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分一分的将心沉下来,弘历不疾不徐道:”马齐离世之后,朕才辗转得到当年先帝交托给马齐保管的密旨。密旨里既有先帝对朕的叮嘱,亦有先帝不册封太后的真实缘由。在此之前,朕虽然怀疑过您并非嫡亲额娘,可到底没有确定。待您之心,亦是身为人子该有的孝敬与亲厚。”
对上太后依旧锋利的眼眸,弘历只觉得满心伤痛,他的语调渐渐的慢下来,他的仇意却于胸口滚烫的翻滚,有那么一段时间,他怨怼马齐。为何一定要对他说明真相呢,若是只在心里存了个疑影,也不会闹得今日的局面,这算是断送了他与太后的母子情分了啊。
“皇额娘可知,马齐领富察一族上书,否决先帝立后之事,其实根本就是先帝的授意。先帝知晓皇额娘您的心性如何,亦晓得您最想重权在握,于是才故意请马齐合演这出戏。说到底,马齐与富察一族,不过是替先帝担了虚名罢了。谁让皇额娘您太过司马昭之心,已经热惹得先帝不敢专宠于您,而是费尽心思日日提防他这枕边人。”弘历一口气说完这番话,登时觉得心里松快了不少。
眼前容色枯槁的太后虽然苍老病态,可依稀能从她的面庞,瞧出过去姣好的容貌与风姿。无可否认,太后年轻的时候,也是满八旗的翘楚,是先帝心头上的人。可惜,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这一份贪婪足以毁掉一切的美好。
“许是……许是先帝不想离间咱们母子情分,关于朕并非太后嫡亲骨肉之事,先帝只字未提。倒是马齐的密奏中,寥寥草草的概述了一句。先帝叮咛朕,要侍奉皇额娘,要向皇额娘尽孝,却还密旨告诉朕,皇额娘与富察一族的心病。这不是太奇怪了么?所幸还有马齐的密奏,朕瞧过了,总算是明白了先帝爷,朕皇阿玛的用心良苦。”弘历缓缓的闭上眼睛,不愿意让太后瞧见自己眼里的那一份沉甸甸的痛苦。
长久的唏嘘,弘历禁不住忧思满怀道:“皇额娘,迷途知返吧,朕念在昔日的情分,必然会允你于后宫安度晚年的。你的身子既然不济,那就好好养着。朕依旧会给你最好的药,衣食无缺,只是,别在插手朕后宫之事。放过朕的皇后吧。这些年的风风雨雨,相扶相持,朕不能没有皇后。权当是朕求您了。”
太后冷笑一声,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皇上真是又薄情有博爱啊,手心里捧着慧贵妃,心里却搁着皇后,那娴妃呢,娴妃在你心里就没有一席之地了?还有纯妃,她为你诞育皇嗣的功劳,你尽可以忘怀么?却偏偏,你的好心博爱都用在哀家身上了。
你将哀家弄成现在这个样子,又不取哀家的性命,看着哀家苟延残喘,看着哀家生不如死,这比直接扭断哀家的脖子要让人痛快得多吧!还是你觉得,告诉哀家,先帝爷其实一直提防着哀家,对哀家数十年的情分终究脱不了疑心,就能损毁哀家的意志?
无权无势,又百病缠身,哀家的心智再不清醒,只怕是要自挂东南枝了,如此一来,你便真就是高枕无忧,可以与皇后和和美美的过安宁的日子了!”太后轻蔑的冷笑起来,因为虚弱无力,这笑声不禁断断续续的,让人听着很不舒坦。“可是皇上,时间哪有这么多和和美美的事儿?尤其,这还是在紫禁城!”
言罢,太后似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猛喝一声:“雅福……你进来。”
早就立在门外的雅福,丝毫没有掩饰自己的身影,她近近贴在门扇上,希望听见皇上与太后的对话。因为这席话,是她盼望了三十二年的坦诚,因为这些话,她做梦都想能由太后口中说出来。
这会儿,闻得太后唤自己,雅福的心还是情不自禁的颤抖起来。她整了整自己的领口,又抻了抻衣角。好整以暇,似乎知道自己将要面对什么,生怕有一丝做的不够好。推开内寝的门,雅福闪身而入,又警惕的将门掩好,不留一丝缝隙。“太后唤奴婢前来,莫不是要当面说出当年的事?”
弘历有些不解,诧异的凝视着面前的雅福。
太后阴冷而笑,气短声嘶:“皇上只是知道哀家并非嫡亲额娘,却不知道他嫡亲额娘是谁,又为何情愿抛下他,抛下荣华富贵,让哀家养育她的孩子。雅福你潜伏在哀家身边这么多年,虽然不是忠心耿耿的,可没有功劳总有苦劳,哀家今儿就赏你个恩典,由你亲口告诉皇上,你到底是谁,他到底是谁,这样便是最好的了。”
这番话说完,太后只觉得口干舌燥,不知是话说的太多了,还是体力有毒所致。只是全身都脆生生的疼,不敢碰不敢动,好像卯足劲儿动一下,便会不小心折断手脚,着实让人害怕。这种感觉深深的刺痛了太后的心,让她觉得自己忽然就变成了弱者。真正的弱者,命运永远攥在旁人手心里。一辈子要强,临了竟然是这种下场,太后怎么会甘心如此。
她实在是太不喜欢这种感觉了!
雅福还未曾开口,泪水便扑簌簌的涌出眼底,不受控制一般。
弘历敏感的察觉到什么,他想过一千种可能,一万种可能,却不晓得知晓自己身世的人,成日里近在眼前。“姑姑,慢慢说。”
“皇上不该唤我姑姑,该唤我一声姨母。你母亲,是我嫡亲姐姐。”雅福好不容易平复了情绪,将当年之事细细又对皇上讲了一番,从圆明园的小宫婢,到被先帝爷宠幸,一朝诞下了龙子,再到失去踪影而孩子成为旁人的骨肉。
三十多年的事情,雅福言简意赅,不一会儿的功夫就说的明明白白了。她哽咽,她啜泣,她也欣喜,欣喜自己有生之年,还能将这藏在心底数十载的秘密亲口讲给皇上听。
可越是听,弘历越是觉得头皮发麻。他不是没有猜想过自己的身世,甚至不止一遍翻看过先帝爷时后宫的存档记载,他总以为,太后不过是夺了旁人的骨肉来养,而他嫡亲的额娘,或许这会儿还好端端的活在寿康宫中。
谁知听了雅福这番话,心凉了半截。原来他非但没有高贵出身的额娘,且他身上还留着卑贱的血液。这些也就罢了,雅福是她嫡亲的姨母,姨母口口声声的告诉他,自己的亲额娘是给太后害死了……而先帝根本就知道这整件事,难道连先帝也嫌恶亲额娘的出身,才巴巴的将自己给了太后抚育?
这便是为何,马齐与先帝都闭口不谈自己真正的出身之故吧?弘历冷冷笑着,越笑脸色越苍白,细看之下,那苍白之中是凝聚着暗青之色的,看着叫人的慌。
“皇上害怕了么?”太后澹澹问道。“真相往往就是这样的出其不意,看似是哀家依仗有你为嗣,才能风风光光的成为妃、贵妃,摄六宫事,最终当上太后。可孰不知若是没有哀家,没有钮钴禄氏的高贵出身,皇帝也未必轮到你来做。所以,你何必自揭疮疤呢,连先帝都不愿意谈及的前程往事,你又何必非得要公之于众,让人讥讽嘲笑呢?”
眼尾的得意之色显而易见,太后轻蔑的瞥了雅福一眼,恨意丛生:“你知道,哀家为何留你到现在么?”
雅福沉着面色,艰难的摇了摇头:“太后的心智,岂是奴婢可以看透的。若是能看透,何以时至今日,奴婢手里都没有铁证能指证太后你杀害了奴婢的亲姐,皇上的亲娘……”
这回倒是没有动气,太后平静道:“你没有铁证,又怎知是我杀害了你的亲姐,皇上的亲娘?这话原本就矛盾,哀家可以明确的告诉你,一切都是先帝的安排,何况当年本宫是真的诞下了一个男婴,十月怀胎一朝分娩,谁知生下来的时候就已经断了气。
御医说,那个孩子命苦,是因为哀家生产前受惊心悸而引发的难产所致。以至于他在哀家腹中多待了一会儿,便没有了气息。若非哀家嫡亲的四阿哥夭折,哀家何必拿旁人的作数。说哀家顶替了你嫡亲姐姐的荣华富贵,倒不如说皇上顶替了哀家亲自即位为君。里里外外的这一笔账,你们算得清么?”
低下头,太后浅浅一笑,明眸皓齿,仿佛找到了昔日的柔情:“先帝疼惜哀家,不忍看哀家丧子心痛,便将宫女所出的皇嗣抱来了哀家的内室。那孩子一看,便不如哀家的孩子清秀。且他身上,还有一块抹不掉娘胎里带来的痕迹。从那一日起,哀家便知道会有今日了。这便是哀家为何不敢颐养天年,非要贪婪手中的权利。谁知道皇上会不会恩将仇报,夺了哀家亲自的皇位,扭头就要扭断哀家的脖子,皇上你说到底会是不会?你敢说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