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刚刚离开,夏无且又自偏门应密召前来。
“夏无且,朕记得你说过,朕的命会到今年为止。”
赵政微敛着眸子,淡淡道。
夏无且低着头,眉头微蹙,伤感之情油然而生。
“回陛下,臣是说过……”
“眼下已至年关,若你说的没错,朕岂不是活不了几日了?”
赵政的语调依旧平淡。
“陛下……”
夏无且没了下文,他已不知当如何劝慰。
赵政长长吁出一口气,又问:
“你可还记得朕是如何安排此次出巡的路线的?”
夏无且不知话题怎又转至了此处,只老老实实恭敬答道:
“陛下原定……是要先南下至云梦、九疑,而后自浔阳走水路向东北而去,经枞阳过海渚,再自丹阳南下至钱塘,向东抵达会稽,过吴地向北到琅琊,随后从平原津向西,直至……返回咸阳……”
越说到后来,他底气便越虚。
因为他知道,那些往后的行程,陛下已是没有可能完成了……
赵政并未介意他语气的变化,再问:
“那你可知朕为何要如此安排?”
夏无且想了想,更是不解陛下为何要问他一个太医这些关乎政事的问题。
“陛下登九疑是为了祭舜帝……至会稽是为了……”
此时,赵政徐徐抬手将他打断,摇了摇头道:
“那些不过是顺道为之,做给天下人看罢了。”
夏无且一怔,面有疑惑。
赵政负手而立,双眸深邃,淡声道:
“这一路贯穿南北,几乎经过了大秦所有山水最为秀丽之地。且除琅琊外,全部都是过去朕没有带梁儿去的地方。朕想要与她走完这最后一程,亲手为她种下最后一棵梨树,置下最后一处沐梨园……夏无且,无论用什么方法,你务必要让朕再多活些时日,助朕完成此愿。”
“陛下……这……”
夏无且面露难色,抬眼间,却见赵政眼中神色已如磐石一般坚定不移,目不转睛的看向他,容不得他半分推辞。
片刻,他无奈一叹,低声道:
“其实……是有一味药可再为陛下多争取些时日的。只是此药虽被称作药,实则却是毒。以此延寿,只不过是在饮鸩止渴,非但延不了太久,而且……会令服用之人在最后关头备受折磨,死状……凄惨……故此,臣先前并未与陛下提过……”
闻此,赵政云淡风轻的勾了一下唇角。
他就知道,以夏无且高于世间的能力和优柔过善的性格,他必是保留了些他自己认为算不得方法的方法。
而这些方法,又恰巧是他赵政急需的。
“朕觉得此药不错,就用它吧。”
“陛下……!”
夏无且瞠目结舌。
他虽早知陛下视梁儿姑娘为心中至宝,却如何也料不到陛下竟只为了能陪她走得更远一些,而……而选择服毒害己……
赵政目的已成,他转过身去,挥了挥手示意要夏无且退下。
他方才已经清楚了扶苏的想法,如他所愿,扶苏果然是未来最适合留在梁儿身边的人选。
既然诸事都已筹划妥当,接下来要做的,就只剩让他自己尽量活得久一些,在所有巡行的途经之处全都为梁儿种满梨花,在梁儿的记忆里留下更多与她共同的足迹。
那么往后,无论梁儿去往哪里,回忆中都总会有他的影子存在,永远不会将他遗忘了。
为此,不管要他付出怎样的代价,他都不会犹豫。
至于他最终死状如何……左右他也没打算让梁儿看到他死时的模样,那点苦又算得了什么?
赵政身后,夏无且已然晕红了眼眶,满目泪光的望着眼前这位几乎让他追随了半生的始皇帝,深深施礼,静静退去。
当今也好,后世也罢,无论人们如何看待陛下、如何评说陛下,在他眼里,陛下都是这世上最英明神武、霸气盖天的帝王,亦是最为专情、最为重情的帝王。
此生幸得如此之主,纵使他夏无且仅是一介不足道的医者,也甘愿搭上全族荣辱,为陛下牢牢独守这世间最大的秘密,哪怕因之赴死,也毫无退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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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亥儿,还没到吗?”
“母亲莫急,就快到了。”
山中,胡亥用一块洁白的条布将梁儿的双眼蒙住,兴奋的拉着她穿梭于林间。
终于,他停下了步子,着手将蒙着她眼的布条解开,轻声问道:
“母亲,这的花……你可喜欢?”
梁儿杏瞳微闪。
只见眼前葱郁的草地上熙熙攘攘生满了粉白相间的花朵。
花色明丽,花形多姿,就连花叶也是片片柔媚、苍翠欲滴。
她莞尔,笑容正与那花儿相映,瞬间暖入了胡亥的心房。
“这是……秋海棠……”
“亥儿知道母亲喜爱以花制食,故而刚一入住行宫,便提早将这山中各处寻了个遍,哪处有花,哪处的花的最美,亥儿全部已经熟记于心。”
胡亥满面含笑,俯身蹲下,摘了一朵递予梁儿。
梁儿看着手中花朵淡笑嫣然,温和的出言赞道:
“亥儿有心了,这些秋海棠野生于此,着天地精华,姣美旺盛,馨香动人,让人仅是看着,心情都会大好,若是制成花糕,也定会很合陛下胃口。”
胡亥粲然而笑:
“只要母亲喜欢,亥儿做什么都是应当的。”
他觉得自己的脸似乎有些热,正欲低下头去遮蔽一二,但听远处忽然有马蹄声传出。
二人本能的一同举目看去。
却见那马速度极快,风驰电掣般疾驰转去了山路的另一边。
梁儿微微一滞。
“母亲?”
胡亥见她愣神,不禁一问。
她眼眸微垂,轻语低喃:
“那骑马之人怎么有些像公子扶苏?”
胡亥略怔,复而摇头否道:
“这不可能,方才那马跑得飞快,与你我之间亦相去甚远,叫人如何能看得清那马上之人的容貌?况且兄长此刻应是身在极北的上郡,不可能会出现在此。母亲定是看错了。”
“或许吧……”
梁儿淡淡应声,心中却疑心甚重。
那个人的身形看上去像极了赵政,可身上穿的却非玄衣而是白衫。
除了扶苏,普天之下还有谁的轮廓会与她的政那般相近?……
山路的转角,扶苏放慢了速度,直至完全停下,犹豫着又驱马调转了头,隐在路旁的大石之后,远远朝梁儿和胡亥的方向望去。
方才他策马扬鞭,行速虽疾,余光却也无意瞥到了那边的两人。
回头细看,即便距离太远,相貌难辨,但那立在花前的女子却分明白裙素妆,雪肤若脂,发如飞瀑,楚腰玲珑……
梁儿,那个女子……可会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