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景范笑容的背后不止是因为不好意思,更因为自此以后他虽然如愿以偿的踏入仕途,但更多的是对他的束缚。眼前所要面临很可能要发生的媒婆风潮就是他要面临的第一个大问题,这个问题甚至很可能会导致未来几十年他仕途顺利与否的关键,因为父亲曾对他说过一个对政治斗争形容非常贴切的词汇——站队。
王景范自然知道嘉佑二年丁酉科的进士榜单意味着什么——十一年之后,大宋帝国的第六位皇帝刚一即位便启用了王安石,在第二年便开始了对后世影响颇深同时也是决定了未来二百年大宋政治走向的“王安石变法”。而与王景范同榜进士的这些同年们并没有成为历史上那些抱成团的官员团体,而是彻底分裂成两大派,各自为自己的阵营所努力,其政争的残酷性虽远不及汉唐政争如此血腥隐晦,但持续之长影响之深远,在千年之后依旧颇受争议。
摆在王景范眼前的就是一个现成的例子——唐代处于牛李党争夹缝中的李商隐,他本是受牛党遥远令狐楚的赏识,却要命的娶了李党要员王茂元的女儿,而李商隐本人在政治上却没有练就一手过硬的“混元太极手”,结果注定他这一辈子都在夹缝中挣扎郁郁不得志。
王景范知道现在离他选择“站队”的时刻快要不远了,不过李商隐早年就受令狐楚栽培授学,考上进士当年令狐楚身故,继而娶了王茂元的女儿自然是会被牛党视为忘恩负义严加排斥。就现在而言王景范所处的环境可要比李商隐要强得多,至少他现在身世是毫无背景的,所顾忌的便是十年之后的熙宁党争。
即便王景范并不乐意自己的婚事受人摆布,但他也不得不承认这件人生大事在他早上东华门唱名定为状元之后就已经不可避免了。对于章衡和林希的笑谈,他自然只能报以苦笑来回应。
这一路上王景范自然看到所经过的街道上正在上演的婚姻交易,真的是大开眼界,权贵富豪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有身份的士族豪门是在自己的家门口张列彩幕,而家中女眷则在彩幕后暗中窥伺路过的新科进士队伍,家中有小姐看中的且无家室的,就会由府中仆人跑上前去自报家门,而有意愿的进士便留下自己的名帖到时期集院的事情一完便可以来这里商议婚事问题。相对权贵之家的斯文,富商们可就没有这么多遮遮掩掩了,直接用“厚捉钱”来诱惑那些出身贫寒的进士们……
“难怪尹洙曾说状元登第,虽将兵数十万恢复幽蓟,逐强虏于穷漠,凯歌劳还献捷太庙,其荣亦不可及也。”王景范一路走过,这一路上所发生的看在眼中,无论在经过权贵世家还是富豪门前,亦有不少人前来递送拜帖,估计他可能收的最多,但是却一家也未做出回应,更不会被富商的“厚捉钱”所动摇。
一来王景范本来就富有,白沙书院的开销虽大但他有两座庄园在手,手头上还有不少金银珠宝,点中状元后前程远大,自然不会被这些小恩小利所动摇。再者现在就在这里就与未曾见面的女人结成连理,他心中最是有些鄙夷,况且他就是这么做了,搞不好第二天就要来推掉——真正的权贵一是不屑于此,二来他们有把握让新科进士们在达成婚姻交易后立刻就推掉,反正无父母媒约之言,想退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
王景范估计真正的巨头也许在他从期集院完事之后归家,或是明天琼林宴之后,这两三天的时间里出手,与其在这里浪费时间和许诺,倒不如等等再看。章衡和林希都不止一次赴考,他们也都有亲戚在这开封城中居住,在这里逗留了六七年对金榜题名所发生的事情一点也不陌生,王景范虽然受到的邀请最多但却从未答应过任何一人,小小年纪便如此沉稳,这倒是让两人颇为汗颜——若非自己年龄三十多亦有家室,设身处地换做自己,估计恐怕就忙不迭的入赘他门了。
对于状元及第所带来的荣耀,王景范并不是十分看重,只是今科中举他总算是完成了父亲的一个遗愿。父亲因为自身所学并不适宜科举考试,更因为腿疾绝了从其他门道谋个出身的可能,遂在这红尘中茫茫二十年却无甚作为,只能退而求其次悉心培养儿子为其谋划出路。
状元及第在王景范看来不过是第一步罢了,父亲悉心培养自然是希望能够在自己这一代解决问题,这学识和思维的方式传承如那击鼓传花一般,每传一代便有一丝走样,能够在儿子这一代着手解决问题是最为完美的。
这是这状元及第所带来的荣耀却让王景范有些感慨不已,尤其是几个月前他还亲自去劝退狄青并送他离开京师开封回老家隐居。作为大宋一代名将的狄青为大宋立下赫赫战功,却到头来让他如此黯然收场,对比现在自己所受的荣耀,心中自然有些感慨。
抵达太平兴国寺所设的期集院之后,自然有个礼部官员跟在他的身边——状元既然已被点出,在从那崇政殿上只要是新科进士们的集体活动,必然要由新状元率领进行,这期集院活动原本在唐朝时是进士们自己的事情,后来就慢慢为朝廷所重视并且派出官员来专门负责主持,那唐时曲江之宴和琼林宴也是如此来的。
在期集院中,新科进士们要谢恩、谒先圣先师、编登科录、刻题名碑,这些都是要状元王景范来率领或主持,这自然也使得他在新科状元中出尽了风头。不过在这里他更是看来一直未曾谋面的,权知本科知贡举的欧阳修,作为主持这一科贡举考试的最高官员,他要和其他主持本次科考的官员诸如韩绛、王珪、梅尧臣等人,接受王景范率领的新科进士们的谢恩——虽然现在经朝廷严厉压制已无“座师门生”之事,但这种科场上流传下来的潜在规矩还是顽强的生存着,哪怕是朝廷严厉打击亦是如此,只不过换个名头使人不敢这么明目张胆罢了。
欧阳修与王景范虽然未曾谋面,但是两人对对方虽谈不上知之甚深,不过对对方都很注意这已是心照不宣。所有人都知道王景范未曾成名之前那《中庸章句新解》最先得到承认的便是欧阳修,不过在礼部试中欧阳修严判王景范的卷子的事情也被外人流传的有鼻子有眼儿,只是这些事情两人心中都不会在意。欧阳修地位超然自不会去顾忌低下一个读书人对他的看法,哪怕对方是新科状元也是如此;而王景范心中也非常理解欧阳修,知道他严判自己自有他的标准,要知道对方在这次科考中可是尽黜太学体考卷,若是要对自己有什么看法根本不用如此,直接黜落便是根本用不着压制自己。
欧阳修面庞略显福态,颌下白髯尺许长短,站在高台之上颇有一番令人心折的风度,而对面的王景范年纪不及弱冠,仪态风度尤佳,在新科状元头衔的荣耀下刚刚受京师开封百姓夹道恭贺艳羡,脸上却无任何倨傲之色,这在欧阳修心中也不禁暗赞一声。
两人都互相打量着对方,却都是规规矩矩的按照礼部官员交代的礼仪谢恩、道贺,其余半字虚言也未有。倒是苏轼、苏辙兄弟在谢恩宴中与欧阳修非常熟络,去年八月苏轼两兄弟在通过开封府解试之后,苏洵就曾带着兄弟两人的得意之作拜访过欧阳修,父子三人的才学深厚加之当前古文虽得欧阳修大力扶植却甚少名家名作流传,共同的志向和语言自然让他们更容易接纳对方。
谢恩宴中王景范倒是对王珪更为敬重,这倒不是因为王珪如何在历史上有什么浓墨重彩的留笔,使得他要倾心接纳好日后倚为奥援,只是单纯的感谢对方对自己的赏识而已。《全宋词》中因为收录了王珪的词作,自然也便有了其小传,王景范对王珪的来历作风和结局亦是烂熟于胸,此人虽从政圆滑但却从无锋芒,更得了一个“三旨相公”的恶名,可见王珪是没有什么作为的,只能评价其为平庸,不过此人能够在礼部试中为自己鸣不平也算是对自己有恩了,是以王景范对他更多了三分敬重。
“禹玉兄,金科状元品貌俱佳,看着他们倒像是看到了当年的禹玉兄……”王珪身旁的韩绛轻声说道。
王珪微微笑了笑说道:“子华兄过谦了,应该说看着这些新科进士们倒是如同当年我们一样,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啊……”
当年庆历二年那科进士,王安石的卷子虽然为第一名进呈御览,不过当今皇帝看到“孺子其朋”的言语,非常不悦便说道:“此语忌,不可魁天下。”遂将其摘出前三魁以第六名进士及第,王珪便是排在王安石的后面,第三名为韩绛,只是王珪和韩绛当时都有官身也被摘出三魁序列,失去了点状元的荣耀。韩绛知道王珪在礼部试的时候非常欣赏王景范的卷子文采,他们都是当年名副其实的状元和榜眼,只是因为朝廷的科举条例无法享受这一荣誉,这也是他们心中的遗憾——至于他们那一科本来的第一王安石,卷子中语出禁忌不被黜落已是皇帝宽容,他们却从来不当王安石是真状元的,即便韩绛与王安石的关系尚佳也是如此。
韩绛笑着说道:“可惜你我女儿年龄不适合,否则你我也来个榜下捉婿岂不成为美谈?”
韩绛比王珪要大七岁,两人又是同年更是同为京官,虽然韩绛家族显赫兄弟也都很厉害,但是科场的规矩同年一般都是相互扶助,若非碰上大是大非问题,脱离群体于名声可不好听,况且王珪性情温和圆滑,与韩绛交情向来不错,是以韩绛和他说话也是随意的很。
“我的女儿才十一,就算王景范十八要想成事也要等上四五年。子华兄的女儿虽然亦是如此,但是令兄弟多,总不会个个都不合适吧?”王珪笑着问道。
韩亿八字,以“纲、综、绛、绎、维、缜、纬、缅”排序命名,也许韩亿生前出身贫苦做官到参知政事有很多人能够做到,其八子已是多子多福,但八子当中能够出三个进士就非同一般了——这是一个世家大族即将诞生的先兆。韩亿一人一生未必能够使灵寿韩氏成为名门望族,但是第二代八个儿子出了三个进士,单凭这一项就让人不敢小视灵寿韩氏。
韩绛微微笑了笑说道:“呵呵,倒是曾有意招王景范为婿,只是这王景范如此年轻就中了状元,恐怕想要找他为婿的可不止一家,到时候怕是要生出些麻烦来……”
“不知是子华兄的哪位兄长有意嫁女?”王珪好奇的问道。
“是六弟有一女年方十七,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六弟视若掌上明珠……”韩绛心思微动,轻声说道。灵寿韩氏于韩绛的父亲韩亿走上仕途之后,更因三个儿子和一个孙子进士及第而益发兴盛,但二哥韩综于四年前去世,却是对家族的一大打击。韩绛见王景范才学人品出众,王珪又提及这个由头,便想着若是六弟韩缜的女儿真的嫁给王景范,或许这是家族的一个机会,而王珪对王景范的赏识已是公开的秘密,由他出面张罗兴许会能成好事。
王珪只是好奇的问一句,便招来韩绛如此多的唾沫,他本是八面玲珑之人,无论从同年、至交好友还是灵寿韩氏家族的权势,他觉得若是能够促成这件事却是会成为一时美谈,更何况韩缜亦是庆历二年与自己同科的进士!尽管韩绛并非是欧阳修为嘉佑丁酉科一把手,但是论资排位尚在自己之上位列第二,老师招得意门生为婿这本身就是一件美事。
“原来是玉汝兄有女待字闺中啊!这事还有什么犹豫的,你们兄弟再等两天,这状元郎就成了新郎官了……此事若是子华兄与玉汝兄无甚介意,某家就毛遂自荐做这桩保媒,如何?”王珪只是一瞬间便认为帮助韩氏兄弟招王景范为婿从哪个角度而言都是一件好事,而自己则是最好的人选,当即主动提出作媒人。
韩绛不禁在心中冲王珪竖了大拇指,他与王珪相交多年,对方才能平庸也确实有些圆滑,但为人还不错值得一交,不过这次为自己弟弟女儿出面牵线当媒人才是最让自己对他刮目相看。韩绛面色有些犹豫的说道:“今日唱名,明日赐宴……恐怕有些来不及了吧?”
王珪心中虽然对韩绛面色窃笑不已,但面色却有些急切的说道:“这媒人某家就先定下了,今天这期集院事毕,某家就让人去请状元郎晚间赴宴。子华兄就带着玉汝兄的千金隐于屏风之后,看看两者若是合意,某家便做媒……”
故事:《石林燕语》所载;苏子瞻自在场屋,笔力豪聘,不能屈折于作赋……欧阳修嘉佑贡举重古文黜太学体,不过论属于古文范畴,按照规矩苏轼因为赋作得不好已经被其他考官判为落第了,若非欧阳修欣赏他所作的《刑赏忠厚之至论》的文风,他落第就是必然。苏轼的省试诗作得《丰年有高禀诗》也不好,绝大多数的苏轼文集都没有收录这首诗,前文中戒念将他的《丰年有高禀诗》作为开封府解试中解试诗,是参考查慎行所写的《苏事补注》中找到的,可见那个时候苏轼的诗赋尤其是应试的诗赋并不擅长。所以说苏轼是在嘉佑贡举中占了大便宜的,至于欧阳修辨认文稿认为是其弟子曾巩的作品将其排在第二,这是幸运中的幸运了,由此可见科举中“三分才学七分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