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曈要成亲的消息传回西街时,整个仁心医馆都大吃一惊。
杜长卿宛如新年时候悬挂在李子树上的炮仗,即将炸开,在医馆里上蹿下跳:“成——亲?你在说什么疯话?”
一向和气生财的苗良方也有点不赞同:“小陆,这好端端的突然说成亲,是不是也有点太过仓促了?”
陆曈刚到医馆时,一副断情绝爱模样,比万恩寺附近尼姑庵里的师太还要看破红尘。当初西街多少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大白天跑医馆来一睹芳容,也没见陆曈对哪个上心。结果偏在裴云暎这里,前脚牵手,后脚成亲,跨度之大,令人叹为观止,简直像是被夺了舍!
“你不会那个了吧?”杜长卿狐疑打量她一眼,目光落在陆曈的小腹上。
西街有些气盛年轻人早早入港,惹出人命来匆匆补礼,医馆里从前也不是没有见过。
银筝推了一把杜长卿:“东家,别乱说!”
“那就是威胁!”杜长卿斩钉截铁,“一定是威胁!他裴云暎仗着权势强抢民女,说,是不是他暗地里威胁你了?我就说盛京里男人都一个样,长得好看的小白脸没一个好东西!”
陆曈无言片刻:“是我自己愿意的。”
杜长卿痛心疾首:“他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陆曈:“……”
她道:“其实成亲也没什么,我算过,和现在日子也差不多。既然如此,可以试试。”
她说得轻描淡写,听得杜长卿一阵心梗,只道:“短见!愚蠢!那婚姻大事,是能轻易试试的么?你现在还年轻,都没见过几个好男人,一朵花没开足,就先吊死在一棵树上,我问你,将来你万一遇到了更中意的,变心了该怎么办?”
陆曈:“那就和离。”
“和离有那么简单吗?”
“文郡王妃当初不也和离了?”
杜长卿噎了一下:“那万一他变心了怎么办?”
“那我就毒死他。”
众人:“……”
陆曈看他们一眼:“我当然是玩笑的。”
阿城小声开口:“陆大夫,你刚才的神情,可真不像是开玩笑……”
一阵鸡飞狗跳之后,杜长卿的激烈反对仍没有丝毫作用。陆曈一向如此,做任何事也不与旁人商量,倔得似头牛。想做新药就做新药,想参加春试就去参加春试,进了翰林医官院说辞任就辞任,随心所欲,自由自在,她又无父母兄长管束,亦不在意旁人眼光,仁心医馆众人拿她毫无办法。象征性教训两句,也无可奈何。
陆曈这头的亲事遭到反对,裴云暎那头情形却截然相反。
得知自家弟弟要成亲,裴云姝惊讶万分。
“你要成亲,和谁?”
“还能和谁,当然是陆曈了。”
下一刻,裴云姝一把抓住裴云暎手臂:“陆大夫,你要和陆大夫成亲?”
手中茶盏水洒了一地,裴云暎搁下茶盏,无言片刻,道:“姐,你这是什么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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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云姝盯着他的目光满是怀疑:“阿暎,你不会是在诓我?”
她很喜欢陆曈,也瞧得出来自家弟弟的心思,只是陆曈的心思却难以揣测。裴云姝有时瞧着二人间仿若有情,有时候却有几分欲盖弥彰的疏离。
然而有情归有情,怎么去了苏南一趟,回头就要成亲了?
“你不会是……”
裴云暎一眼就猜出她心里在想什么,眉峰微蹙:“没有的事。”
“……那就好。”裴云姝拍拍心口,“就知道你有分寸。”
“你不是先前一直操心我婚姻大事,如今怎么临到头了又嫌我太快。”裴云暎睨她一眼,“现在不怕我孤家寡人?”
裴云姝气得瞪他:“那时是听说太后娘娘要给你赐婚,我担心婚配非你所愿,如今……”话至此处,忽而顿住。
新帝登基,裴云暎却依旧做他的殿前司指挥使,纵然裴云姝未在皇城里行走,也瞧得出来皇上这是继续重用他的意思。
身居高位,许多事情便身不由己,亲事也一样。
她默然片刻,道:“若你真的认定陆姑娘,早些成亲也好。”
裴云暎看向她:“姐姐……”
裴云姝却扬起脸笑了:“不说这些了,既然是你和陆姑娘两人商量的主意。母亲不在,我这个做姐姐的自该为你打算。这些年你的俸禄、田庄宅铺我都给你收着,回头陆姑娘进了门,就全交由她打理,也省得我成日替你操这些心……”
“你二人交换庚贴,合过八字,还得选一日良辰吉时……”
“对了,聘礼也还没出,库房里的东西我得叫人去盘点,你娶人家姑娘,总不能亏待了人家……还有嫁衣,也由我们这头准备吧……还差什么,还有宾客的礼单,你将你殿前司的那些同僚写一份与我……”
她絮絮叨叨地盘算,宛如这亲礼明日就将举行,先前的不解疑虑一刹间抛之脑后,倒是忙碌了起来。
裴云姝对自家弟弟的亲事鼎力支持、热心打算,消息传到殿帅府时,殿帅府的五百只鸭子都沉默了。
萧逐风坐在桌前,看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语气十分尖刻:“怎么做到的?”
明明都是情路坎坷之人,同在苦海沉浮,途中突然有一人先行上岸,这情况委实令人心中不是滋味。
“我知道我知道!”段小宴喂完栀子从门外走进来,热心解释:“先前云暎哥去苏南,恰好遇着陆大夫生病,虽然不知究竟是何病,但当时看着挺严重的。正所谓患难见真情,陆大夫生病的日子,我哥寸步不离地守着,都是年轻人,一来二去,不就日久生情了么?”
萧逐风哂笑一声以示不屑。
“说不定,是段小宴的招桃花红绳有用。”裴云暎看他一眼,悠悠道:“你不如日日戴在身上,说不定哪日就成了。”
萧逐风:“荒谬。”
“行,我荒谬。”裴云暎端来茶盏,不慌不忙喝了一口,“但我这些日子要准备成亲事宜,之后会很忙。萧副使不干活的时候,不妨多来我家帮帮忙。”又侧身压低声音,“如果你还想争取做我姐夫的话。”
萧逐风:“……”
裴云暎轻笑一声,起身出门。
段小宴问:“哥,你干啥去?”
“去挑喜雁,成亲有很多事要做的。”他懒洋洋摆手,段小宴无语片刻,一抬头,惊道:“副使,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萧逐风咬牙:“……嘚瑟。”
……
皇城之中,流言与消息总是散得很快。裴云暎与陆曈的亲事传到殿前班,自然也传到了医官院。
纪珣再来医馆给陆曈施针时,神色就比往日沉默得多。
屋子里安静,银筝在前头里铺帮苗良方挑拣药材。桌前二人相对而坐,绒布上银针一根根落在肌肤间,纪珣低头认真循着穴位,一面问道:“你要和裴殿帅成亲了?”
陆曈有些意外他会主动问这个,道:“是,不过没那么快。”
纪珣没说话。
其实在苏南时,医官院中就曾有人传言过裴云暎与陆曈的关系。当时陆曈发病时,裴云暎也日日守在病榻之前,并非毫无察觉,但纪珣心中总不愿承认。
好似有些事一旦承认,便再无转圜余地。
他从前一向坦荡行事,万事不避己心,唯独这件事上,一直自欺欺人。如今,终于连自欺也做不到。
“为何这么早就定亲?”他慢慢地开口,低头落针的动作专注,仿佛只是随口一提,“婚姻大事,应当慎重。”
未料这位一向冷清寡言的同僚今日竟有心思与自己闲谈,陆曈讶然一瞬,就笑了回道:“纪医官也知道,我从来不是慎重的人。”
“治病救人的时候,不顾手段刚猛就会去救。同样,有心上人就在一起,未来之事谁也说不清,顾好眼下方是正事。”
“心上人”三字一出,纪珣手上动作停了停。
最后一根银针落于腕间,他抬头,看向眼前人。
女子坐在桌前看着他。
不在医官院,回西街的这段日子,她应当过得很不错,气色比从前好了许多。眉眼间少了先前寂然,藏着几分生动,他其实已经发现,陆曈如今在这里,笑的时候比在医官院多得多。
她笑起来时,娟娟如月,袅袅似花。
纪珣垂下眼眸。
他一向冷淡,对万事漠不关心。少时家中常说,除了医理,人情世故上迟钝得可怜。他从前也不觉得自己迟钝,世上之事,并非万事都要精明炼达,他愿意将更多的心思放在更重要之事上,未料到如今,却开始明白自己这份迟钝失去的是什么。
他明白得有些晚了,连争取的机会都失去。
“纪医官?”耳边传来陆曈声音。
纪珣回过神,望向眼前人,过了一会儿,轻声开口:“当初在医官院中,我说你治病不顾手段,医德不正,言辞激烈,是我偏听偏信之过。我再次向你道歉。”
“纪医官不必道歉了,我不是也瞒了你吗?”
“可是……”
“我瞒纪医官有错在先,纪医官当时指责无可厚非。将来我也会谨记纪医官教训,开方子的时候,会悠着点的。”
她笑着,语气里竟有几分罕见的俏皮,纪珣看着她,似被她这份轻松影响,终是跟着释然笑了起来。
“陛下已准允常医正,打算在盛京单独开设一处医方局,勿论平人大夫或是翰林医官皆可入医方局整体讨论医方,编纂成册后,由医行发给盛京各大小医馆。”纪珣道:“从前医籍大多由太医局收藏,民间大夫只能靠行诊经验独自摸索,若有医方局整体医册,亦可造福天下百姓。”
“果真?”
纪珣点头:“所以陆医官,届时编纂医册时,还需请你帮忙。”
“我现在已经不是医官了,纪医官不必这样称呼我。”陆曈道:“但若有能帮上忙的,我很乐意效劳。”
纪珣敛衽同她道谢。
又说了几句话,今日针刺结束,纪珣收起医箱,打算离开。
陆曈送他至门口,到医馆门前时,竟发现外头不知何时下起小雨,小雨淅淅沥沥,西街石板路打湿一地。
药童竹苓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跟到纪珣身后,陆曈望了望天边,从医馆门后拿出一把伞来递给他:“用这个吧。”
“多谢。”
他撑伞同竹苓走出医馆,走在西街的小巷中,巷中行人稀少,偶尔车马经过,绵绵雨水顺着伞面滴滴淌落在地上的水洼中。伞面之上,一大朵木槿开得嫣然烂漫。
纪珣瞧着那朵盛开木槿,微微失神。
似乎想起在很久以前,他从雀儿街走过,在那里,撞见过一个人。
女子的伞碰到他衣襟,冰凉雨水顺着伞面花枝落在他襟前,在那里淋湿一大块。她回过头来,目光相触的刹那有片刻惊讶,他没有察觉,只轻轻点一点头,就头也不回地擦肩而过了。
男子手持雨伞,清俊身姿在潇潇春雨中显出几分寥落。小药童看着看着,面上也闪过一丝遗憾。
可怜的自家公子哟,人品端方正直,孤高清正如白鹤,可惜就是于情之一事后知后觉。不可行差踏错一步的君子,正因这份君子之心,晚了一步。
可惜,第一次对一个人心动,还未开始就错过了。
“公子,咱们现在去哪?”竹苓问道。
纪珣顿了顿,道:“回医官院。”
“啊?”竹苓急了,“老太爷说今日府上宴聚,要您早些回家,您这回医官院,回头老太爷又得埋怨了。”
“医方局初立伊始,事物冗杂,要整理的医籍数不胜数,我还有许多事要做。”
竹苓无言。这就是自家公子,伤情都不到一刻,立马又开始埋头医理了。可若要真的一蹶不振、或是长吁短叹,那又不是公子了。
小药童追着男子脚步,仍想争取一番:“可是,可是……老太爷说,您也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今日府上宴聚,有夫人故交府上小姐前来,老太爷这是在给你牵红绳呢,您好歹也回去瞧一眼吧,天涯何处无芳草呢……”
“不回。”
雨水朦胧掩去行路人身影,声音渐渐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