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但是,这些窑主中,真正称得上人物的,一共有三个人,周家村的周宗澄、镇上的老于,还有就是沙坝村他金德旺了。每一个开采的人,都得有一定的能耐。一是官方色彩,一是要有地方势力。没有点招数和背景,根本就不可能形成气候。

他们三个中老于是最早开采小煤窑的。最早开采小煤窑的当时除了老于,还有一个人姓赵。姓赵的六年前就死了。很惨,家破人亡,三个儿子两个残废,还有一个开车出事翻到山沟里去了。老赵当时的小煤窑是镇上的,由他承包了。按照协议,和镇上是三七分成。自他承包后,小煤窑里的煤就源源不断地向外流淌。那流淌的哪是黑色的煤啊,分明就是亮灿灿的金子。用老百姓的话来说,叫“日进斗金”,一点也不为过。

然而,钱终于酿成了大祸。

老赵死了,是死在坑道里。

事实上,窑主是根本不可能下井的。他是死在一个废弃的井里。好多天才被人发现。他家里的人以为他出去了。等到扒开已经被炸塌的坑道,发现他已经有些腐烂了。

没有任何线索。

死了也就死了,成了一件悬案。

赵家出事以后,就是周宗澄出来干了。老周家有兄弟五个,老周是他们兄弟中的老二(前面的老大是个残废)。说话掷地有声,算是真正的掌门人。而他的每个兄弟又都各繁衍了四、五个子女。那些男丁,一个个都是如狼似虎。说起打架来,这方圆几十里,没有谁家可以和他们抗衡的。

真正干得好的,是老于。

老于是个人物。老于虽然也是本乡本土出生的人,但是他教过书,当过兵,然后在县里干过,在一个公司里当过什么科长。见多识广,人也精明世故,不管在什么场子上,都能吃得开。

也许老于是在城里干腻了,瞅准了机会,突然就辞职不干了,然后就回到了村里,开采起了煤窑。很快,他就和镇里(当时还是乡)、县里,甚至行政专署里,打得火热。都有关系。可以这样说,在这百十里的方圆内,没有老于打不通的关系,摆不平的事情。

与老于相比,金德旺就没有这样的能耐了。但是,蛙有蛙路,蛇有蛇路。金德旺先是从小打小弄开始,慢慢地就越做越大了。可以说,他是钻着空子发展起来的。当时,他做的时候,老于和周家谁也没有把他放在眼里。是的,真正的肥肉都被他们叼在了嘴里,他做的小煤窑只是他们大口吞食肥肉时滴下来的油。可是,这些油却越积越多,越积越大。开始时谁也没有介意,等介意的时候金德旺已经做得很有规模了。

有了规模以后,你要想把他灭掉,就非常困难了。

人家当然也想灭他。因为,谁愿意让他舀油呢?客观上,蛋糕就那么大。你多吃,就意味着别人少吃。

但是,金德旺掌握着一点,非常重要的一点,——有明显利益的地方,不和他们争。他也知道,他就算是争,也明显不是他们任何一个的对手。到头来,倒霉的只会是他。所以,他不争。

他看他们争。

两股势力在那绞。

龙争虎斗。

一般来说,于家总是占着上风。事情很明显,因为镇里、县里都支持他,公安、法院也支持他。镇里的领导在他的窑上都有股份。老于的利益受到损害,实际上就是损害领导的利益。但是,老于也是一个聪明人,他总是在关键的时候让周家半招。一是这里面的利益关系复杂,另外,他还知道,要是把对方逼急了,难免互伤筋骨。

他不想把周家的那帮豺狼似的壮丁们惹火了。

金德旺就在他们的明争暗斗里,悄悄地发展。他和他们是井水不犯河水,各自发展各的事业。他谁都不伤,对谁都客客气气,礼让三分,尤其是对老周家的那帮哥们弟兄。同时,他也和乡里的领导们搞好关系,逢年过节,都会按照职位的大小,奉上份额不等的红包。

他是一个懂得规矩的人。

这就是大家对他一致的评价。

懂得规矩很重要。

没有人清楚金德旺究竟有多少钱。金德旺是个沉得住气的人。他心里有数,算盘拨得比谁都精。他从不摆谱,露富。在窑上,他的穿着几乎就和那些挖煤的一样。他心里早就谋算好了,等到一定的时候,他就撤!在繁荣的表面,他看到了危险。这里的窑上年年出事,几乎没有一年不死人的。透水、坍塌、瓦斯爆炸。而,小事故,那简直每天都有可能发生的。

死人已经不稀奇了,只要不是特大伤亡,这里的窑主们基本上还都能摆平。无非就是花钱,安抚死者的家属。从几千到上万,不等。死者是外地的,一般都还好办。最头疼的就是当地的工人,闹起来没完没了。所以一般来说,窑上雇佣的大多是外地工。当然,也有外地工死亡不好处理,亡者家属寻衅闹事的。这时候就需要当地政府帮助了,没有当地政府的支持,事情就会变得不可收拾。需要他们在里面做工作,威胁利诱,各种手段都得用。

尤其,要同派出所搞好关系。

前面的一个所长姓徐,和金德旺的关系不错。然而,后来退休了。现在的所长是三年前来的,姓石,石新华。

石所长很年轻,只有三十岁出头。

刚调来那会,石所长经常往这边跑,了解一些情况。也许是因为年龄的关系,金德旺总是感觉和他有距离,关系拉不近。

一直有种生份的感觉。

然而,事情后来有了想不到的变化,——外面隐约传说石新华和他的儿媳妇刘璐璐有些不正常。这让他感到相当的意外。他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不太可能啊!他多次这样想。

可是,直到后来有一天儿子金建军忍不住发作过一次,打了刘璐璐,他才相信一定是真有其事了。

对于那场争吵和打斗,金德旺没有多说什么。这种事情,让他们自己处理好了。他只是感觉儿子金建军有时还是不够冷静。男人,有时候需要学会忍。大丈夫冲冠一怒当然是一种气概,但有时,忍,也是一种能耐。不管什么时候,一定要给自己留一条路。

关系就是路。

这些年来,金德旺走通了很多路。所以,他才能有今天。他的钱多得自己也说不清准确的数字了。他只知道,他这一辈子,不,他全家人的一辈子,都足够用了。

但是,他不显。

他想,他和老于、老周不一样。

老于和周家最近几年又是建房又是买车。楼房盖得一家比一家高大,一家比一家豪华。但金德旺没有盖楼,也没有买小车。他知道,那样只会引人眼红,成为一个导火索,而小煤窑就是炸药桶。不,是威力巨大的炸药库。

他要悄悄地做事。

事实上,从三四年前开始,金德旺就开始悄悄地向外转移财富。他在城里,收购了一家已经倒闭的工厂。

据说,那个厂子过去是很不错的,后来却破败得一塌糊涂,到了资不抵债的地步。其中有很大原因,是人为的。

如今,那个工厂归他的一个有点文化的远房亲戚管理。那个亲戚,是他们在城里唯一的亲戚。过去,很长时间,他们以能有那样的一位亲戚而倍感自豪。说真的,之前一直没有什么来往。金德旺一直到发达了,有了上百万的资本,一次到城里去,无意间才打听得到的。有了钱,金德旺自己有了底气,而那个远房亲戚也特别亲热。于是,慢慢地,双方就有了往来。金德旺有事到城里,也会偶尔到他家(多是热情地受邀)去吃一次家宴。也是通过经常性的无意中的闲谈,使金德旺有了向外投资的想法。

那个工厂就是他的亲戚向他推荐的。

金德旺当时也犹豫过,但是犹豫再三,最后还是咬了牙买下了。

有一年多的时间,那个小厂还亏本,然而,现在已经开始有点赚钱了。不久前,老二金建设也悄悄地去了。金德旺对这个二儿子,有点不入眼。事实上,家里的小煤窑就是造币厂,每天都在向外吐钱。有了钱,什么事情不好办?这年头,没有什么比钱更重要的了。有钱,就有一切。从他这个做父亲的角度看,老二应该像老大一样,辅佐他管好自家的小煤窑。然而,也许就是因为是老二的缘故,天生有些叛逆,在窑上整天晃悠着,有些游手好闲的意思,什么事都不上心。他说他讨厌这里的一切。他向往城市,向往城市里繁华而热闹的生活。

金德旺也越来越看不惯他了。买下工厂后,有了这样的一个机会,前一阵他索性让他去了城里。一方面是满足了他,另一方面,却也是在那边安了一个自己的人手。他早想好了,亲戚那边不能完全让他自主的,必须有自己的耳目。既然儿子不愿意在这边穷山沟里呆了,让他去城里的工厂,学点东西,懂得管理,也是一件非常好的事情,一石二鸟啊!

如果有一天,这里出现变化了,他就去经营一个厂子,那也挺好的,他想。

一定要早做安排。

狡兔还三窟呢。何况人?

为自己,为全家,安排后路。因为,说不好,哪天说变就变了。国家不可能永远对小煤窑采取听之任之的态度,事实上,金德旺已经感到有些紧了。上面紧,下面的窑主就必然需要和当地政府密切的配合。配合得越是密切,将来出现的乱子也就可能越大。

现在,二儿子金建设已经在城里了。不管他在工厂里干得怎么样,反正算是他们家在城里有个点了。想到这一点,金德旺就很是宽慰。

4

天气一天比一天冷起来了。

雪开始一场连着一场了。

山里山外都白了。

窑上却还照常忙碌着。

之前,已经有一些工人回了家。他们一年挖到头,手里有了一点钱,就急急地想回。平时累死累活,一年没见亲人面了,到了年底当然就很迫切。按照他们以往的经验,越往后就越不好走。年底铁路上简直是人潮如蚁。很多人过去根本买不到票。有一些半途上滞留在某个城市的站点,在长椅上过完大年夜,两天后又不得不回到窑上。

这些人中,有一些还是十五六岁的娃,第一次离开家这么长时间;有一些则是成年人,家里有老婆有孩子;还有一些都五十来岁了,上有老下有小,老的都是七八十岁了,最小的可能还只有十几岁。家里一律都是困难的,可能还有病人。不困难谁出来吃这口饭啊?

金德旺知道他们的难处,往年也都同意让他们提早一点回家。

而稍后金德旺没有想到的是,仅仅过了一个星期,四处来拉煤的,不减反增。一般而言,每年的十月十一月是个高峰,但现在已经进入十二月初了,却还有人来要。

这让金德旺很是意外。

也许是过去国营的大煤矿不行了,又或许是国内的燃料市场需求扩大了。这些年,煤炭的价格一个劲地往上跑,一吨煤的正常价格在一百五到二百七十块钱,而成本大概只有四十块钱的样子。所以,挖煤就等于是在挖金子啊。每天挖的就是钱,挖得越多,就是钱越多。

来拉煤的,大多是一些熟客。他们讲信用。生客就得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了,还得等。

金德旺忙得有时饭都不能按时吃。

所有的钱货都是由他来经手。

一个从河南来的挖窑工,向金德旺请假回去,金德旺一口就回绝了。金德旺认识他。这个挖窑工来了有两年多了,当时他们村一共来了有三个,一个伤残,一个死了,如今在这里继续干的,只有他了。四十多岁,家里有四个孩子。老婆一年前跟人跑了,四个孩子就由他的年迈母亲照看。

事实上金德旺并不是故意不让他回去,而是现在他不好再开口子了。现在正是忙的时候,要是他开了这个口子,必然会有更多的人要求回去。他能怎么办?他只有断然地拒绝。

他是一个经营者,不是一个种地的。

要是放在过去,他金德旺只是一个种地的,他不会这样。多一个雇工少一个雇工无所谓。但他现在经营着煤窑,要管理,就不能随随便便的。

那个窑工很不高兴,脸色阴沉着走了。他只穿了一件绒衣。坑道里是很闷的。里面的温度比外面要高得多。夏天时,会达到四十多度。他那件绒衣本来是红色的,现在已经是一片乌黑了,破得不成样子。也许,他只有这么一件绒衣。他提着铁镐,拖着柳箕,佝偻着,重新钻进了黑暗的,像狗洞一样的坑道。

不乐意也不行,除非你不在这个窑上干。然而,你不干有人干。每年开春,山里的雪还没化,风也还冷嗖嗖的,就有从各地来的人,到窑上来找活干。到处都是农民,穷得丁当响的农民,急需要找工作的农民。种地是不行的,除了能填饱肚皮,还能有什么钱?然而,家里油盐酱醋,孩子的学费,国家和地方的税费,都要钱。所以,不打工能有什么活路?

金德旺在没有成为窑主之前,年轻时做过好多年的木匠。后来木匠的营生越来越不好,就回家种地。这期间他也到南方打过一回工,在外面漂泊了大半年,然而却一无所获,带着一肚子感伤,回到了这个在外人眼里是穷山恶水的黑槐峪。

他哀怨过命运。

因为,他曾经很是压抑。

他的压抑实际上是受着他父亲的影响。

老父亲一辈子很不得意。

他对命运充满了一种畏惧与无奈。

然而,金德旺虽然也很压抑,但是他却敢于抗争。也就是十来年的功夫,他成了一个有钱人。比城里的人还要有钱。

这是他过去想都不敢想的,也是他老父亲不敢想的。

这样的现实,让他老父亲有一种恍惚感。

但是,金德旺不。

他感觉有钱很实在。

有钱让他有了尊严。

有钱让他说话有了份量。

现在,在镇上,他算得上是少数几个有头有脸的人物。镇上的书记、镇长看到他,也都相当客气。他们对他当然得客气。他们每个人在他的窑上都领着一份钱呢。每到年底,金德旺都会提着一只包,到镇政府去,在几个头头的办公室转一圈。这一圈下来,以后窑上什么事,他们都出面替他挡了。

又到年底了,金德旺想,隔两天就去吧。宜早不宜迟。另外老于和周家肯定也送了。他们送多少他不管,他只管送他的。所以,还是早送了好。

重点当然是书记老姜和镇长秦振家。把他们打发了,也就什么都好解决了。下面还有事要找他们办。没有他们的点头支持,事情就会很不好办。

金德旺想再挖一口窑。

要把事情做好,难啊,金德旺在心里感叹着。除了要做好上面的工作,还要处理好下面的问题。这两天,窑上来了一个外地的窑工,叫郑三,缠着要工钱。郑三过去在窑上干过,后来腿砸伤了,就回家了。当时是赔过他钱的,但好像是因为在他手上损失过一个排风机,所以就没有全部结清,扣了排风机的损失。但他却坚决得很,过一段时间就来要一次,而每次来,金德旺也坚决地予以回绝,不能给就是不能给。开窑不是办福利机构。对这种人,一定不能心慈手软,该动粗的时候就要动粗!

“他要是再来胡搅蛮缠,你就把他轰走!你们几个人还对付不了他一个跛子?!”他有些不满地对值班的二槐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