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结局下篇

紫禁城内,景阳钟连响,澈传禁宫内外。

禁宫内,宫女太监们都是停下脚步,不约而同地抬头望向钟响的地方。

而武英殿,文华殿中书舍人,六科给事中,内阁阁吏他们听闻钟声,立即停下了手中的事,走出殿阁看着内廷方向,来面上皆是震惊的神情。

而长安左右门外,各部寺的官员们都是从金水桥上疾奔而过,直赶往皇极门。

皇极门外。

官员们从三个方向陆续赶来,先是一个人,然后几个人,再接下来一群人,所有人官员皆跪在阙下大哭。

启祥宫内大臣们沉默的可怕,除了暖阁里传来的若有若无的抽噎声外。殿上大臣们额上几乎都皱成了川字。

这时候沈鲤低声道:“必须请翊坤宫出来商议!”

朱赓则道:“是不是先请教慈宁宫之主张,此毕竟是天子家事,我等身为人臣不好置喙。”

林延潮看了朱赓一眼,李太后与自己不睦,这个时候……

“但是慈宁宫与我等朝臣并不和睦,”沈鲤向林延潮道,“非常之时,当用雷霆手段!”

林延潮沉吟了一番道:“此事不急,先把太子请殿外来。太子安危才是最要紧的。”

沈鲤,朱赓点了点头。

“慢着,”林延潮又道,“如此请,怕是一时请不动,押郑承恩,郑承宪,郑养性三人到此来。”

于是林延潮转过身对田义耳语了几句,田义点了点头走进暖阁。

没过片刻,但见帷帘一开,众人脸色一变,竟是郑贵妃走了出来。

郑贵妃此刻泪痕未干,目光却扫过大臣们。

太子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后,右手被郑贵妃牢牢攥住,两名近侍一左一右挟持在旁。

面对郑贵妃的积威之下,皇太子此刻犹如鸡子一般发抖。而田义则一脸小心地跟在太子与郑贵妃身旁。

见太子被郑贵妃掌握,众大臣们心底都很愤怒。

林延潮则示意众人稍安勿躁,万不得已不可硬夺太子。林延潮走上前向郑贵妃行礼道:“臣参见皇贵妃,还请皇贵妃节哀。”

郑贵妃闻言眼眶顿时红了,抽噎得说不出话来。

林延潮继续道:“大行皇帝御极三十年,仁爱广播四海,天下臣民也是哀痛不已,臣亦如此。但大行皇帝临崩寄臣以大事,臣不敢以哀痛而碍大事。”

“哦?大事?”郑贵妃道,“你此话什么意思?难道自比武乡侯吗?”

林延潮看了一眼皇太子,这挑拨的意思很显然,皇太子如此不是刘禅,一个臣强主弱的钉子就种下了。

林延潮向皇太子行礼道:“太子殿下之英明仁孝,此为天下所共知,将来执政必为中兴我大明两百年之帝王。”

听了林延潮此言,太子神色一动,但仍不敢抬起头来与林延潮对视。

林延潮道:“臣不敢自比诸葛武侯,但论鞠躬尽瘁,尽忠王命不敢甘于人后。臣受大行皇帝重托,唯有以死报答大行皇帝之托付之事!”

林延潮话说得虽是平缓,但话说得掷地有声,一股决然不可动摇之气,令郑贵妃不敢轻忽。

“贵妃可还记了,方才大行皇帝最后付托给臣二事,一是太子,二是贵妃。眼下当务之急当用遗诏举册立,可传位诏书不知所踪。臣深怕有负于大行皇帝托付之事,实忧心如焚。”

“情非得已之际,还请劳动贵妃娘娘派人与臣等一起寻找。如此有一方有二。”

郑贵妃听林延潮之言道:“传位诏书到哪去了,本宫也是不知,派人去找也不是不可。不过有一事……陛下……陛下当年曾允本宫后位,后宫皆有听闻,因陛下病重未能下旨。至于陛下病重之时,也许本宫为太后,将来可与陛下葬在一处,此事太子也有听见。”

一旁太子连忙点头道:“林先生,确有此事。”

郑贵妃看了太子一眼,声音加重三分道:“既是林先生蒙先帝顾命之托,要太子孝顺本宫,那么本宫要太后名位并不为过。只要林先生办妥此事,那么太子嗣位也就顺理成章。”

林延潮双眼一眯,自己与郑贵妃可谓拿对方筹码来要挟对方。

林延潮道:“回禀皇贵妃,臣考累朝典礼,凡配为皇后者,乃敌体之经,而以妃晋后者,则为母凭子贵之义。”

“昔汉孝文宠幸慎夫人,慎夫人每与皇后同坐,被后世史家指为衽席无辨。而本朝祖宗以来,岂无抱衾之爱,而终至衽席之嫌,此为礼法所不载。”

“以往大行皇帝念贵妃之劳,不在无名之位号。臣体大行皇帝之志,亦不在非分之尊崇。若义所不可,则遵命非孝,遵礼为孝,臣恳请太子,皇贵妃体察。”

郑贵妃听得一头雾水,但一旁大臣们都是纷纷点头,林延潮这一番话引经据典说得实在是好。

“本宫不争这些大道理,林先生,本宫今日要你一句准话!”

林延潮闻言看了郑贵妃一眼,拂袖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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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走到大臣中间道:“孙督公与骆指挥方才不是有事要禀,请进殿来吧。”

不久东厂提督孙暹,锦衣卫指挥使骆思恭一起走进了殿内。

东厂提督孙暹,锦衣卫指挥使骆思恭进殿之后对皇太子行礼参见,而对一旁郑贵妃的则当作空气。郑贵妃见这一幕不由暗怒,凤目圆睁。

孙暹道:“启禀太子殿下,臣方才听次辅所言传位诏书被贼人窃去之事,立即派骆思恭率厂卫追查,后发现有一名宫人潜离宫中,并藏入左都督郑承宪府中。此事涉关皇贵妃,臣不敢擅自做主,于是派厂卫包围了郑府,严加看管,特来禀告太子。现在郑承宪,郑承恩,郑养性已在殿下看管起来。”

郑贵妃气得浑身发抖,他怒视孙暹,不意对方这么快就转投太子了,这也代表锦衣卫和东厂都支持了太子。

太子点点头,惊惧之色少了几分,温言道:“两位卿家的忠心,孤知道了。”

孙暹,骆思恭闻言大喜,新君即位,他们正愁着如何表忠心呢,若非林延潮牵线搭桥,他们岂有这保驾之功,一辈子荣华富贵到手了,简直如同白来的一样。

二人叩头道:“臣誓死报效太子殿下,至于下面具体如何处置,还请太子殿下示下。”

但见郑贵妃凤目圆睁。

林延潮上前一步道:“皇贵妃的三位家人就在殿下安然无恙,请皇贵妃不妨站到殿前一看。”

郑贵妃走至殿前,但见她的家人都被官员们索拿在旁殿外。

而殿下郑承恩,郑承宪,郑养性三人都被方从哲,孙承宗他们轮流威逼恐吓过多次了,此刻眼见郑贵妃出现在殿门前,郑承恩垂头在旁,而郑承宪,郑养性见了郑贵妃则忙呼道:“姐姐(姑姑)救我!”

“你!好手段!”

郑贵妃转过头来怒视林延潮。

林延潮正色道:“太子殿下虽未登基,但也是嗣皇帝。我大明堂堂天子,九五之尊,岂容他人胁迫,还请皇贵妃速速寻出传位诏书下落,亡羊补牢为时不晚。”

“臣可以保证满朝文武无人会追究此事,否则臣定要参与此事之人追悔莫及!”

皇太子也是连忙道:“皇贵妃娘娘,这立太后之事,孤登基之后定会与文臣们商量,到时拿出一个妥当的法子。”

郑贵妃脸色一变:“到时……要本宫等到猴年马月……”

就在这时候,王恭妃从暖阁里冲出,来到郑贵妃连连叩头道:“贵妃娘娘,奴婢给你磕头了,求你不要为难洛儿,不要为难洛儿。”

“奴婢不要什么尊位,只求你让我们母子二人团聚,平平安安渡过余生。”

太子见此大恸道:“母妃,母妃。”

郑贵妃看了皇太子一眼,又看王恭妃一眼,当年自己宠冠后宫,皇太子,王恭妃二人都要看己脸色,仰自己鼻息,自己高兴他们母子才高兴,自己不高兴,他们母子也不高兴。

即便东宫建储,自己仍恩宠不减,而今天子刚西去,太子已乘龙上天,林延潮等众大臣则一副保定他的样子。

看到太子就此翻身,那个贱人……就要母凭子贵。她不过是一个宫女出身,自己哪点不如,要屈居于她之下。

王恭妃不住朝郑贵妃磕头,砰砰作响。

郑贵妃铁石心肠可以不为所动,但在场大臣们都露出不忍之色。郑贵妃也已知大势已去,命宫人放下皇太子。

皇太子扑在地上,搀扶起满头是血的王恭妃。母子对视片刻,然后拥在一起抱头痛哭。

于慎行,宋应昌等大臣立即上前护住皇太子,王恭妃。

“大胆至极,方才竟敢挟持太子,窃走诏书!咱家绝不与你善罢甘休。”见事态明了,第一个跳出来反戈一击的竟是司礼监太监田义。田义丢失传位诏书,可谓大罪,眼下必须有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不错,此事不能善罢甘休。”朱赓见事情平定也是站出来言道。

郑贵妃气得身子发颤,道:“先帝在时,有谁敢对本宫有半分不敬,眼下先帝尸骨未寒,你们就如此欺负我们孤儿寡母。”

沈鲤上前道:“启禀皇贵妃,大行皇帝之遗命,臣等自是遵循。但是群臣已是激怒,若是再无传位诏书下落,恐怕殿上无人可再保皇贵妃及家人无恙啊。”

朱赓与沈鲤二人一软一硬配合得相得益彰。

郑贵妃长叹一声不住垂泪,这时候殿内一人已是奔出看见郑贵妃如此怒道:“母妃何人欺负你?”

“皇儿。”郑贵妃揉着福王大哭。

林延潮仔细看去,无论从面貌身材福王都比太子更似天子,难怪天子更宠爱他。

沈鲤站出来大声道:“启禀殿下,无论敢欺负皇贵妃,但传位诏书不见,皇贵妃难辞其咎!”

福王大怒,但郑贵妃却将他拉至身后。

“林先生,本宫眼下只求你一件事,先帝丧期之后,请你让本宫随福王就藩了此余生如何?”

郑贵妃可怜巴巴地眼望向林延潮。

林延潮想都不想到:“回禀贵妃娘娘,随子就藩,本朝没有这个先例。”

“连这也答允不了本宫吗?先帝在时是如何对你交待的?”郑贵妃问道。

林延潮看了一眼正与王恭妃抱头哭泣的太子。

另一个时空历史上,王恭妃被郑贵妃幽禁在宫中一直不能见太子,一直到了快临死前,群臣上奏,天子方允母子二人见一面。

当时王恭妃太子母子二人本有无数话要说,但苦于郑贵妃的人在旁监视,王恭妃只能道了一句‘儿大如此,夫复何憾’。于是二人默默泪流不言一句,直到王恭妃咽气。

这个时空王恭妃算是如愿所偿了,但郑贵妃却麻烦了,就凭对方这一系列操作,林延潮不落井下石已经是很厚道了。

林延潮道:“臣只答允陛下让太子孝敬皇贵妃,此孝在于合乎于礼法,不和礼法之事,恕难从命。”

郑贵妃道:“也罢,还请林先生答允,本宫百年之后,与先帝同葬于九泉之下,这总能答允吧。”

“这……”林延潮面露难色。

郑贵妃道:“林先生,难道要本宫跪下来求你吗?”

林延潮看了一眼太子,然后道:“臣就将此事代为转奏,至于办不办得成,臣不敢担保,臣只能答允到这里,若是贵妃娘娘不信也办法。”

郑贵妃闻言露出感激之色道:“本宫当然信。先生寒微时尚肯替张文忠恢复名位,又何况如今。千金万金都不如先生一诺,先帝任先生为顾命之臣,是不会看错人的。”

这彩虹屁拍得倒是挺舒服的。

林延潮淡淡道:“还请皇贵妃先将传位诏书下落告之给臣,否则余事免提。”

说完郑贵妃朝一旁宫人点了点头。

不久一个黄布包裹的匣子取出,郑贵妃双手捧着交给林延潮。

林延潮不由大喜,就在二人交接时,但听郑贵妃悄声道了一句:“先帝留了一道密诏给太子,是关于先生的。”

林延潮闻言面上倒是波澜不惊地样子,淡淡地道:“臣谢过皇贵妃。”

在众人目光下,林延潮走到大臣之间打开黄布包裹的匣子,众官员们取出诏书看了一遍,验证无误后,都是露出笑容。

林延潮向太子道:“启禀太子,恭妃娘娘,传位诏书已取到,请殿下至文华门前宣读诏书,接受百官朝拜!”

太子闻言对王恭妃仍甚是依恋,犹在抽噎。

林延潮见此正色规劝道:“殿下需有人君之度,母子之情放在日后再叙,请陛下移驾文华门。”

沈鲤,朱赓等殿内众大臣也是道:“臣请殿下移驾文华门。”

太子定了定神,站起身来道:“多谢先生提点,孤晓得。”

一旁王恭妃拉着太子的袖子泣道:“吾儿登基为天子,死也瞑目了。”

林延潮道:“敢问恭妃娘娘可有信得过的宫人?”

“有几个,都是跟随多年的老人。”

林延潮点点头道:“此事可以交代秉笔太监陈矩陈公公安排。”

田义脸色一变,默默退至一旁。

林延潮又道:“眼下新君册立,娘娘再居别宫已是不合适,不知要移居何宫?”

王恭妃犹豫道:“这……我一个妇道人家哪里有什么想法,还请林先生拿主意吧!”

林延潮见此道:“慈安宫是原先仁圣皇太后所居,万历二十四年仁圣皇太后病故,慈安宫就空了下来。臣请娘娘移居慈安宫,不知殿下,娘娘意下如何?”

太子大喜道:“孤没有意见,一切请林先生安排。”

王恭妃看了暖阁一眼道:“林先生是先帝所托的顾命大臣,就一切听林先生的意思。”

林延潮对田义道:“那么还请田公公派人打扫,选派干练的宫人侍候吧!”

田义连忙道:“是。”

当下太子在林延潮等众臣的簇拥下走出启祥宫。

方出大门,正在宫门外焦急等候的文官们,一见到太子走出宫门,皆是拥了上来。

“太子殿下!”

“老臣见过太子!”

“臣叩请太子金安!”

太子见此场景差点失措,待他镇定下来,但不知说什么。

而林延潮在旁大声道:“殿下潜德久彰,海内属望,群臣们都盼着殿下早日登基临朝,君临天下!”

太子面色涨红,不过知道此刻需推辞一番。

但没等太子有出声的机会,林延潮即高呼:“臣林延潮叩见万岁!”

随即孙承宗,方从哲,叶向高皆是呼此拜倒。

左右大臣见此亦是振声大呼:“臣叩见万岁!”

群臣以太子为中心拜伏在地,太子不容多想已是黄袍加身。殿内王恭妃扶门望此一幕,有等苦尽甘来的欣慰,至于郑贵妃则转过身去幽幽一叹,在福王搀扶下缓缓走进宫中。

太子在群臣簇拥之下,坐上驾辇前往文华门。

太子驾辇刚出了隆宗门,而在外聚集的大臣们早都是听见禁宫里的万岁之声,一并赶到此处。

林延潮暗中吩咐辇驾放慢速度。

辇驾放缓,太子端坐其上,双手按膝目视远方,自有一等君王气度。

而他所经之处,官员们无不拜在宫道左右,口称万岁。天子刚去,新君登位,百官都怀着一等哀伤而又憧憬的情愫。

林延潮等大臣们则步行跟随在驾辇之后。

宫外其余官员闻之,皆是托起官袍扶着角带快步朝此赶来,沿途跪拜叩见太子后加入队伍。但见驾辇之后的大臣越聚越多,一路浩浩荡荡地前往文华门前。

驾辇终于抵至文华门,太子拾阶登台,林延潮等阁部大臣皆侧立左右。

但见礼部尚书于慎行当众宣读天子遗诏。

群臣再度朝拜。

“朕以冲龄缵承大统,君临海内三十载于兹,夫复何憾!念朕嗣服之初,兢兢化理,期无负先帝付托,比缘多病,静挕有年,郊庙弗躬,朝讲希御,封章多滞寮采半空加以矿税烦兴,征调四出,民生日蹙,夙夜思维,不胜追悔,方图改辙,嘉与天下维新,而遘疾弥留,殆不可起……

盖愆补过允赖后人,皇太子聪明仁孝睿德夙成,宜嗣皇帝位,尚其修身勤政亲贤纳谏,以永鸿图……

林延潮听此不由唏嘘,而台阶下不少大臣们亦开始哽咽有声。

……建言废弃及矿税诖误诸臣酌量起用,榷税改为国税,并新增织造烧造等项,悉皆停止。各衙门见监人犯俱送法司查审,应释放者释放……

……丧礼遵旧制,以日易月,二十七日释服,毋禁民间音乐嫁娶,宗室亲王藩屏为重,勿得擅离本国。各处摠督镇巡三司官地方攸系,不许擅去职守,闻丧之日,止于本处哭临三日,进香差官代行。卫所府州县官员并免进香,诏告天下咸使闻知……”

于慎行念毕后,群臣一并高呼请太子早登大位。

太子却道:“孤哀痛之际,无暇思此。”

于慎行当即拿出早已起草好的劝进诏书再劝。

太子仍道:“众爱卿忧国忧民,孤已知道了,但孤此刻方寸大乱,岂可思此。”

当即林延潮又率领群臣再度劝进。

经过三辞三让之后,太子在万般为难之际终于勉强答允,群臣无不大喜。

众臣议定登基大典日期,其实也是昨晚早就商量好的。

就在十日之后。

虽说时间有些仓促,但也是怕夜长梦多。如此局面得以过度,权位顺利交接。

两个月以后,新君已御大宝一个月有余。

万历皇帝尊庙号神宗,改元定年号为泰昌。

而邹元标,赵南星等当初因建言争国本而被罢黜的两百多名官员,尽数诏还并给予官复原职。

诏起旧臣中名列第一人的当然是前首辅王家屏。

王家屏知林延潮位尊不忘旧友,但他此时已年老多病。王家屏上疏推辞后,次年病逝于山阴老家。

除了王家屏,也有不少人上疏感激新君,但表示当初上疏不过是仗义执言,秉持公心而已,回朝为官倒是不必了。

众官员之中,唯独顾宪成未得起复的诏书。顾宪成闻之大笑,对着学生们言:“林侯官忌吾也!”

顾宪成余生于东林书院讲学著书立作,没有出书院一步,泰昌十一年时病故于家中,朝廷追赠其为太常寺卿,被后人尊为东林先生。

除非复官之外,泰昌皇帝还派中使存问申时行,王锡爵,赵志皋等在家致仕大臣,感谢他们在争国本时的维护,并给赏赐。

王皇后,王恭妃皆被尊为皇太后,太子妃郭氏册立为皇后,原先极为得宠的选侍李氏,因与郑贵妃关系密切。泰昌皇帝登基之后,也是将她疏远。

至于其他选侍也是封妃晋嫔,不一一列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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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昌皇帝登基后,官场上也有所变动。

吏部尚书李戴,兵部尚书宋应昌上疏告病乞归,不少大臣陆续致仕,年富力强的官员补上。

泰昌皇帝另下令大赦天下,同时罢去矿税,至于织造烧造尽数废去,同时恢复经筵日讲早朝郊祀告庙,几乎每日都要接见辅弼重臣,当面商量国事。

百官无不盛赞治国之勤勉,整个国家呈现出一等欣欣向荣的样子来。

然而这时黄河沿州县来报,黄河水清。

黄河水清则圣人出,要换了以往肯定是赞扬新君的祥瑞,但经沿河官员多年详查,采集数据,早已明白黄河水清多半出大旱。

故而大臣们不是歌功颂词,而是实事求是地商讨如何赈济安民备荒。

初春时节。

乾清宫旁的两根老树也发了新枝嫩叶,火者宫女正勤快卖力地拂拭着础柱,以求在新主人那留下个好印象。

两扇厚实的朱漆铜钉大门被推开,一顶步辇在宫门前停下。

左右的宫人见此连忙停下,躬身恭立在一旁。

林延潮下了轿子,但见他着大红蟒衣,腰佩玉带走上台阶。这位列一品,披蟒腰玉,是多少人一辈子的追求。

林延潮走进了乾清门。

乾清宫管事牌子王安立即迎了上来道:“见过林老先生,皇上正在批阅奏章,吩咐林先生一到,就请入宫中。”

林延潮叹道:“皇上如此勤政为民,真是天下之幸。”

王安笑了笑,一副知无不言的样子:“田义已向陛下请辞,去南京为太祖守陵。”

林延潮闻言道:“如此啊,真是令人意想不到啊。”

王安笑了笑道:“当初传位诏书之事出了差池,换了是谁也不安其位。这田义一走,孙公公就要提拔为掌印,而干爹则将提督东厂。田义真是何其昏聩啊。”

林延潮看了王安一眼笑了笑。

王安又道:“听闻建极殿大学士赵老先生病重,皇上派地方官存问,答说就在这几日,赵老先生后,老先生即可名正言顺升为首辅,咱家先在此恭贺。”

林延潮闻言驻足,片刻后摇了摇头。

乾清宫内,新君正如王安所言,在御案后批阅奏章。

这两个月来,新君只是听政见习,大小之事皆由林延潮一人决断。不过新君变化依然很大,不再如以往处处谨慎小心,看人脸色般,有些君临天下样子。

“林先生来了,朕等候已久,赐座!”新君满脸笑容。

“臣谢过陛下。不知陛下有何事咨臣?”林延潮坐在御案旁的连椅上。

新君道:“之前矿税,织造,烧造令四方不安,百姓不宁,朕登基之后立即废除,欲使国家有所转机,但不料今年又来了大旱,难道是……难道是朕德薄?”

林延潮则道:“陛下无需菲薄,治后有乱,乱后有治,安中有危,危中有安,若是官员奏章里四方无事,人人报喜不报忧,如此才是陛下要担心的。”

新君又道:“朕践统之初,求治言于百官。却听大臣中议论不一,有的上疏言国家百废待兴,应革故鼎新,破世之陈习,有的上疏则言,革新不如故旧,蹈袭祖宗家法亦无不可,勿听群论而施政。”

“也有人道先帝治天下太猛,今当以治宽,也有人言太宽,今当以猛纠之,朕左右为难,不知如何听取,还请先生教朕。”

林延潮微微笑道:“革新不离宗,继承不泥古,只有一道何来两道?至于治国在于审时度势,不审势则宽严皆误。”

“今陛下亲政之初,无需多想,置亮弼之辅,召敢言之臣,求方正之士,绝嬖幸之门,以用贤臣贬小人为治国之道。”

“先生……你……”新君吃了一惊。

林延潮微微欠身道:“臣今日求见陛下,是为辞官而来!”

宫殿外阳光明媚,天朗气清,御苑中百花争春,绿意盎然。

这正是一个好时节。

殿内天子看着林延潮道:“先生是先帝托付的顾命大臣,朕这才登基不久,还需先生多多辅佐,先生何言在这时离朕而去,难道是朕哪里作得不对?若是如此,朕给先生赔不是了。”

林延潮道:“非陛下,是臣也。臣身非负图之托,德乏万夫之望。居揆地至今,实是愧受先帝顾命之任。”

说到这里,林延潮顿了顿看了一眼殿外的悠悠白云,笑道:“事事劳心非臣之愿,但求竹杖芒鞋,与闲云野鹤,烟霞水石为伴。臣恳请陛下俯允!”

新君听到这里,有些作恼道:“先生历相两朝,自入阁以来,竭心匡辅,内以政理修明,外有四夷臣服,挽狂澜于即倒之时,定邦本于危难之际。先生之功,朝廷自有崇报之典,岂可轻言求退,如此致朕于何地?”

“朕已决定加先生为少师坚太子太师,进建极殿大学士。至于先生辞官所请,朕断然不允,不必再言。”

林延潮道:“陛下……陛下厚恩,臣铭感五内。然陵谷迁变,高台倾,曲池平,此乃臣想到第一次见张文忠公时所言……”

新君一听不由正色。

“……当时臣刚为官,不过是一名词臣,而张文忠公已当国数载,正于思进思退之际,但臣去见张文忠公,当朝诸公暗中叮嘱臣无论如何要挽留张文忠公。”

“那么当时先生是如何劝的?”新君问道。

林延潮道:“臣当然……当然是先从于众意挽留了一阵,哪知张文忠公却要臣说真话。臣就道了实话,劝张文忠公学萧何激流勇退。”

新君听到这里自是知道,若张居正听了林延潮的话,就不会有后来的事:“张文忠公虽未如萧何,但先生已远胜于曹参,还请先生继续辅朕。”

新君言语之间,挽留之意甚诚。

林延潮微微一笑道:“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身前身后名。此是臣当年劝张文忠公之言,此言听似好行,却难行也。然张文忠公慨然以天下为己任,虽言不可行,却行之。如今天下皆以为臣复张文忠公名位,乃效其揽权临下,然臣之意不过让世人明白工于谋国拙于谋身亦可克终。”

殿上檀香氤氲,君臣相对而坐。

穿堂风吹来,殿上铺开的书卷,随风翻动了数页。

陈矩本欲上殿奏事,但见天子与林延潮气氛凝重,不得不退在一旁。

“昔汉文帝集书囊为殿帷,以俭朴为务国之本,从此天下望风成俗,昭然化之。今臣辞官非为谋身,而为前轨隆万二朝,后立法度以垂范百世,立心立命臣能行之,后人何不能行之?陛下可为尧舜之主,臣何不能为尧舜之臣?”

新君闻言露出感动之色道:“张文忠为,先生不为,这就是你们读书人所言的絜矩之道吧!”

顿了顿新君问道:“但是先生当国,天下安之,先生去位,这叫朕以后怎么办才好?不知还有何人可替朕判断山河?”

林延潮道:“三辅沈鲤自为辅臣来,决断机务,处分下僚,全无半点疑难推诿之色,沈鲤,可继之!朱赓为官醇谨,可以辅之!”

新君想了又想,然后又道:“那沈卿,朱卿之后呢?”

林延潮道:“礼部尚书于慎行,可继之,亦可辅之。”

“于公之后呢?”

“太子宾客孙承宗。”

新君又欲再问,林延潮失笑道:“自古仁德之君,皆得人鼎盛,异才**,陛下之仁德,纵汉文宋仁,亦不能比之,何愁无人相辅?”

说到这里,林延潮话锋一转。

“而臣本闾巷韦布之士,非匡扶经世之才,当国以来日夕兢兢,唯恐救过之不给。今荷先帝托顾之重,误蒙圣主倚任之专,实再难堪大任,故辞官归里,以耕读自聊余生。请陛下遵循先帝遗诏,遵循制度,重用读书人……”

说到这里林延潮从袖子取出一奏疏道:“今臣将辞陛下而去,唯独一事放心不下。此疏内详载矿税如何改商税之法,此事吾与当朝诸公商量已久,大体已是妥当,但实行下去一定会有诸多争议,但不可因反对罢手。此是先帝所遗陛下之恩德。”

新君闻言将疏看了一遍,但见信中详载,一条条如何实施,下面官员如何如何反应,其中利害关系也是与天子一一剖析明白。

虽然只是说从矿税改为商税,但方方面面却牵涉到治国安邦的种种策略,以及整个国家的经济民生都写在这几万字的奏疏上。

新君看到这里不得不佩服林延潮的治国之才,同时他也没告诉他将来整个国家应当如何按照他的规划走,而是给了他一个建议,用不用在你。

“先生字字呕心沥血,朕受之,”新君合上奏疏道:“来人,召沈鲤,朱赓,于慎行,孙承宗来见!”

顿了顿新君道:“云龙会合,千古稀见,先生乃朕之子房,伯温也,岂可离之!但今日先生去意已决,朕知强留不住,不如从先生之愿,回乡歇息些时日,二三年后再回朝主政!”

林延潮如释重负:“陛下皇恩,臣此生也报答不尽,还望陛下以百姓为重,以社稷为重,以裕民智民为政本。臣告退了!”

新君匆忙起身道:“先生留步。非先生,朕焉能得太子位,焉能登大宝?朕如何谢也不足以报答先生之恩,恳请让朕稍稍报答。封侯列爵,朕无不允也。”

林延潮闻言想了想道:“陛下的恩典,臣本不该辞,但临别之际,不敢有些许余帛赢财,以负先帝知人之明。臣在老家有产业不仅能自足,还有余饶。臣之子孙自有子孙之福,也不用加官加爵。”

“陛下若定要赏赐,请给臣身后一个良谥足矣。”

新君忍住泪道:“先生慢走。”

林延潮离去后,新君默然许久。

半响后他问陈矩道:“陈伴伴,你说林先生为何不要朕之赏赐?”

陈矩悄悄拭泪道:“回禀陛下,臣……不知。”

新君道:“还请陈伴伴知无不言。”

陈矩道:“回禀陛下,老臣愚钝,想来想去也唯有以为功高者不赏。”

新君点点头道:“先帝宾天前一夜,让朕读刘健,杨廷和,徐阶,高拱,张居正之事,朕当时不解。”

“后来先帝又让朕读汉书霍光传,其中有一段‘宣帝始立谒见高庙,与大将军霍光同乘。宣帝忌惮霍光,但觉如芒刺在背。”

“到了这里,朕才明白先帝的意思,然后先帝将手书遗诏赐朕,让朕坐稳皇位后再拿出来。当时先帝虽不说,但朕知道其诏对付林先生的,然而先帝还是料不到……”

陈矩吃了一惊,他不料天子还有这一手。他可记得,当年天子有一次犯很大的错事。李太后罚天子于宫中,还拿了一本霍光传让天子看。结果天子吓得不行,立即向太后认错,还下了罪己诏。

新君负手踱步道:“陈伴伴,你去奉先庙将先帝的遗诏取来,然后烧去。”

“烧了?”陈矩疑问。

“是啊,用不着了。”

乾清门大开。

林延潮整了整衣袍,从容走下台阶。

斜斜望去但见整个禁城巍巍宫殿落在他的身后缓缓升起,远远升出的庙檐上数行燕子列此歇息,随时振翅欲飞。

林延潮深深吸了一口气,但觉胸襟开张,五年来一力担之的重负也是随之卸下。

但见门下沈鲤,朱赓,于慎行,孙承宗已至,他们见林延潮从宫里步出,都知已是发生了什么事。

然而感触最多的却不是沈鲤。

“次辅!”四人一并躬身行礼,等候林延潮吩咐。

林延潮则笑道:“进去吧,莫让皇上久候。”

说完林延潮向四人郑重一揖,四人亦是还之。

然后林延潮走下台阶与几人擦身而过。

四人皆转身回顾。

林延潮坐轿返回府中。

但见昔日门庭若市的宰相府邸,今日却显得有几分冷清。

上元节时百官朝贺的一幕,仿佛还在昨日,但眼下却是门庭冷落。

府上仿佛一下子从极热闹到了极清净。

林延潮先到屋子里见了林浅浅,但见她已将屋子大大小小都收拾妥当。林器,林双也在一旁齐喊爹爹。

林延潮手抚子女,林浅浅亦迎上去道:“相公,你辞官回来了?皇上恩准了吗?”

林延潮点点头道:“准了。”

林浅浅喜道:“甚好。如此总算卸下一桩大事,我们可以回家了。”

林器,林双都笑着跳起来。

林延潮笑道:“别家的夫人都是生怕相公不出息不上进,你怎么还巴不得我辞官,这可是宰相啊?以后你就不是宰相夫人了。”

林浅浅抿嘴一笑,然后道:“还说是宰相呢?当年你知归德三年,为朝廷勤勤恳恳的办差,至少落了个万民伞,林公堤。可为宰相五年,今日什么都散去了,还落了不少埋怨,越想越亏,我怎么不巴不得你走呢?”

林延潮闻言抚须大笑:“夫人啊夫人。”

夫妻执手对视,林延潮仔细看去但见浅浅已不复朱颜,眉间眼角也有细微的皱纹。而自己也上了年岁。

“悔教夫婿觅封侯,以后咱们过自己的小日子。”林浅浅轻声道。

林延潮点了点头。

林延潮也不换下官袍徐徐行来,绕着府里走了一圈。

林延潮走了一阵坐在石上一边歇息,一边对陈济川道:“这宅子扩了以后,我还没走过,未料到扩如此之多,还添了那么多花木,早知该多逛逛才是。”

“这一池子锦鲤乃我所爱,你替我好好照料,而留京的仆从也不要轻易辞退,毕竟都跟随了我多年。”

“至于府里带不走的器物都作贱价卖了,剩下的钱财要清点好,至于雇的车马也不必太好……二十二年前我一身孑然抵京,今也两袖清风还乡,免给他人闲话短长。张文忠当年就是这点没办好,落人口舌。”

说到这里,林延潮不由冷笑道:“眼下有了银票,官员们大包小包倒是少了。但我这空车回乡之举,在那些言官眼底必成了沽名钓誉。”

“但这几年吾得罪人也真不少,由得他们骂去。”

林延潮又起身,来到了园里一角,但见前面跪了一群人。

但见领头是一位中年人,对方叩头道:“叩见相爷。”

林延潮道:“陈班主,这是何事?”

那中年男子道:“回禀相爷,府东府西的戏班子知老爷已是辞官返乡之事。我等只会唱戏,除此之外别无生计,还请相爷带着我等回乡,赏一口饭吃,小人全家上下感激不尽。”

众人都是附和,一群人在那哭哭啼啼。

林延潮摇了摇头道:“我辞官后就那些俸禄,怎能养得起你们一班人。就算有些余钱,我还真能养你们一辈子不成,自谋出路吧,有一技压身,到哪里也不愁衣食。起来吧!”

“相爷!”一群人犹自不舍。

林延潮转身离去。

林延潮回到屋子,但见林浅浅收拾妥当。

林延潮又对陈济川道:“府里剩余的钱财就交给会馆打理,另外这府邸即已卖给可远,让他好生打理,将来再由稚绳接手就是。稚绳为官清贫,钱一时凑不齐也没什么,先赊着。”

说到这里,林延潮回首看着府邸,辞官前虽有准备,却没料到眼前此景如此萧瑟。

“老爷,我在于大宗伯那再干几年,然后回乡伺候你。”陈济川对林延潮道。

林延潮点点头道:“好。”

林延潮手指着府中一切,对陈济川道:“片刻之前我还是言盈天下的宰辅,现在已是一名平民百姓。人生境遇即是如此。其中的落差如此之大,故有人放不下,也有人能放下了。”

“但天下终没有不散的筵席,早晚还是要放下的。”

林延潮驻足再三,还是回屋更衣换上一身常服。

不久旨意到了,御准林延潮辞官还乡。

来宣旨的不是旁人,正是昔日门生孙承宗。

宣旨过后,孙承宗泪下沾襟言道:“恩师。”

林延潮手抚其背道:“吾今日能卸得下这一身功名利禄,你该贺我才是。”

孙承宗道:“方才御前商议,学生将改作吏部右侍郎,至于于大宗伯则以东阁大学士入阁,如今就等廷推命下了。”

林延潮点点头道:“很好,你跳过礼部直升吏部,足见你简在帝心。不过我已辞官,这些朝堂上的事,以后不必再禀我了。”

孙承宗疑道:“当初恩师言新君登基之时,就恩师身退之时,学生当时不知其意,直到今日方才明白。但好容易才有了今日,恩师真甘心退得?”

“不然呢?”林延潮淡然一笑道,“我此刻要动身了,否则门生故吏就要闻讯而来堵门,到时候多有麻烦。多亏陛下有心让你来宣旨,也算全了你我师生之情。”

孙承宗长叹道:“恩师,事功已为朝堂显学,如今新政初起,朝廷又是百废待兴,你留下了这么大一个摊子留给学生。可是学生才疏学浅,实不知将来如何走?”

此刻陈济川已是门边来催,林延潮见此道:“我知你定有此问,其实答与不答都是一样。这天下事皆人心事,你言事功之学是显学,但这并非好事,矫枉太过易有过正之弊,难有度势之明。”

“惊天动地事功必是如履薄冰踏过,不以小智小慧牢笼百姓,而施以忠孝大义治理国家,此二者皆你之长,而吾忖己未能有之。皇上是如汉文宋仁的仁君,你乃潜邸之师,器重十倍于吾,故你不必似我束手束脚,大可放手为之。至于我留下的学说及徒子徒孙们,他日皆是你之臂助。”

“你大权在握时,切不可滥加朝廷恩典,不以众人之是非为是非,但又要顺应人心,顺应天下大势而为之。将来国家何去何从?不在于皇上,不在于你我,也不在于崇信诗书的读书人,而在于老百姓的柴米油盐,一日三餐!”

孙承宗哽咽道:“恩师的话,学生记在心底了,将来必萧规而曹随。”

林延潮看着孙承宗失笑道:“吾不是萧何,你也莫当曹参,若是可以,各将姓名书于青史,独列一章,聊资四座之欢!吾向不惧人言,却独惧后人史笔,你说可笑不可笑?”

说罢林延潮不由抚须大笑,孙承宗胸中万千言语却不知道作哪一句。

这时陈济川端来一壶酒两个酒杯。

林延潮点点头道:“临别之际,岂能无酒,还是你心细。”

但见孙承宗举盏道:“学生敬以此酒,以慰恩师风尘。”

孙承宗说完饮毕。

林延潮举杯一饮而尽,胸中豪气顿生道:“我有一壶酒,足以慰风尘,倾尽江海中,赠饮天下人!”

说完林延潮将一壶残酒尽倒入池中,然后与孙承宗道:“稚绳,你看此池外通沟渠,再由沟渠通至小河,再由小河流至大江,最后归入东海。”

“吾字宗海,亦如是也!”

林延潮与家人乘车驾从林府离开京师。

如他之前在新君面前所言,车马不过五六辆,仆从不过十数人,除随身之物外,不取分毫。

没有往日的铁骑开到,没有随从们前呼后拥,没有浩浩荡荡的仪仗,林延潮于车目睹京师繁华,想起二十二年宦途,好似过眼云烟般在眼前掠过。

一日之内,从高位退下成为平民百姓,还未好好的细想。

挑起车帘,正路经京师最繁华的棋盘街。

街道两边都是摊贩列道,喧哗吵闹之声入耳。

有人竖着炉子正烤着番薯苞谷卖,摊子附近老百姓手托刚出炉的番薯,急不可待地边剥着皮边吃。

卖烤番薯旁的报摊里正挤着不少人,但见穿着长衫的,穿着丝绸的,还有穿着短衫的贩夫走卒之辈。

货栈里商贾们正拿着交割货物,朝鲜的红参,倭刀倭器等琳琅满目陈于柜台之上。商贾们兜里一大把万历银钱,拿起来时叮咚有声。

市井街巷里充满着世俗的铜臭味,但又带着勃勃生机。

一座四轮马车驰来,林延潮来不及细看已擦身而过,但见上面似写有学功二字。

远远的一群从义学里退堂的蒙童们,正整齐划一地躬身向夫子行礼。

林延潮的目光掠过这一切,突想起了当年读书时,蒙师林诚义不苟言笑地检查自己功课。

义学更高处,那雄伟的紫禁城更是渐渐远去。

林延潮又想起,大魁天下时,金殿上君臣于百官前三问三答。

上天下为公疏时,自己于陛前据理力争。

最后到了启祥宫,天子弥留之际,将天下太子托己的场景。

如今一切都过去!

“先帝……”林延潮言此举袖拭泪,寻又道,“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我怎么不懂,你也太看不起我了。”

马车行至城门。

夕阳落山,此刻城门皆是要出城的百姓。

步行出城的百姓排列作一队,马车亦是排列成一队。

守门官依次排查。

出城之时,又有突变。

但见上百名士子朝城门赶来,争相挤入城门。

城门官上前喝住道:“你们作什么?”

为首士子拱手道:“吾乃国子监监生,听闻林相公辞官归里,我等皆出城追他。还请通融一二!”

城门管将信将疑,懒洋洋地道:“林相公要辞官?这么大的事,怎么没听说。”

士子正色道:“听闻有恩旨,免了百官相送,官员们闻讯去他府邸拦驾时,早已是走了。我等都是国子监的学生,岂会骗你不成?”

“林相公既执意要走,你们拦又有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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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士子大声道:“大政未举,中兴未竟,却避位归乡,岂非……岂非……无论拦与拦不住,我等总要为天下尽些绵薄之力。敢问可见林相公车驾出门?”

“京城大大小小那么多门,林相公未必走这里。我看你们别白费功夫了。”

“总要试一试。”那士子咬着牙道。

当下士子们分作两拨,一拨出城门追去,一拨则守在城门口盘查车马。

林延潮见此不由摇了摇头。

此刻前后都有车马堵住,林延潮可谓进也不得,退也不得。

于是林延潮先让林浅浅及子女移至后车再说。

又过了一会,马车到了城门前,但见车帘被一掀,一名士人探头进来朝车内,见对方是生面孔,林延潮顿时放下来心来。

对方看车内简陋的车饰,车内人不过四十岁的长须中年男子,相貌平平无奇,哪里似权倾天下的当朝宰相。

对方不由失望,仍不死心地对双膝盘坐的林延潮问道:“敢问尊驾可是林相公?”

林延潮微微笑道:“哪来林相公,只是读书人。”

……

林延潮,字宗海,侯官人。父定,县学诸生,遇倭乱故。延潮家贫力学,过目成诵,然常恃才骄人,后受业于濂浦林烃三年,习文磨练心性,方成伟器。

万历四年,举乡试第一。座师王世贞得其文顾左右,三十年后天下皆从其子,而不知我也。延潮属文动笔如飞,初若不经意,既成,见者皆服其精妙。虽年少,却郁然有文宗之望。

八年,会试、殿试又皆第一,时延潮十九龄。开国两百载,三试第一者,不过二人,连中三元者,延潮一人而已。人云,我朝开国以来,文盛气象无如今者,此果文脉天运乎?

除修撰,延潮以年家子受知申时行,未满两年,任两房制诰敕,经筵展书官,讲官,迁侍读。

十年,延潮省亲回朝,充日讲官。延潮好以掌故,法度,民生启沃帝心,时帝已隐然以公辅意属。

张居正立朝,于称几毁誉俱所不计,一切福国利民之事,挺然为之。居正揽权久,操群下如束湿,异己者率逐去之,以恩威临主上。及居正卒,张四维得政,知上下积苦居正,先易其政收人心,后窥帝意,籍居正家。

张居正当国,延潮与其不和,暗讥奸相,数累时行周旋维护。及居正倾覆,满朝无敢建白者,独延潮抗章,疏首曰‘天下为公’,为居正鸣冤。

疏入之日,天下闻而壮之,触帝与慈圣太后之怒下诏狱。

朝臣竟上疏救居正,帝悔己过,悯忠言,令延潮改疏词。延潮曰,荣华富贵天不由我,匹夫之志我不由天,不易一字。帝谪延潮归德同知。

中州河决千里,高陆平川,百万饥民皆嗷嗷待哺。延潮甫任即兴河工,筑大坝,屯淤田。朝裹风露,暮沐风雨,郡守三年,归德大治,民颂其德,以堤名之。时河督潘季驯等奇其才,惜其遇,巡抚臧惟一等河南巡按官员皆交章荐之,云不可以百里之地屈就社稷之器。吏部尚书杨巍举延潮为州县第一。

帝每念延潮,即问左右近况,于文华殿屏风独书其名。潘季驯,臧惟一疏入后,帝从时论,擢延潮詹事府左庶子兼侍读学士,又忌于张居正故事不重用。

十六年进礼部右侍郎,寻迁左侍郎,称疾还乡。

延潮在乡兴儒学,建书院,天下学子莫不读其言,诵其文,果应世贞之语。延潮以学功自号,提倡身体力行之实学,宋亡三百年后,永嘉之学再盛于朝野。

十九年二月,诏拜礼部尚书。

申时行谢政,荐志皋及张位自代,又举沈一贯,朱赓,林延潮可用。

二十一年正月,王锡爵还朝,遂为首辅,以三王并立旨下礼部。延潮焚诏拒之。锡爵迫于公议,追寝前命。

延潮出遣朝鲜,会李如松率师收复王京,破倭于晋州城下,倭酋秀吉乞和。

二十二年召还回朝,负天下之望,朝士冀其大用,廷推第一。诏命礼部尚书兼东阁大学士入预机务。延潮效姚崇十事疏谏陈先复居正名位再入相。不报,居驿馆三年,全己志。

二十四年十一月,居正复谥文忠,复官太师太傅。晋文渊阁大学士。

当是时,两宫三殿灾,连岁间变异迭出,又兼东事再起,矿税横行,微延潮,国事即殆。帝不得已起之。

延潮三年不任,任之以社稷为己任,上下多有肘制,常以事而无功自叹,然不负救正救时之名。平播州,开海贸,革漕弊,举新钱,废火耗,兴教化,相业非常。延潮初官任气好矜,及入政府反却宽厚有容,与辅臣赵志皋,张位,沈鲤皆相厚善,而至临大事,决大议,毅然莫能夺。

三十年二月,天下渐安。帝崩,以太子社稷托延潮。时人皆视其必借拥立之功揽权,振作国事,刷新政治,以就夙愿。

新君登基,延潮奉还大政云‘臣诚忧国家,不为私计,不负先帝知人之明’。辞相归乡随行止十数人,车止五六辆。

居乡三年,外四边不宁,内党争不休,泰帝以延潮有宿望,趣召再起。以原官入朝,宰国十五年,天下大治……

赞曰:林延潮以儒发身,以直节声闻天下,历相万泰两朝,扶危定倾,功在社稷。闻延潮为讲官自诩善应变以成天下之务,善守文以持天下之正,自比于姚崇,宋璟。姚宋二人道不同,同归于治。延潮有二人之长,无二人之短,救时于万历,中兴于泰昌,此天所以佐明也,终得谥文正。

(全书完)

Ps1:这份诏书是万历四十八年的。

Ps2:最后一章写了太久了,实在抱歉。最后人物史传参考了书友孔璋不写檄文,以及明史数篇,大家凑合着看。

Ps3:本书最后一次Ps,终于完本了,且容我歇一歇,心底话和感触会放在后记里。

未完待续,先看看其他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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