示!”

林延潮笑道:“若我说未至,你是否担心问道于盲,借听于聋?”

“学生不敢。”

“其实道在哪里,我也未曾见的。”林延潮笑道。

陶望龄面露失望之色。

林延潮会心一笑,抚须于颈然后道:“文王一生爱民,将百姓当作受伤之人般体恤,忧心天下故能至道,又因忧心天下故而忘道,这是孟子的真意。当初你辞别我去浙江讲学就是说得这句话。”

陶望龄道:“这忘道才能见道,何也?”

林延潮抚须沉吟道:“道理在我心里,是为第一义,从我口中道出,是为第二义,你悟道在心为第三义。”

“夫目可得见,耳可得闻,口可得言,心可得思者,皆为下学也。这下学即为有为法,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陶望龄咀嚼这一句。此言是出自金刚经,在佛经中金刚经地位自不用多说,但金刚经三十二品道尽佛理后,却将这一句话放在最后一句。

言下之意,本书前面讲了那么多,但都是你看得见,听得到,说得出,想得到的有为法。只要是有为法,就如梦幻泡影般虚无,如朝露闪电般短暂,你不过如是观之即可。

而无为法与有为法相对,指得是不依姻缘,不生不灭,无来无往,非彼非此之法。

一切圣贤皆以无为法而有差别,这句也是金刚经之语。佛学不排他说,认为并非只有修佛才能成为圣贤,而圣贤间的差别只在无为法中。

“那恩师何为无为法?何为上达呢?”陶望龄话音有些发颤,他感觉自己已是接近于一生所追求之事。所谓朝闻道夕可死是也。

听陶望龄之言,林延潮笑了笑举起手边半明半暗的油灯,然后揭开灯盖一吹。

霎时间,船舱即黑了。

陶望龄下意识眼睛一眨,然后陷入一片漆黑之中。

各家常有以于漆黑之中悟道的说法,大意是人在黑暗中,六识会无比灵敏,更能体悟大道。

而此刻四野寂寥,天地之间只余簌簌雪落之声。

好一场大雪!

正待陶望龄揣测林延潮所指时,这时林延潮已是重新点亮了油灯,船舱又恢复了明亮。

陶望龄不由感叹,这一明一暗之间,禅味尽在其中。

“汝先闭眼再睁眼!”

陶望龄依言为之。

“再思灯灭一瞬,汝闭眼睁眼否?”林延潮又问道。

“灯灭一瞬,学生确有一睁一闭。”

“为何眨眼?”

“不曾细想。”

林延潮问道:“那吾要你眨眼与灯灭时眨眼有何不同?”

陶望龄一愕,恍然如电光火石迸发:“恩师要吾眨眼,此为可见,可闻,口言,可思,而灯灭眨眼,则不可见,不可闻,不可言,不可思。恩师以此言上达与下学之别?”

林延潮拨了拨灯芯,船舱里又亮了几分:“下学有心,本体到功夫,上达无心,功夫到本体,正如文王心忧天下而至道,也因心忧天下而忘道。事功还来不及,余者何必去问?若你执意要问道在哪里?等我兼济天下时,再来答你吧!”

船舱里寂静无声,两人不出一言,陶望龄跪坐在旁,则是极力领悟。林延潮看了一眼,合衣睡去。

次日林延潮醒来,先见大雪已停,再看陶望龄但见对方泪水盈眶向己一拜道:“恩师点拨示道之恩,学生一辈子也不会忘记。”

林延潮笑了笑。

天明雪停,船已归程,去时与来时景色又是不同。

船行于水间,于芦花丛中时隐时现,师生二人立在船头讨论话别。

林延潮对陶望龄言道:“浙人重读书,重学问,重实学,重思辨,言商不轻利,事功学派本就起于厮,你回浙之后必能光大吾学,衣钵于你可谓得人!”

“你天资聪颖,常不言而能得,不必求诸于外,但传道授业,解惑度人却不可如此。”

“吾儒学以有为法为本,以渐悟为宗,若求顿悟,则为离世而觅,世间求兔角,走了傍门。至于发心,不论独善其身,还是兼济天下皆可。渐顿虽缓,但却是堂堂正正的大道,切记身体力行,三省吾身,有利人或利己之事立为之,有行即有功,切勿因善小而不为!”

陶望龄每字每句都听在心底:“学生省得。”

林延潮点头微笑,陶望龄忽道:“恩师,学生改变主意了,此去回乡学生不会不出省一步?”

“哦?”林延潮心道,莫非改变主意。

陶望龄望着远方悠然道:“十年后恩师必已是兼济天下,学生当由乡进京再向恩师请教至道!”

林延潮:“…………”

陶望龄辞别林延潮登上坐船离去,林延潮目送学生远去,念起近二十年师生情谊,感叹人生离合至此。

陶望龄回乡之后,细心整理文章,致力于讲学,正如林延潮事先所言,林学盛行于浙,再由浙为天下显学。十年之后,陶望龄本欲与众门生一并动身进京,但行至半途却突然染病,遂不能成行。

送别陶望龄后,林延潮回到了书院闭门不出。

哪知岁末时又有一突如其来之事。

当时林延潮从外返回书院,但见书院里的弟子门生人人皆有悲色。

“何事至于如此?”

徐火勃满有泪痕道:“恩师,张简修守节了!”

张简修,籍湖广江陵,前首辅张居正第四子,后授官为锦衣卫指挥

万历十年因张居正家人而获罪,天子降旨将张简修与其子革职为民,后充任边地。

万历二十三年十月,播州杨应龙造反作乱,驱兵攻打余庆、大呼、都坝,焚劫草塘二司及兴隆、都匀各卫。

时张懋修为余庆卫千户,余庆卫所被破后,于所衙中悬梁自尽,为国死节。

一千三百零二章 元辅,请留步五百一十七章 一家人第一百六十六章 这也行五百二十二章 拉关系五百五十一章 侍君之心五百零一章 船户案第两百八十章 人情一千五十六章 就藩第三百一十四章 传言一千一百八十三章 北上五百二十七章 回乡八百八十二章 自己人第八十三章 不后悔第三百五十三章 真千里驹七百五十四章 首辅(谢豪猪tyz书友盟主)五百七十八章 敌军阵容一千两百六十九章 方略第十五章 胡提学的考校第三百三十九章 金銮殿下捉婿一千三百二十三章 局面一千一百九十七章 新官上任一千八十一章 高攀不起一千四十四章 改换门庭四百六十八章 姻缘第四百二十章 立威第三百一十八章 张居正是地域黑第二十七章 入理不如入情八百九十八章 银子去哪儿了?第两百一十七章 好风光八百四十七章 官吏奸滑第两百一十六章 京报连登黄甲第三十八章 老童生第三百九十二章 如愿以偿第八一十八章 河工大计第两百七十一章 这是碰瓷啊!八百四十八章 新任知府四百五十四章 糟糠之妻第四十六章 书院八百六十一章 说话不算话七百五十四章 首辅(谢豪猪tyz书友盟主)一千三百零八章 宰一刀八百四十四章 结案八百三十章 清官狗官第五十六章 其实我想认真做题的(第二更)七百三十章 今日之生八百六十五章 去开封一千一百四十章 听君一席话九百六十四章 内官外官第三百三十五章 金銮殿第两百一十五章 谁是解元?(二更)一千两百七十五章 海贸六百零四章 皇帝赏赐六百六十六章 执笔九百七十九章 面圣一千一百八十九章 直言不讳五百八十二章 舌战群儒(上)第三百四十七章 教诲五百八十八章 两名书生四百五十章 名扬藩邦第三百九十六章 入直文渊阁第四百一十章 咱是笔杆子一千一百二十三章 陛辞一千二十二章 自己人一千两百四十五章 海漕第三百九十一章 君子之争不是后记的后记一千一百三十一章 教训一二第三百七十三章 下官知错了第五十二章 大宗师弟子的光环第三百八十三章 你太无耻了第四百二十章 立威第四百四十一章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九百八十四章 弹劾终于到了八百六十九章 坐省长随八百六十章 盐政第一百三十五章 杰出弟子一千三百一十五章 离去(恭喜书友三少爷的天堂成为本书盟主)一千两百九十七章 书肆五百五十一章 侍君之心一千零八章 考官人选九百七十五章 申府一千三百九十二章 主持廷议第六十二章 本经(第二更)一千三百三十四章 柳成龙第五百一十二章 帝王师第一百五十二章 赠诗(一更)第三百五十章 我们家延寿长进了第两百三十章 只是我不愿意(第二更)第四百二十二章 有备无患六百八十章 人走位冷八百三十七章 排衙第四百一十四章 跟我们走一趟第三百四十三章 恩荣宴一千一百六十五章 恳请出山七百二十五章 站在哪一边(第二更,求月票)第两百五十七章 公道自在人心第两百六十三章 仗势欺人七百六十二章 力谏一千一百八十八章 廷议第一百二十五章 又蒙对题了(二更)
一千三百零二章 元辅,请留步五百一十七章 一家人第一百六十六章 这也行五百二十二章 拉关系五百五十一章 侍君之心五百零一章 船户案第两百八十章 人情一千五十六章 就藩第三百一十四章 传言一千一百八十三章 北上五百二十七章 回乡八百八十二章 自己人第八十三章 不后悔第三百五十三章 真千里驹七百五十四章 首辅(谢豪猪tyz书友盟主)五百七十八章 敌军阵容一千两百六十九章 方略第十五章 胡提学的考校第三百三十九章 金銮殿下捉婿一千三百二十三章 局面一千一百九十七章 新官上任一千八十一章 高攀不起一千四十四章 改换门庭四百六十八章 姻缘第四百二十章 立威第三百一十八章 张居正是地域黑第二十七章 入理不如入情八百九十八章 银子去哪儿了?第两百一十七章 好风光八百四十七章 官吏奸滑第两百一十六章 京报连登黄甲第三十八章 老童生第三百九十二章 如愿以偿第八一十八章 河工大计第两百七十一章 这是碰瓷啊!八百四十八章 新任知府四百五十四章 糟糠之妻第四十六章 书院八百六十一章 说话不算话七百五十四章 首辅(谢豪猪tyz书友盟主)一千三百零八章 宰一刀八百四十四章 结案八百三十章 清官狗官第五十六章 其实我想认真做题的(第二更)七百三十章 今日之生八百六十五章 去开封一千一百四十章 听君一席话九百六十四章 内官外官第三百三十五章 金銮殿第两百一十五章 谁是解元?(二更)一千两百七十五章 海贸六百零四章 皇帝赏赐六百六十六章 执笔九百七十九章 面圣一千一百八十九章 直言不讳五百八十二章 舌战群儒(上)第三百四十七章 教诲五百八十八章 两名书生四百五十章 名扬藩邦第三百九十六章 入直文渊阁第四百一十章 咱是笔杆子一千一百二十三章 陛辞一千二十二章 自己人一千两百四十五章 海漕第三百九十一章 君子之争不是后记的后记一千一百三十一章 教训一二第三百七十三章 下官知错了第五十二章 大宗师弟子的光环第三百八十三章 你太无耻了第四百二十章 立威第四百四十一章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九百八十四章 弹劾终于到了八百六十九章 坐省长随八百六十章 盐政第一百三十五章 杰出弟子一千三百一十五章 离去(恭喜书友三少爷的天堂成为本书盟主)一千两百九十七章 书肆五百五十一章 侍君之心一千零八章 考官人选九百七十五章 申府一千三百九十二章 主持廷议第六十二章 本经(第二更)一千三百三十四章 柳成龙第五百一十二章 帝王师第一百五十二章 赠诗(一更)第三百五十章 我们家延寿长进了第两百三十章 只是我不愿意(第二更)第四百二十二章 有备无患六百八十章 人走位冷八百三十七章 排衙第四百一十四章 跟我们走一趟第三百四十三章 恩荣宴一千一百六十五章 恳请出山七百二十五章 站在哪一边(第二更,求月票)第两百五十七章 公道自在人心第两百六十三章 仗势欺人七百六十二章 力谏一千一百八十八章 廷议第一百二十五章 又蒙对题了(二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