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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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家真的就出事了。

金巧云在订亲前一天的那个下午,跑没了。

金家就差四处张贴寻人启示了。

然而,却一点踪影也没有。

毫无疑问,她是跟着那个方洪兵跑了。

金德旺急得嘴唇都起了泡。

杨秀珍连聚会也没了心思参加。

老太爷也病倒了。

事实上,自从深秋以后,老太爷一直就感觉身体不行了。他真的意识到自己的日子不远了,很近。有一种很不好的现象,就是他有一阵子能经常性地梦到过去,梦到已经过世多年的养父母。可是最近一段他们却突然地消失了。

无缘无故地消失了。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现象。

对于家里发生的一些事,他也耳闻了。现在,家里有事,儿子和儿媳都不和他商量了,当然,也不必对他讲明。但他清楚是孙女巧云的事。他们限制她,不准她外出。

他讲情已经没有用了。在这个家里,他已经成了儿子和媳妇眼中的摆设,——老糊涂。他们不屑和他商量家里的事情,尤其是儿女们婚事这样的大事。

他们的主张是坚定不移的。

他在心里自己哀叹着,自己是老了。

他已经做不得任何主了。

他所能做的,就是慢慢地消耗生命。耗完最后一点力量,就该走了。

他在等着这一天。

53

其实事情就是这样的有意思,如果那天方洪兵不在镇上遇到金巧云,也就不会有后面那么多的故事了。

也许,就是命运使然。

离开了金家开采的那片煤窑地,方洪兵一路走着,走着走着心情就慢慢地松驰了。天色是在他前进的步伐中,越来越亮。整个天地,都豁然了。他路过小河,路过村庄,一路向镇上走去。

他看到了金家落户的那个小村子,沙坝村。他甚至能看到金家的房子。看上去,他家的房子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建筑不错,只是老旧了,被掩映在另一片杂乱的房子中。村子里有很多树,远远地看上去,灰灰的一片。

方洪兵走的是小路。

小路抄近。

小路弯弯曲曲,高高低低,坑坑洼洼。

在小道上行走的感觉,让他想起了自己遥远的家乡。

一切仿佛都有些熟悉,然而,细究起来又是陌生的。

现在,他真正地踏上了回乡之路,他想。

结束了,在这里的一切都结束了,他想。回家了,回家的感觉真好!至于回家以后的路怎么走,以后再说吧。也许,他还会打工,只是再不会到这个地方来了。

空气是冷的,略带些潮湿。方洪兵大口地呼吸着,嘴里喷出的却是一团团热气,白雾一股,转瞬即逝。

他感觉自己要把过去所有在井底下的“浊气”全都吐出来。

越来越清爽,内心里。

一个小时后,他离开了小道,踏上了国道。

国道是一条很宽的柏油马路,黑黑的,蜿蜒着伸向远方。

不时有车子从他身边经过。

半路上,他搭上了一辆拖拉机。开拖拉机的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他居然认出方洪兵是金家窑上的。他说他就是金家那个村上的。

“怎么不干了?”他问。

“回家了,”方洪兵说,“家里有事。”

“挣点钱就回家。”那人说,“别把命丢在这里。窑上的活,危险。”

“是啊,”方洪兵应着。

一路上,那个人告诉他,金家如何如何地有钱,让人羡慕。他说,金家的人总起来说还不错,尤其是老太爷,人很厚道。说起金德旺,感觉他人很精明。但是这个人翅从不把精明放在脸上。然而,他内心里又是一个极端有主张的人。

“他现在做得就更大了。女儿谈了个对象,是一个副镇长的外甥。这下,就是有了靠山啊!”那人说。

方洪兵像又被人猛地一下,推进了冰窟窿。

他终于明白了。

有了一种彻底被欺骗和背叛的感觉。

心里空空的,特别难受。

那个人是到水电站拉沙子。方洪兵下了车,道了谢,然后往镇上的车站走。

小镇上早已经热闹成一片。

是那种无序的,杂乱的热闹。

他在镇东头的小桥上的一处烧饼摊前,买了三只烧饼,一边走一边咬。

小镇是热闹的,然而他过去也很少来。一般情况下,只是回家时来回路过,或到到这里的邮局来寄信汇款什么的。他知道窑上有一些别的人,会在晚上不辞辛苦地来到这里,找一个发廊或是浴室,做那种事。这里面大多是结过婚的,当然也有小伙子。

方洪兵没有做过那种事。

一是他觉得脏,二是他觉得花那个钱不值。在井下挖一天也才二十来块钱,辛苦得很。可以说,每一分钱都凝结着自己的血汗。那样花,就太怨枉了!

到了车站,却没有车子。

这个小车站的车很少,开往县里的两辆车一大早就走了。于是,车站的小广场上一时就显得空荡荡的。

方洪兵就把铺盖卷放在地上,坐在上面。

太阳越升越高。

方洪兵的心也焦急起来。

他想迅速地离开这里。

一直坐到十点多钟,小站的广场上才开始出现了别人的身影,三三两两的。都是地方上的村民吧,有老有少。其间也过来两个年轻的女子,打扮得极其花哨,她们从他身边走过时,带来了一阵浓烈的香水味。她们走到了一个地方,然后停下来,嘴里飞快地在说着什么。偶尔,她们的目光会向方洪兵这边扫一下。

她们的身份多少有些可疑,他想。

十一点二十,从外面开来了一辆中巴车。这时,等待车子的人也越来越多了。车子还没停站呢,他们就已经开始涌动了。车子停下了,人还没有全下,就已经有人往上挤了。方洪兵排在靠后的位置,就在他要登上车子的时候,他听到有人喊:“方洪兵——”

他一愣,谁会喊他?

一回头,他看到了金巧云。

金巧云是两天前到县里去了。她是刚刚解禁。在家里被禁止出门好多天,然后那天她父亲非逼她到镇上来,和于副镇长家的外甥小徐一起去县里买点东西。

自然,她清楚她父亲的意思。他是有意要把他们捏在一起。但是,金巧云知道,她和这个小徐在一起,是绝对不会幸福的。

她不喜欢他。

怎么也不喜欢。

说真的,她在心里甚至努力地想对这个小徐好一些,看能不能喜欢上他,结果发现根本不行。

在县城里,两人只是傻跑着,从一个地方转到另一个地方,却无话可说。最后她推说自己有点别的事,让他一个人逛。她说她要在县里多玩一两天,如果他急,就让他先回。小徐站在原地,怔怔地,半天没有回过神来。他的脸有些泛白。金巧云没管他那么多,掉头就走。在朝阳街上,她自己看见电影院里在放电影,就买票进去看了一场电影。

那一天,金巧云感觉自己真爽。自由自在。她感觉暂时摆脱了那个小徐真好。她想,回去以后一定要想办法到窑上去看看。她要看看方洪兵,然后再和他具体商量一下以后的办法。最坏的办法,就是和他一起跑。跑到他的老家去。

她宁愿这样。

在县城,她住了一个晚上。她不想在当天赶回去,因为她不愿意和他同坐一辆车。她估计小徐早回去黑槐峪了。果然,上午坐车没有看到他。然而,她怎么也没有想到,下车的时候会看到方洪兵。

“你干什么?”她看他那样子,不禁奇怪地问。

方洪兵说:“回家?”

她的脸色唰地就白了,一把将他扯了下来,说:“回家?发神经吗?好好的,你突然回家干嘛?”

方洪兵定住了,看着她,她怎么可以一点不知道呢?

“你爸爸他们让我回家。”

金巧云反应激烈,“你别走!”

方洪兵梗着脖子,说:“我不走在这干嘛?”

金巧云的眼睛就红了,说:“你就一声招呼也不打就走?”

“我把你给我买的衣服,全给了马小娥,让马姐转交给你。”方洪兵说,“我一天也没有穿过,都还是干净的。”

金巧云的眼泪就出来了。

“你走!你现在就走!你永远也不要回来!”她嚷道。

她一嚷,方洪兵的脚步倒迟疑了。

然而,他不走,又能到哪去呢?

“你先别走,”金巧云说,“到别处去找个活干。”

她不希望他走,也不愿意他再在她家的窑上干活。

但是,他在此地,完全是陌生的。

“你先找个地方住下,我来想办法。”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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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金巧云,所有的人都以为方洪兵已经走了。没有人会想到他会那么巧,就能在回家的路上遇见金巧云,并且被她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