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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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德旺满心欢喜地向大家宣布这一消息的:于副镇长的一个外甥,想说巧云做对象。

当然是重大利好。

如果和于副镇长结成了亲戚,那当然就算是有了靠山。有了靠山,以后还有什么事情办不成呢?

事情是突然发生的。

几天前的一个下午,金德旺到镇上去开安全生产会议。会上,于副镇长向大家传达了上面的批示精神。会议一直开到了五点多钟,然后老于就说:“今天太晚了,没有饭局,老金就你请一次客吧。”金德旺愣了一下,随即就说:“好啊,只要你于镇长肯赏脸。”

于是,三三两两,一连吆喝了六七个人。于副镇长领头,带进了祥和酒家。酒家的老板姓仇,是不久前调走的韩副镇长的亲戚。原来的生意特别的火爆,当然主要是做的镇政府的生意。是凡上面来人,镇政府一般都会安排在这里。韩副镇长调走后,生意受了不小的影响。于副镇长突然带来一帮人光临,自然让仇老板诚惶诚恐。

上楼,安排了最好的包间。于副镇长对仇老板说:“今个是金老板放血,你安排上点好菜,要新鲜的。”仇老板连声说,“好好好,好的。”

席间的人都是认识的,工办的老周、小江,还有周宗澄、吴三、老谢。于副镇长当然就是席间的老大。说话无所拘束。酒当然是要白酒,泸州老窖(是这个饭店里最好的酒了),上了三瓶。

开喝。

一时杯来盏往,甚是热闹。

很自然地,就说到家里的事了。周宗澄、吴三和老谢都各有各的苦处。他们都说金德旺如何如何。一是说金德旺儿子出息(大儿子稳重,二儿子在城里负责小厂,三儿子考进了大学),媳妇漂亮,女儿乖巧。周宗澄居然酸溜溜地说,他想和金德旺做亲家,而金德旺嫌弃他门户低。

金德旺自然不肯认同,他也倒一大堆苦水。比如说,家事操心,经营困难,等等。他虽然不如于副镇长那样会在场面上算计,但他却绝不愚笨。这是一个同行间的聚会,谁也不会在这样的一个场合,炫耀自己。周宗澄、吴三和老谢在金德旺眼里,更加是老粗。

他要虚与委蛇。

当然,他也更不可能把自己在城里买房子的事告诉他们。

傻瓜才那样做呢。

老于现在显得一身的轻松。如今,他对外宣称自己已经不再是窑主了。他名下的矿井全转到了儿子的名下。他的大儿子原来在县里的轻工业供销公司,半年多前辞了工作,也回到了黑槐峪,负责煤窑。当然,谁都明白,实际上还是老于在管事。只是这样一来,显得老于就“干净”了。

人人都惊叹老于的聪明。

老于是何等人物啊?每一步棋走得都是极端地精明。

饭店老板知道来的都是有点脸面的人物,所以菜上得很是丰富,而且份量也足。尽管如此,还是风卷残云,杯盘狼藉。正在酣斗中,忽然,一个小伙子就进来了。于副镇长问他吃了没有,他说吃了。老于就介绍说,是他的外甥子。金德旺就让他坐下,喝几杯。众人也都劝他坐下。于是,那小伙子也就坐了。

那个晚上,于副镇长喝得高兴,眼睛都红了,舌头也打了卷。忽然之间,他就对金德旺说:“老金啊,你看我这外甥怎么样?”

金德旺当然说好。

“他现在在镇政府的食堂里做饭。小伙子,二十多岁了,还没对象呢。”老于说。

“有你于镇长,他还用愁对象?”金德旺说。

“他妈妈死得早,家里穷。”于副镇长说,“小伙子人是没得说,挺不错的。”

“有你这样的舅舅,他是不用愁的。”金德旺又说。

“老金你家不是有个姑娘嘛。”工办的老周说。

“那敢高攀呀。”金德旺说。

于副镇长就一瞪眼睛,说:“哪能这样说话?”随即,又大笑起来,“这是好事呀,哪天让孩子们看看。只要你不嫌我姐姐家穷,他们要是看对了眼,我们就做亲家。”

金德旺在酒精的作用下,也连声说好。

那个晚上,金德旺真是喝得高兴。于副镇长能这样对他,显然是抬举了他,让他在其他人的面前,也挣足了面子。再说,眼前的那个小伙子,一点也不差。

回去的路上,金德旺还是满心地喜欢。要是真能和老于做上亲家,那该是多么好的事啊!不要说他挖一口井了,再挖几口也没事。感觉里,那个小伙子与巧云,倒是相当般配,无论是年龄,还是长相。解决好了女儿金巧云的婚事,那他就算是大功告成了。将来即使全家搬进城里,他在黑槐峪也算是扎下了根。

一个据点。

一粒红色的种子!

杨秀珍已经早已经睡着了,又被回家的他推醒了。

“几点了?”她问。

“才十一点二十。”

“什么事呀?”

“今天晚上和老于一起吃饭,老于说他要和我做儿女亲家。”他说。

“他有女儿吗?”

金德旺说:“不是。他是说我们家的巧云!”

“他家的第几个儿子?”杨秀珍问。

金德旺说:“不是!是他的一个外甥,长得挺不错的,在镇政府的食堂里烧饭。”

“一个烧饭的,能有什么前途啊?”杨秀珍说。

“你糊涂,”金德旺觉得老娘们真的是不懂事,这和小伙子的前途有什么相干啊?再说,自家的巧云,也不过就是一个农村丫头,要不是家里经济条件好,说不定早嫁给了一个什么人,然后生几个孩子,一辈子过穷苦日子。“这和他前途有什么关系?他有于仁发这样的舅舅,你还怕他没有前途?”他说。

于是,金德旺就列数这项联姻,可能给自家带来的种种好处,一时听得杨秀珍也连连称好。

“那他说什么时候相亲?”她问。

“还不知道呢。”金德旺说。

“那男娃你见了?”

金德旺说:“见了,和二子建设差不离。”

“那挺好的。”杨秀珍满心欢喜。

“人家还没见巧云呢。”金德旺说。

“我们巧云又不差的。”杨秀珍说。

金德旺想:年轻人的事,那谁能说得好?!如果他们谈成了,自己自然不会亏待他们。他要给他们一大笔钱,让他们过上好日子。

“那你就催催。”她说。

金德旺想:这哪里能由我来催?

“于副镇长既是领导,又是那男娃的舅舅,你催催他,就算是巴结,也不为低下的。”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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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巧云当然是一听就不同意。

家里人都觉得她怪怪的。

毫无疑问,这是一门非常好的亲事。甚至,仿佛她这么多年一直说不下亲事,就是专门等着这一回的。天作之合,千载难逢!她怎么能轻易拒绝呢?

然而,这种事当然由不得她做主。任她怎么反对,事情也一定要按正常的思路进行。她的吵,她的涕哭,终于让他愤怒了。有一天,他在饭桌上气得把碗都摔了,脸色铁青。他想不通,女儿怎么就这样不懂事,违反他的意志呢?难道这么些年来,他所做的一切,不都是为了这个家好?

这种事情由不得她,她同意也好,不同意也好,他一定要办!

小徐上门那天是个好日子,大概是于副镇长亲自选定的。那是一个农历十八的下午,于副镇长亲自开着自己的那辆黑色别克小轿车,来到了村子里。

金德旺家里一时很是热闹,挤满了看热闹的人。

村长老洪也来了,满脸带着巴结的笑容。于副镇长客气地和他打了招呼,还递给他一支烟。小徐有些腼腆,坐在屋里有些不知所措。

杨秀珍高兴得合不拢了嘴。

显然,她对这个上门女婿很是满意。

刘璐璐挺着个大肚子,看着小徐,觉得也挺不错的。

金老爷子也出来了,看望了于副镇长,也看望了那个小伙子。老人家眼睛花了,看不真切。耳朵聋了,于副镇长和他说话,他也看不清了。然而,作为领导的于副镇长,又不可能在屋子里向他大吼,于是只能作罢。

金德旺和于副镇长并排坐着,亲切交谈。

村长老洪作陪,只是一昧地笑着,半天也插不上一句话。

刘璐璐来到了金巧云的房间,就反复地做她的思想工作。金巧云坐在床上,面朝墙,嘟着嘴,眼睛里汪着泪水。刘璐璐叹着气,想到了自己的过去。鼻子一酸,也落下泪来。半天,她说:“不管怎么说,你要出来见一下面,这是礼貌。”

“我不要礼貌。我才不管它什么礼貌不礼貌呢。谁要去见谁去好了。”

“见不见在你,成不成也在你。”刘璐璐说。

这种事,最后往往还是自己先投了降,刘璐璐想。自己就是她的一面镜子。再说,巧云好像也没有理由拒绝眼前的这个小伙子呀。也许,只是她一时的脾气吧,说不定以后喜欢那个小徐还来不及呢,她想。

“你去见了吧。”她对巧云说。

“再说,成不成还不一定呢。你挑人家,人家也挑你呀。”刘璐璐说。按她的理解,那个小伙子,肯定是不愁找不到对象的,只怕许多村里丫头,想和他谈,还不一定够格呢。

“不成才好。”金巧云说。

杨秀珍也进来了,说:“巧云你不要不懂事!”

“我不去!”金巧云坚持说。

“你不出去你爸要生气。”杨秀珍生气起来。

“他气他的,关我什么事?”

“你这丫头,怎么越大越不懂事了?”杨秀珍抹开了眼泪。

刘璐璐抱住了金巧云的肩膀,说:“妹,你听嫂子一回,你就出去应付一下。否则,上人的面子怎么过得去呀?”

后来,金德旺也出现在了门口。他的眉头紧皱着,目光有些咄咄逼人。金巧云眼睛红红的,低着头出去了。

见了巧云,于副镇长认真地打量起来。过去他也是见过的,只是这次看的眼光更加不同。“呀,长成大姑娘了。”于副镇长说。“巧云这姑娘挺好的,”洪村长在一边帮腔说,“人很老实的,不像别的姑娘疯疯傻傻的,很稳重。”杨秀珍说:“我们家巧云不太爱讲话,看到于镇长还有点不好意思。”于副镇长大笑起来,说:“我和你们家是老朋友了,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以后就更加好了。”

所有的人都听明白了这话里的意思:他满意了。

所有的人也都知道,今天真正的主角不是那个小伙子,而是他的舅舅于副镇长。只要他满意,才算是真正的满意。现在,他满意了。

金德旺当然也立即就听明白了,他高兴得有些不知所措。“叫人去喊一下建军,让他早点回来,晚上到镇上找个饭店吃饭。”

于副镇长说:“到什么镇上去啊?就在家里吃。到你家了,就在家里吃。”

杨秀珍在一边也高兴得不知说什么好了,直是搓手。

金德旺说:“那好,叫马小娥来,让她帮助来这做饭。”

于副镇长说:“家里人,不要客气,就随便整点吃的。”

村长老洪站起来说:“那我回家拿酒去。我家还有两瓶酒呢。平时我又不喝的。”

金德旺说:“还用你拿什么酒啊。我家里有的。”

洪村长说:“我又不喝酒的,这是个机会嘛,大家把它喝了。”

于副镇长就问:“你是什么酒啊?“

老洪说:“两瓶五酿液,还是大前年我在城里工作的大侄子带给我的。”

于副镇长说:“好,你把它拿来吧。我们也不客气了,今天就喝你的酒。”

洪村长得令,一溜烟样地往回赶。

围观的乡亲们,开始也往回走。他们知道,下面就是人家的戏了。作为看客,他们已经结束了。

马小娥忙完了所有的饭菜,天色已经不早了。

这时,金建军就来叫她,说请她去他们家帮忙。她问金建军是什么事,他说是家里来人了,大概是妹妹巧云在相亲。马小娥心里愣了一下,忽然涌起了一种悲凉。她想到了那个窑工方洪兵。心想:到底还是不般配的,她家里不可能允许她那样的。现实就是现实。方洪兵能经受得住这样的打击吗?

马小娥把事情向宗大爷做了交待,然后就跟着金建军往他家里去。

金建军骑车带着她。

她坐在车后座上,离开了窑上。

满眼的秋色。

四周里宁静极了。

对许多人来说,这只是一个非常平常的傍晚。然而,对有些人来说,却会改变一生。

坐在车后面的马小娥,看着金建军的后背,忽然产生了一种幻觉。她想起好多年前和自己的丈夫魏二一起回娘家的情形。他和他的个头差不多,也是一样的厚实。他们的身上一样,散发着年轻男人的气息。一切公的,雄性的,气息都是一样的引诱女人、母的、雌的。女人在闻到心爱的男人的气息以后,会变得格外的宁静。

然而,金建军不是魏二。

金建军与金德旺也有很大的不同。

马小娥有些恍惚。

到了金家,马小娥立即就进了灶房。杨秀珍在里面已经忙开了。她和她打了个招呼,就按照杨秀珍的吩咐忙碌起来。好一段时间不见杨秀珍,她感觉杨秀珍变得更胖了。杨秀珍是劝过她好几回,让她跟着她一起去信耶稣。但是,马小娥笑着说自己不行。

关于信教,金德旺向她介绍过。他说信了基督以后,清规戒律多得很。在他的描述中,杨秀珍的种种行径简直有些可笑,说除了不说谎,不偷盗,算是比较好的,而且还规定夫妻间每个星期六不能干那种事情。那种事情,神怎么也要规定呢?金德旺说,事实上他们这些年来已经很少做那种事了,一年也做不了几次。即使做了,也是索然无味,比喝白开水还要无味。马小娥想:老年夫妻,大概也就是这样了。可是,他过去对待自己呢?贪得要死,像个饿死鬼。恨不得一口把她吃了。只是碍于人眼,他才没有做得太张扬。看来,他不过就是一个不正经的老东西。

表里不一。

“最为荒唐的是,别人打你的左脸,你还要把右脸伸过去。”金德旺说,“他们这些信教的,都有些怪。”听他这样一说,马小娥就没有了兴趣。原来,马小娥听村里有些信教的村民说起基督教的种种,还有些想念呢。她想:自己是没有这样的雅量的。自己平时就够苦的了,干嘛还要继续受人欺负?

金德旺从外面提来了鱼啊、鸡啊、猪肉什么的。看到了马小娥,笑了一下。马小娥感觉他那笑里,有一种特别的意味。这真是一种奇怪的境地,她和他的儿媳是同龄,叫他的老伴为“大婶”,但却和他发生着那样一种关系。

刘璐璐也来了,说要帮忙。杨秀珍说:“你别进来了,这里已经转不开身了。再说,哪能要你忙啊?你小心点身子。”马小娥笑着跟她打了个招呼,手里也还是不能停。问她大概什么时候生,刘璐璐期期区艾艾地,说:大概是快了,再有一两个月时间吧。

灶房里忙成一团。

金巧云后来也出现了,脸上没有特别的表情,当着她妈妈的下手。

男人们都集中在正房里,高谈阔论;女人们都集中在灶房里,忙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