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周遇到的问题说复杂也不复杂,用一句话概括就是:
齐州造反了。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只要一和李明殿下沾上边,原本好端端的齐州父老乡亲就会突然面红耳赤地蹦起来,好像殿下手里握着什么奇怪的开关一样。
马周觉得自己冤枉极了。
如果上一次齐州老百姓造反,还可以说是马周自己作死,一拍脑袋搞出了抽象的“两税法”。
那么这一次,他真的是无辜躺枪。
他把当地治理得蛮好的,夙兴夜寐,勤政廉洁,一步一个脚印地从章丘县做到了州府。
当李治和李泰对峙、天下大乱的时候,他靠着扎扎实实的政绩,被当地豪族推举为代刺史。
一开始,一切都很美好。
马周利用齐州远离漩涡中心的特殊地位,两边都不得罪,巧妙地维持着平衡,保境安民,安居乐业。
直到某一天,齐州来了一群奇怪的商人。
那些人绝对不是从辽东来的,因为马周又不傻,当然知道辽东那地方“人劫地灵”,在动乱时期尤其要严防死守。
有路引为证,那些商人可都是从长安来的良民啊!
“唉,治国理政真是一件难事啊,按下葫芦浮起瓢。”
李明乐呵乐呵地啜了一口茶:
“马明府明明治理得井井有条,齐州境内太平,百姓休养生息,户户有余粮。
“可天有不测风云,怎么会突然闹起来了呢?”
马周低着头,嘴角直抽,冷汗直流。
他单单防着辽东方向,却没有意识到一个致命的问题——
李明在长安,还养着两个庞大的密探机构!一个以狄仁杰、来俊臣为首,一个以执失步真为首!
几个月前,那些密探或扮作商人模样,或本来就是商人,凭着长安的路引顺利入境齐州,开始执行李明的密旨——
疯狂大撒币。
以离谱的高价,大肆抢购柴米油盐酱醋茶等物资,硬生生地把齐州的经济给干崩了。
市场上铜钱泛滥,物价飞涨,而实物商品却有价无市、一物难求。
给淳朴的封建官僚一点小小的输入性通胀震撼。
李明是有资本掀起这场货币战争的,因为他手上有的是铜钱。
在使用纸币以后,他统治区内的铜钱渐渐退出了流通。
但金属货币并没有消失,而是通过银行“收旧钱换新币”集中到了他手里。
这些“外汇”就是他发动经济战的子弹。
经济战好啊,不杀人不见血,更不会引起类似河北与关中之间的地域矛盾,比内战不知道要高到哪里去。
都是一家人,要是弄得血淋淋的,以后一起过日子得多尴尬呀。
而马周所治理的齐州,就首当其冲,沐浴在了第一波金钱攻势之下。
“臣……自觉能力不足,深恐施政不得要领,辜负百姓。”马周咬紧了牙关,违心地说着。
李明倒是优哉游哉:
“是啊,水可载舟亦可覆舟,我们掌舵的可要时时事事小心谨慎哪。”
马周听着风凉话,不由得握紧了双拳。
他当然知道,齐州乱象的背后是李明在捣鬼。
但知道又有什么用?
论国力,李明治下的大帝国横跨大海、大漠、大林子和大草原,比齐州强大得多。论政治手腕,李明更是在他马周之上。
这是全方位的碾压。
马周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只能打碎牙齿往肚里吞,把失败的锅都揽在自己太菜上。
他甚至还得谢谢李明,只是动用“货币”给了他温柔一刀。
要是发动战争,那代价就远远不是这么轻描淡写了。
甚至连这次不见血的经济战,波及范围也尽可能的缩小了。
比如齐州的广大农村地区,这次就风平浪静,对通胀很无感。
因为在马周的治理下,土地兼并受到抑制,农民能吃到自己种的粮、穿上自己织的布,还要什么货币?
所以任你物价涨到天上去,也自岿然不动。
小农经济魅力时刻。
乱子是出在城里的。
农民只要种田就行了,而市民要考虑的就很多了,物价飞涨他们喝西北风去?
而马周的府衙,是开在城里的。
城里造反,他可太有痛感了。
支持马周上位的土豪也很有痛感,因为他们都快开不起仆人工匠的工资了。
政治基础都被动摇了,马周当时人都麻了,想投降都找不到人,根本不知道是谁在背后搞他。
直到一封来自平州的密信,把他引到了这儿,见到了早就被宣布死亡的李明。
“臣……腆居刺史之位,德不配位,以致灾殃。
“而今天数有变,神奇更易,而归有德之人。”
马周将齐州府的印绶向前推,顺势匍匐在地。
“监国殿下乃至德至贤之人,又得陛下首肯。齐州及下辖三县,愿归附殿下,大小官吏愿为殿下鞍前马后。”
打不过,根本没法抵抗。
当马周第一眼看见李明,他就断了最后一丝反抗的念头,干脆利落地投子认负了。
这小东西的政治手腕,根本不是他能够碰瓷的。
李明只是伸出了一根小指头,还没有使劲儿,就打得他连敌人在哪里、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马明府哪里的话,大家都是为大唐谋富强,为百姓谋福利嘛。”
李明也不三辞三让,很爽快地收下了官印。
齐州府的官印不是普通的印章,而是由一整块玉石雕琢,通体碧绿,一条三爪金蟒缠绕其上。
这是专属于齐王李祐的印绶。
现在“厮人”已逝,这块宝贝辗转落入了李明的手里。
一刻也没有为李祐哀悼,李明立即向马周下达指示:
“齐州在大河之南,乃是前线,军政要务由李道宗统筹,萧瑀分办民政庶务。
“马明府安境保民有功,正式擢升刺史。
“原齐州州府、县衙各级官吏,仍旧履行旧职,遴选、升迁、调任制度将逐步与其他州县并轨。”
安排得非常稳妥,如烹小鲜。
马周对此完全没有异议。
“悉听殿下意旨。”
他老马虽然与在长安摄政的李治有师生情。
但齐州离长安千里之遥,市面上缺粮时,他向长安写的求救信都石沉大海。
形势比人强,他果断跳槽,在心里挣扎一下就算对得起晋王殿下的恩情了。
“你能弃暗投明,善莫大焉。”
李明很赏识这位识时务者为俊杰的干吏,勉励几句,便给他安排了一个府苑住下了。
优哉游哉地送走马周,李明神色一变,立刻回到地图前。
“齐州兵不血刃地拿下了,但是作为渡过黄河的第一站,速度有点慢了。”
时不我待,李泰之死造成的中原权力真空不会持续太久。
因为李治正在另一头发力。
根据狄仁杰提供的情报,李治已经东出函谷关,吃下了洛阳。
东西两京都在他手里,实力大振。
现在李明和李治像是在进行着吞地竞赛,疯狂地瓜分着无主的州县。
要珍惜眼下可以和平演变的机会,现在他们还能以最小的代价获得最肥沃的中原之地。
等到两边消灭了一切中立观望的空间,吞无可吞,正面对上。
到那时候,双方的冲突就不会像现在这样点到即止了。
这是不死不休的根本矛盾。
全面内战不可避免。
“不管怎么说,在黄河南岸确保了落脚点,这是一件可喜可贺的进展。”
李明在齐州的方位画了一个圈,紧绷的表情稍稍和缓了一些。
以古代的两栖作战水平,黄河在战时是一道极难渡过的天堑,适合军用的渡口极少。
如果被李治抢先统合了黄河南岸,占据了主要渡口,那要渡河就得多花不少代价。
甚至可能造成划江而治的局面,变成大号南北朝,统一全国不知道要猴年马月了。
齐州就是李明所选定的头号目标,提前好几个月就在积极布局,远没有马周所感受的那样轻而易举。
因为齐州的地理位置很妙,坐落在黄河边,与河北仅隔河相望。
不仅如此,黄河还在齐州之西向东北方向拐了一个弯,导致该州的西边和北边被黄河及河北各州包了起来,非常安全。
而齐州的东边是山东半岛和大海,南边则是泰山。
不但易守难攻,还把持着进入山东半岛的锁钥。
吃下这里,就等于拿到了一个难以被占领的渡口、以及一整个山东半岛,意义非同小可。
占着这么好的位置,也合该马周倒霉,首当其冲地挨了凯恩斯的大嘴巴子。
“房相公,房玄龄呢?”
李明向走廊大喊。
房玄龄手捧一封文书,匆匆走进了书房。
“殿下有急事……”
“是有急事,齐州已经拿下了,立刻让李道宗派兵进驻,维持秩序,别让李治钻了空子。
“还有……”
李明抢过了老房的话茬,像机关枪一样发号施令。
房玄龄只能在一旁面无表情地等着,待殿下顿了顿,他立刻开口,生怕话茬又被抢了:
“殿下的吩咐臣没有异议,立即着手办理。
“但臣也有一桩急事汇报,事关西部草原前线。”
一听“草原”俩字儿,李明眼皮一跳:
“那儿出了急事?该不会哪个投降我们的游牧部落又反叛了吧?”
房玄龄赞赏地微微点头,将手里的书信交给李明。
“确实如此。”
这帮反复无常的蛮子……李明无力吐槽,接过信读起来。
信是李靖写的,其中的情况比李明所猜测的还要糟糕得多。
叛逃的不是“哪个”部落,而是成群成群地跳反。
因为还找不到治理游牧民族的完美办法,李明只能暂时萧规曹随地沿用老爹的老办法——
羁縻太美。
用胡萝卜加大棒政策收拢各部落首领,让他们自己管自己。
现在代理人都跑路了,那还统治个毛线?
总不能让李靖他们把草原的每一寸荒地都撒上兵吧?
“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叛逃哪里了?”李明觉得这事情并不简单。
房玄龄淡淡地说出了那两个字:
“突厥。”
李明眉毛一挑:
“西突厥被两个虫豸分治,薛延陀的铁勒人吃饱了撑的大老远去投奔他们?”
“不是西突厥,是新生的突厥。”房玄龄面无表情地纠正道。
李明的眉毛皱得更厉害了。
“猴山终于决出新猴王了?突厥人借尸还魂了?”
房玄龄捋着山羊胡:
“目前情况尚不明朗,但是突厥人此次卷土重来,势头不容小觑。”
为什么游牧民族的事情总是那么糟糕……李明心里吐槽,继续读着李靖的战报。
在草原作战,羁縻部落的皇协军是很重要的辅助力量。
现在大批部落反水,导致李靖军战力受损,向西推到祁连山就推不动了,和新突厥隔山对峙。
“那个新突厥是什么来路?到底是谁脑子抽风搞出个这么个玩意儿?”
李靖的信并没有提供更多的情报,显然前线对这个新和联胜也是一头雾水。
“一些消息说,新突厥未费一兵一卒,便招降了西州、庭州等大唐西北边疆州县。”房玄龄慢条斯理地说。
李明没有听懂房玄龄的潜台词,只是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哦。”
西州和庭州,都是三年前侯君集灭高昌时刚收服的地块,此时跳反并不意外。
见小主君并不明了其中利害,房玄龄再提醒道:
“西州刺史郭孝恪,是上柱国、安西都护。”
这个牛皮闪闪的官职,让李明意识到了不对劲:
“安西都护难道不做抵抗,就这么开城投降了突厥?”
简直难以理解,这是大唐还是大送啊?
还是说另有隐情?
“这只是小道消息,那边的情报还很杂乱,难以判断。”房玄龄略略摇头。
“是么……”
李明思索了一阵,将李靖的战报缓缓收起。
“继续在草原上投入兵力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该收回来了。
“在仍然忠于我的部落里,选一个可汗代管,再留少部分兵力驻防贺兰山,其余大部队撤回辽东河北修整,增强主攻中原的力量。”
“遵旨。”房玄龄刷刷写起来,做着相应的安排。
李明把注意力转回到中原,一边研究着战略方向,一边自言自语:
“李靖一大把年纪了,也该让他回来好好歇歇了。还有老侯老薛他们,都好久不见了啊。”
…………
长安城外。
玄奘感怀万千地望着巍峨的城墙,吃力地擦了擦汗。
“终于……还是让我回到京城了。”
从西州到长安,漫漫三四千里路,他才走了几个月,堪称神速。
说“走”并不确切,因为这一路他是骑马的。
他也不想这么赶,但是没办法。
他每到西域的一座城,就有人吓唬他:
突厥人要来啦!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玄奘不得不掏出最后剩下的盘缠,买了匹快马跑了回来。
“先去城外的归元寺吧,当年和住持约好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