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

地道里刚刚被清洗过,潮湿的空气尚未完全散开,狭小的空间里还杂糅着拖把布头难闻的气味。紫黑色的地砖看着就像是赌场门口叼着卷烟的流浪汉一样慵懒无奈,好像是在告诉世人再多的喧闹不过是一阵云烟。

万年清走在地道里,想要捂住口鼻挺过这一点点的路程,但是一连打了三个哈欠,不得已吸入了大量的空气,愈使自己感到难受。他感到十分困倦,因为昨晚没有睡好。深夜一点的时候不知哪里跑来一对男女在楼下大声哭闹,好像全人类剩下的那一点真爱就要被他们挥霍完了一样。其中男子的哭声中还夹杂着大段类似“哈姆雷特”式的独白。不过他蹩脚的普通话发音最终还是让悲情的效果大打折扣,直到最后有人报警处理才算完事。但是万年清的睡意却被洗劫一空,睡前他看了普鲁斯特的小说,窗外吹进来的夜风也是舒人心肺。原本这一个优雅的气氛可以带入梦境,可惜跑来这么两个活宝一番折腾,让万年清在之后时间里沉浸在失眠的苦海中,挣扎了好久后才睡着了。

所以当清晨到达车站上班时,夜班的值班员俞涛看见万年清这副模样,便说:“你怎么比我都困?”

“昨晚没睡好,俞师傅。”万年清说。

“你又在想哪个小姑娘了?”

“没有。”

“还没有目标?”

“没有。”万年清说完又是一个哈欠朝天。

“抓紧。再不抓紧,好姑娘都被人抢走了。”

这个观点已经被无数人提及,只是万年清经常会想:那谁又是坏姑娘?

万年清和俞涛寒暄一阵之后便走向五号站台。地道尽头,借着从五号站台打向地道里的光,万年清看了一下手表,六点五十分,离万年清上班的点还有十分钟。五号站台上依旧残留着夜的味道。它离着候车室最远,从晚上9点后如果没有特殊情况便不做使用。所以时间仿佛可以在这里凝固一样。万年清站在五号站台上总觉得要比别处更厚实一些,或许是一夜的沉淀,将白天所有的喜怒哀乐都融入到了冰冷的混凝土之中。他也喜欢这个地方,虽然白天的工作很繁忙,很多上行线中的列车经常也会安排到五号站台来。万年清不觉得麻烦,但是每当这种情况发生的时候耳根子总是极难以清净。很多旅客都会对这种情况报以不满,然后就是“阿拉上海那哈那哈”。万年清只能用沉默表示不理解。看来人类的思想很难在利益相统一之前被统一起来。这纷纷扰扰的世界啊!谁能借我一双慧眼啊把这花样年华看得真真切切。

“最好是万花筒写轮眼!”万年清心想。

“万年清,有个美女过来了。”对讲机里传来的声音把万年清从厚厚的思绪中拽了回来。

“有车过来了?272检票了?”万年清朝上行候车室的方向看了看,但是并没有旅客检票进站的迹象。

“万师傅!还没哪!”

对讲机里的声音万年清听着像话负责上行检票的同事郑永旭,此君年纪算来应该大万年清一轮,但是平时也喜欢称呼万年清作“万师傅”。

“那我去看看吧。”万年清说着走出五号站台的休息室,“可能是下车的人,走错方向了吧。”

“那万师傅你今天交好运了,这美女长头发的哦,你喜欢的类型。”俞涛用对讲机笑着对万年清说。

“呵呵。”万年清的语气里没有笑的成分。

果然,走出休息室的万年清看到一个背着包的女孩在站台上。长发固然是长发,因为离着还比较远,加上站台柱子的关系,他没有看清女孩的容貌。万年清走过去,边走边问:“小姐,你是下车的旅客吗?

女孩点点头。

说这话时,女孩和万年清已经四目相对了。

距离正好,光线也正好,温度湿度也十分科学,而且居然还有一阵微风拂面而过。空气中还带着淡淡的香气。一切的感觉都像是一见钟情式的编排风格。万年清下意识地想到:今天运气好的不一定是我,应该是俞涛你。难得你的品位能正确一次,这样的飞跃我只能归结于运气。

“你往这边下地道。”万年清边说边指引方向,“然后往左边一直往前走到底,再往你的右手边上来就可以了。”

“噢,谢谢。”女孩说。

“不客气。”

说完,万年清便摊开左手顺势做了个意思“请”的动作。没有客运作业的站台是不能留下闲杂人员的。所以说万年清没有“驱赶”的恶意,只是执行规章制度罢了,起码他心里也是这么说服自己的。

女孩停顿了几秒,又说了声“谢谢”,便转身朝着万年清指点的方向走去。

万年清看着她下了地道。女孩走下最后一节台阶,却没有离开的意思。只是站了一会儿,又转身走了上来。万年清觉得很奇怪,刚想开口说句话。女孩已经来到他面前说:“我可以在你们站台的办公室里休息吗。”

女孩话里面命令的成分大于询问。但是表情显得平淡,没有任何不快的迹象。

“我们站台上没有办公室。”

“那那个是什么?”女孩说着手指向五号站台休息室。

“那是休息室。”

“有什么区别吗?”

“有一点。”

“比如说。”

“名字不一样。”

女孩明显感到自己被愚弄了。不快的表情在拥有精巧五官的脸上浮现出来。

“如果你有什么问题或者需求可以到对面一号站台的值班室找值班员帮你解决一下。”万年清觉得把她交给俞涛比较靠谱一点。

“我没有什么帮助的。”女孩抱起双肩,转脸看着对面空无一人的站台,“你就说行不行吧。”

“原则上……不行。”

“那我投诉你总行了吧。”女孩冷冷地说到。

“原则上……可以。”

没有任何余地,这场谈判便已经陷入了僵局。这不是万年清遇到的最糟糕的情况,却是他处理问题手法中的最糟糕的。万年清觉得应该和她解释一下车站站台的工作原则。正欲开口,女孩便问道:“你有女朋友吗?”

“没有。”

“噢,难怪。”

“其实不难怪。”

“看来你很有自知之明嘛!”女孩露出了胜利的微笑。

“现在好女孩都已经抢光了嘛。”

“你的意思说单身的女孩子都是坏女孩咯?!”

“原则上,没有。”

女孩已经露出了“气急败坏”的征兆,万年清觉得再这么争论下去完全是件没有意义的事情。不但影响工作还影响心情。但是他也不想就这么缴械投降。如果继续激怒对方,就所处的环境而言对万年清来说是相当的不利。

“你叫什么名字?”女孩问道,所幸的是她的情绪倒是很平静。

“万年清。”

“什么!”女孩很惊讶。

“呃……‘万年清’,不是那种植物‘万年青’,是‘清楚’的‘清’,不是‘青草’的‘青’。”万年清两只手在胸前胡乱地比划着,试图让女孩弄明白那“三点水”的意义。

“居然还有人叫这种名字。”女孩自言自语到,显然她的气已经消了一大半了。

女孩清了清嗓音,说:“行!我会记着你的!”说完又仔细对着万年清的胸牌看了看。显然她之前并没有记住。之后便甩头离开了五号站台。危机便这样解除了。万年清嗅了嗅,周围的空气中还有姑娘的发香,里面没有丝毫令人愉悦的成分。好在这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很快五号站台便迎来了今天的第一辆列车,万年清也很快恢复往常的工作状态之中。车来车往,人来人往。很奇怪,一到五站台间休的时候,万年清还会想起早上的那个姑娘。或许是她揶揄自己没有女朋友让万年清人觉得有点伤自尊了。不过那也只是过眼云烟罢了,而且她似乎也是变相承认自己也是单身。又或许当时万年清可以和她好好聊聊的,无需把气氛搞得这么紧张。回想起那女孩漂亮的眼睛,似乎有着被爱护的愿望。

“女人最大的愿望便是有人爱她。”

“长睫毛肯定是假的。双眼皮应该是真的,很自然。”吃晚饭时,万年清这么想。

晚上八点刚过。困意朝万年清绵绵不绝地袭来。万年清去候车室买了一罐可乐,回到五号站台后一口气喝了一半。但是效果有限得令人无奈。好在九点他就下班了。到了八点半,他又接送了一辆列车,基本上一天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万年清收拾收拾自己的东西,离开了五号站台。他一般会先到了一号站台的客运值班室等一会儿。等到时间接近九点了他才会换下工作服下班回家。这样可以在工作和人情上确保万无一失。至少他是这么认为的。

万年清坐到值班室的时候,夜班的同事们都在忙着自己岗位的事情。所以值班室里没有人。万年清一屁股坐下,顺手翻了翻桌上的工作日志。发现没有什么有趣的故事出现。合上日志本后,他一口喝完了剩下的可乐。看了看时间也差不多了。他刚想起身离开,桌上电话响了。万年清拿起电话说了一句:“你好。”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女声。

“请问你们是火车站?”

“是的。”

“那个,万年清在吗?”

“我就是。”万年清听不出电话那头的人是谁。

“真的?”

“是。”

“你居然还在上班?”电话那头的疑惑不比万年清的小。

“请问您是哪位?”

“你猜不出来?”

“是的。”万年清又看了看时间,分针已无限接近“12”。

“你不能多说几个字吗?”

“我马上要下班了,你如果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请快说。”

“不重要的事情就不能说了?”

万年清停顿了下来。他现在情绪很不好,困意倒是被一扫而光,看来昨夜扰民的剧本今天提前上演了。而电话那头的声音开始有些嘈杂,不时有汽车驶过的声音,打电话的人应该是到了户外的环境中。

“喂,喂!”

万年清还是不打算说话。

“喂,喂!人呐!”

万年清用说捂住话筒,用鼻子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气。

“你们不是说'旅客无小事'吗!为什么你不说话了!”

“我在等你报出自己的姓名。”

“可以,不过我只会在投诉的时候自报家门。”

“I'm so 不好意思,我已经下班了。目前的身份和你一样,都是旅客。”

“……”

一阵呼吸中,万年清听出了一丝哭腔。

“您到底是谁?”

“白天。你忘了?有个女的不说要投诉你的。”

“您说的是哪一个?”

“啊?很多人投诉你吗!”

“你猜。”

“噢!我猜很多。”对方忍不住笑出声来。

“小姐,你找我到底什么事情?”万年清觉得还是回归正题。

电话那头只传来车水马龙的背景声音。女孩沉默了几秒钟,说到:“白天你说‘好女孩都被抢光了’,我想想实在是气不过,于是打电话找你谈谈。”

“所以你现在需要我对你一个道歉吗?”

“不,我现在想说你是对的。”

万年清突然发现话题已经开始朝自己不可控的方向发展了。从危机变成机遇。也许是下一个危机的开始。

“小姐。”

“怎么了?”电话那头的声音已经平和了许多,“噢,你要走了?”

“你叫什么名字?”

“金琬婷。”

“金子的金?”

“是啊。”

“哦。”万年清看了一下值班室的挂钟,“金小姐,是金子迟早会发光的。”

“这话好俗气。”

“可能吧。但是俗气的东西可能更实用。”

“好吧,谢谢你这么说。”女孩似乎不认同万年清的观点。

“不客气,有机会我们下次再聊。”

女孩在电话明里呵呵一笑。

“那就这样吧,拜拜。噢,我觉得你可以从桥上下来了,时间不早了,早点回家吧。”万年清了清嗓子,“晚安,金小姐。”

万年清再次碰到金琬婷已经是一个礼拜后的午后。万年清刚刚在五站台的休息室坐下。对讲机里在喊“万师傅,有美女找你!”万年清走出休息室时,金琬婷已经上到站台来了。万年清看了看眼前这个姑娘,蓝色牛仔裤,白色衬衫,长发散得十分具有美感。万年清在心中“哦”了一声,至于为什么要“哦”一声,他也不知道。

万年清把金琬婷让进休息室。金琬婷坐在万年清平时坐的办公椅上,表情甚是开心。她说:“今天你倒是让我进来了呀。”

万年清微微一笑:“你今天来坐车?”

“不欢迎?”

“那我代表车站全体同仁表示欢迎。”

“用的着这么假惺惺吗。”

“你这是去哪儿?”

“上海。”

“血拼去?”

“为什么你们男人一听女孩子去上海就一定觉得是去购物?”

看着金琬婷七分不解加三分鄙夷的神情,万年清用食指摸了一下自己的鼻翼,说:“男人创造财富,只为女人享用。”

“呵呵。有这么好?”

“可能吧。”

金琬婷耸耸肩,对此表示不屑一顾。然后又说到:“那天晚上打电话……你怎么知道我在桥上?”

“我猜的。”

“猜的?”

“猜的。”

“你能猜得这么准?”

“运气好而已。”

“我不信。总有什么原因吧。”

万年清不愿意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牵扯。

“猜一样东西不需要技巧,只需要勇气就可以了。”

“哦。”

“而且我猜错了也没什么损失。”

“那倒是的。”金琬婷视线下沉,略有所思。

“你坐几点的车子?”

“一点半。”

“哦,那是在一号站台的车子。这车人很多。”

“我有座位的。”

“那看来下车的人也很多。”万年清已经养成了圆场的职业习惯。

“你到几点下班?”

“九点下班。”

“那我已经回来了。”金琬婷淡淡一笑。

“那没准儿能碰到你。”

“你明天也上班?”

“明天休息,我是做一休一。”

“蛮不错的。”

“还行吧。”万年清把双手抱在胸前,“起码第二天可以睡个懒觉。”

“留个电话吧。万一我以后买不着票可以找帮忙。”金琬婷笑着说。

“若是吃饭看电影可以找我,买票的话……你买不到我也买不到。”

“不要这么紧张好不好,我也就是随便说说而已。”

“我只是不想让别人产生误解罢了。”万年清无奈地摊开手说到。

金琬婷笑了笑,继而说:“那QQ呢,也留一个吧。”

两个人互相留下自己的联系号码。又过了一会儿,金琬婷便与万年清作别,回到一号站台搭乘去上海的列车。一点二十八分,列车准时进站。两分钟后列车开动,缓缓离开站台。

万年清后来才知道金琬婷很喜欢和自己聊天。因为万年清从来不会问她不愿意回答的问题。或者说“从来主动问问题”。万年清当然不会问,因为他并没有拿她当作一个朋友。这样的答案也许会让人感到寒心,万年清也从来没有对金琬婷明讲过。耐心是万年清一贯秉承着的优良品质,正因为如此,这段“突如其来的友谊”才能保持下去。金琬婷回来的第二天发短信问万年清“上次答应的看电影吃饭算不算数”。万年清想了想,回复了一条“鉴于你是美女,我上次说的话一定算数”这样的短信。万年清觉得这样的回答应该不会犯错。毕竟他陈述了一个“你是美女”的事实,用事实说话总是不会错的。而金琬婷只发了一个“好”字作结,连句号都没有。里面所透露出来的情绪让人捉摸不定。万年清看着卧室外防盗窗上停着的一只麻雀出神,心中在想:也许一个美丽的事实确实不如一个美丽的谎言。

等到了第二个休息天的傍晚,万年清如约到来。按理万年清应该觉得兴奋或者羞涩。但是这个两个选项都没有正确反映出他此刻的心情。

毕竟不是在恋爱。

“万师傅你今天穿得……真帅。”金琬婷一见到万年清后便是一阵拖长音的感慨。

“谢谢。”万年清一本正经地盯着金琬婷看了五秒钟,“你每天都这么漂亮。”

“说的你好像每天都能看到我。”

“管中窥豹,可见一斑。”

“公子休要这样文绉绉。”金琬婷说完咳嗽了一声。

“那就吃饭去吧。”万年清说。

两人之前相约好了今晚去吃牛排。其实万年清对牛排不甚感兴趣,只是为了假装一下些自己有情调而已。如果恢复了旁观者的身份,万年清会认为“情调”这种东西天生就是主流的敌人。但是在这个复制粘贴的时代里,什么东西都有一种胶水味。

万年清和金琬婷走进餐厅,挑选了一个靠窗的座位坐下。服务员马上带着菜单走过来等候客人的指示。万年清礼节地让金琬婷先点。金琬婷也没有客气,对于这样的程序她显然是驾轻就熟。两人点完,服务员撤下。等餐的时间对吃饭的双方都是一种考验,一旦处理不好其结果往往是灾难性的。所以缺乏幽默感的男人就像缺乏维生素C的水手一样,很难活着上岸。

万年清环顾了一下,说:“今天还好,人不多。”

“哪里啊,都快坐满了吧。”金琬婷也朝周围仔细看了看,这时服务员送来了饮料,“再过几分钟估计就要叫号了。”

“噢……”万年清喝了一口自己点的西瓜汁,“我发现很多人都在朝我看。”

“是吗。”金琬婷听完又朝周围看看,但是并没有万年清所说的情况发生。

这时万年清微笑地看着金琬婷说:“他们一定都很羡慕我能和你坐在一起。”

“呵呵。”金琬婷听完故意转过脸去,“好老套的手法。”

万年清笑了笑,心中默念道:“不管老套,只求有效。”

“你笑什么?”金琬婷看着万年清微笑样子,但是没等万年清开口作答又说道:“其实你笑起来的样子很好看的。以前我去坐火车,看到的都是大叔,阿姨那样级别的人,遇到像你这样的男孩子真是个意外。”

“哦,不过我平时也经常笑的。”

“是吗?”金琬婷双手捧起装满橙汁的水杯喝了一口,“反正我感觉你太严肃了。”

“我吗?”

“当然。”

“我自己没什么感觉。”

“第一次碰到你,你就是给我这种感觉。”

“可能我在工作中吧。”

“你们的工作不是要'微笑服务'吗?”

万年清“呵呵”一笑,然后说:“不是每天都能遇到你这样美女的。”

“那你遇到了也没有给我好脸色看啊!”金琬婷显然有些不满。

“噢……那我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吗?”

“来不及了!”

金琬婷说到这里时,牛排已经端上来了。服务员准备掀开盖子时提醒顾客用餐巾遮挡一下。掀开盖子后,一股热气便迅速散了开来。热气消散后,八分熟的牛排尚在热腾地冒着小气泡。

万年清拿起盛着西瓜汁的杯子,微笑着对金琬婷说:“今天权当是我对你赔罪吧!”

“你以为一顿牛排就行了吗?”

“两顿?”

“哈哈。干杯干杯。”金琬婷笑着说。

两只杯子轻轻地碰了一下。

两个人一边吃饭,一边天南地北地聊天。万年清把自己工作以来碰到各种有趣的事情串联起来说给金琬婷听。姑娘时不时被逗乐,万年清也配合着微笑。时间就在这样欢乐的气氛中慢慢流逝,就像一个你很熟悉的人从你身边经过那样。你知道她(他)走了,你甚至能感觉它离开时在你脖颈上留下的气息。但你就是不知道她(他)要去哪儿或者已经离你有多远了,而你又始终相信她(他)从未离开或者她(他)还会回来。时间,大概就是这个样子。我们总觉得它一直陪在我们身边,就算它变了模样,我们依旧可以拥有它。我们从来不会担心它背离我们,因为我们还活着,所以我们还有时间。

所谓浪费,大概也就是这个样子的。

金琬婷的食量着实超出了万年清的想像。或者说她一天都没有吃过东西。万年清本想拿这个和她打趣,但是最终还是决定放弃。有些幽默只是自己觉得好笑而已,一旦沾染到外面的空气便会变质。一想到这里,万年清不由自主地笑了一下。

“笑什么?

“没什么,只是想到一个笑话。”

“什么笑话啊?说出来听听看。”

“也没什么好笑的。其实就是一句话而已。”

“什么话?”

万年清一边微笑一边摇摇头。接下来便是几秒钟的沉默。

“为何你长着伤及无辜的脸。”

“什么?”

“不是说你,是那句笑话。”

“哦。”金琬婷把玩着银色汤勺看看看万年清,然后又笑了笑。

“此笑话五秒钟后生效。”

“呵呵,还是这句有点意思。”

“配合着说可能更好。”

“我想是的。”金琬婷说。

吃完饭,万年清结了账,推开门和金琬婷走出餐厅。时间尚不晚,两人边走边聊。江南摩尔的地界上热闹依旧,人群之中绝大多数都是陌生人。这是让万年清觉得很神奇的一件事情。一群陌生的人却创造了一个热闹非凡的世界。对面的KFC门口的情侣排队等着自己的冰激凌。他的眼中只有她,她的心中也只有他。爱情创造了无数个平行世界,但全世界却同时过一个情人节。即便许多人之间毫无关联。

“要不去看个电影?”万年清问。

“什么电影?”

“《风声》?”

“看过了。”

“《狼灾记》……”

“不好看!”

“那就没有电影了。”

“都是些无聊的电影。”

万年清点点头表示同意。他抬起头看看了夜空,说:“还好今天月亮不错。”

金琬婷也抬起头看了看夜空。

“好想喝酒啊。”

“喝酒?”万年清有些诧异。

“你不喝酒的?”

“还行吧。”

“千杯不醉?”

“这太夸张了。”

“不如去酒吧喝酒?”

“我没去过,也不想去。”

“你是个乖宝宝。”

“我倒不是觉得去酒吧的都是坏孩子。”

“很多大人都这么觉得。”

“我觉得酒吧太吵,灯光太晃眼。”

“你太宅了,应该多出看看。”

“NO。”万年清用食指戳破了一个不知从哪里飘过来的肥皂泡,“我不想同别人分享我的世界。”

“为什么?”

“我的世界秘密太多,外面的世界承担不起。”万年清用食指按在自己嘴唇上。

“那就说一个最小的给我听听?”

“你现在就是我其中的一个秘密。”

“看来我是最小的嘛。”

“是最漂亮的一个吧。”

“油腔滑调。”金琬婷笑着说。

万年清轻轻一笑。此刻正好月亮从两片云中露了出来,皎洁的月光整个儿把走在前面一点点的万年清包裹了起来。

“真美!”金琬婷不由得感慨起来。

“嗯……今天的月光是很白啊。”

“你知道这里离月光最近的地方吗?”

“啊?”万年清听得有些茫然。

“我带你去个地方吧。”金琬婷说。

“什么地方?”

“去了就知道。”金琬婷狡黠地笑了笑,“保证适合你的胃口。不如我们买点啤酒吧。你能喝吗?”

“啤酒嘛当然没问题的。”

“那好啊。”

两人讨论完毕后便立马行动。到地下超市买了十罐啤酒。出了超市,金琬婷便领着万年清来到了东边的一座酒店旁。酒店不是很高,外表的显得极为朴素,透过大厅的玻璃旋转门往里看到内部的装潢也并绝非高档。但是金琬婷并没有带着万年清从正门进去。两人走到了酒店的一个边门处,进门处显得很狭小。这样的设计似乎早已暗示了这里应该酒店内部工作人员办公的地方。万年清走进去看到往左边是楼梯,右边则是电梯门。正中则是一条黑暗的通道。通道两旁的房间都紧紧关着门。左边楼梯的墙上还贴着某某街道办事处往上二楼的标识。不少墙粉已经剥落,那一块块掉落的形状和五号站台掉落的粉块如出一辙。万年清很是不解,更不明白金琬婷此刻是何居心。为了增加一点戏剧性冲突感,万年清在心中反复模拟了一下“是何居心”这四个字说出口时几种不同的语气与发音。

金琬婷打开电梯门。随后两人走进电梯。电梯也似乎使用了很久的样子。虽然贴着“移动型号已覆盖”这样的字样,但是电梯内陈旧的设置让还是让万年清的安全感直线下降。更别说灯光一闪一闪尚处于不稳定的状态。如果说此刻一开门便出现“生化危机”的场景万年清也不会怀疑。

但是,两个人时,身边或许会有一个想要保护和值得依靠的人吧。勇气总是这么潜移默化中滋生发芽。

老电梯奋力地拔升到了六楼。两人出了电梯,门便快速地关上了。这意思好像在说“下楼的事情你们自己看着办,我管不了了”。电梯门一关上,整个楼道便是沉沦在彻底的黑暗中。金琬婷和万年清打开各自的手机电筒,两束光合在一起倒也显得明亮些。七弯八拐后,金琬婷带着万年清又通过一个类似员工通道的楼梯,两人终于来到了酒店的顶楼。

“这是楼顶啊。”万年清表现出一定程度的惊讶。

“是啊。”金琬婷满意地说到。

“你怎么知道这个地方的?”

“秘密!”

“好吧。”万年清不打算去深究什么“这里就是离月光最近的地方?”

“是啊。”

万年清指着左边的大楼说:“那儿不是比这里还高吗?”

“如果你能带我去到那个楼顶,那么那里就是最近的地方。”金琬婷有些不太满意。

“噢,说的也是。”

“这里是我小姐妹带我来的,她知道这个地方。我们以前无聊的时候或者不开心的时候都会来这里。”金琬婷还是说出了这个秘密。

“果然是韩剧的感觉。”万年清环顾了一下四周,楼顶在明亮的月光照耀下显得一点也不浪漫。

“嗯,你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或者不能说的秘密都可以冲天空喊出来,这样心情就可以好了。”

“表白吗?”

“也可以啊。”

“我觉得我不会到这里来表白的。”万年清看着周围地上的一些碎砖以及建筑工程用具说道。

“等这里施工好了,恐怕也就没机会上来了吧。”金琬婷说。

“我们上来就是看看月光吗?”万年清举起装着啤酒的袋子说。

“当然不。”

两人先找了一个干净的地方坐了下来。万年清拿出起开一罐啤酒递给金琬婷,自己也开了一罐。金琬婷接过来豪爽地喝了一大口,但又显出不适的状态。万年清喝完一口,轻轻地把罐子放下。

“喜欢唱歌吗?”金琬婷问。

“问我?”

“废话!这里还有别人吗?”

“也许有,只是你看不见而已。”万年清故作神秘的样子,“你不知道有'百鬼夜行'这种说法吗?”

“你别吓我!”金琬婷恼怒地用手打了一下万年清的后背。

“其实我胆子也挺小的。”

“那快说,你会唱什么歌?”

“现在?我想想……”

“关于月亮的歌。”

“哦……”

“等等。”金琬婷抢先说道,“除了《月亮代表我的心》。”

“鬼束千寻有一首《月光》很好听的,只可惜是日语歌,我不会唱。”

“又说‘鬼’!”

“那歌手就叫这个名字的。”

“你还是唱中文歌呗。”金琬婷说。

万年清想了想,“张信哲《白月光》。”

“唱来听听看。”

“好吧,我试试。”

于是,万年清唱起了《白月光》。

一曲幽怨罢。

“你的声音真的蛮好听的。”金琬婷夸赞道,“只是不适合唱张信哲的歌,你的声音低沉。”

“的确。”万年清说。

“这首歌太悲伤了。”

“是很悲伤。”万年清又喝了一口啤酒,“太悲伤了。”

“都怪你不好,唱这么悲的歌。”金琬婷笑着说,“我都要哭了。”

“那是酒的作用吧。”

“大概吧。”金琬婷也喝了一口酒。

两人无声地看着月亮,就这样沉默了几分钟。

“那天你怎么会知道我在桥上?”金琬婷问。

“你还在纠结这个问题。”

“想不通嘛。”

万年清看了一下没有开启的啤酒说:“一半都还没喝完,看样子得带回去了。”

“你不要转移话题。”

“我真心是猜的。”万年清极为诚恳地回答道。

“好!那你看着我的眼睛!”金琬婷摆出一副心理导师的严肃样子。

“OK。”万年清无奈地表示。

又是一阵沉默。

不过十秒钟,金琬婷便忍不住笑了出来,转过头去说:“不行不行!这个我学不来。”

万年清也笑着转过脸去继续喝着酒。

“你现在还没有女朋友吗?”

“没有。”

“为什么不找呢?”金琬婷打开了第二罐啤酒。

“为什么一定要找?”万年清说。

“难道你喜欢男人?”金琬婷故作惊讶的说。

“为什么没有女朋友的男生就一定喜欢男人?”

“因为……现在腐女太多了吧。”

万年清喝了满满一口啤酒。咽下去后舒服地出了一口气。他看着月亮说:“爱情不会无缘无故地来,也不会悄无声息地走。所以我也不用假装自己爱上了谁。”

“好深奥。”金琬婷看着月亮轻轻地说。

“简单来讲。”万年清转过脸来看着身边的姑娘,“就是还没有遇到喜欢的。”

“唉……”金琬婷闭上眼睛微笑着叹了一口气。

两人就像好久不见的老友那样一边谈天说地一边喝酒。这时候的月光已经慷慨地把他们两个人包裹到了一起,就像是两个水滴在浩瀚的海洋里相遇了一样。

聊得久了,金琬婷觉得有一些肩膀和脖子有些酸胀。于是她便伸了个懒腰人,活动一下上肢。万年清则把最后一罐啤酒放在手里掂了掂,却没有打开,只是放在手心里把玩着。

突然,金琬婷把头靠在了万年清的肩头上。没有丝毫预兆,没有任何铺垫。

谁都没有说话。

时间用沉默把月光溢出。

女孩的发香让万年清的内心感受到了云端之上的宁静。这样的宁静很快便扩撒到全身,最后深达至他的心中。万年清感到月光也渐渐温暖起来,让他想起以前在梦中时流泪后残留在脸上的那种温存。那是月亮女神的眷顾,她让万年清感受到最纯净的眼泪是什么滋味。而金琬婷她的发香、她的体温都能让万年清感受到异曲同工之妙。

但月光只是月光。

也不知多久,金琬婷醒了过来。或者说权当她是醒了过来。万年清没有去看她的脸,生怕动一下会让她不舒服。金琬婷还是醒了过来。

如约而至。

两人又聊了半个小时。之后便起身离开。最后那一罐啤酒依旧也没有打开,一直都在万年清手中翻滚着。老电梯比上来的时候似乎要轻盈些,但是依旧难以给人以亲近感。走出电梯后,万年清一时间感到身体有些难以控制。可能是空间高度的变化吧,万年清权当是安慰一下自己。

“今天谢谢你。”金琬婷微笑着说。

“不用客气。”万年清说。

随后万年清送金琬婷回到住的小区门口。两人在小区门口互道“晚安”。

回家的路上,万年清先步行走了一段路。他觉得金琬婷会发来短信继续“屋顶”上未完的话题。不过意外的是半个多小时过去了手机始终都没有动静。万年清想到之前的自信满满,此刻只是会心一笑。

“看来你也是一个可以保护自己的人。”

今夜。

月光依旧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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