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金德旺唯唯,而那张老脸真的快要挂不住了。

一种很强烈的预感笼罩着他,他感觉自己以后的日子会越来越难。

在这件事情上,毫无疑问,他大大地得罪了老于。而老于从此以后,自然就不会让他过上好日子。

老于一定会在许多问题上刁难他,给他小鞋穿。

这一切不能怪老于。

只能怪金巧云。

如果不是金巧云逃跑,他怎么会有现在这样的难堪局面?岂止不难堪,而且简直是如日中天,腾达飞黄。在整个黑槐峪,他还用愁吗?

什么都不用愁。

在人际关系上,从此如鱼得水。在采煤事业上,从此蒸蒸日上。原本他真的是充满了希望啊,可一下子就全落空了。而且,这事产生的后果是极其的严重。

他真的不知道以后如何收场了。

他恨。

他恨透了女儿,也恨透了那个叫方洪兵的青年窑工。

如果让他捉住,一定不会轻饶!

可是,既然逃了,他又捉不住,那么,从此以后,他和金巧云就一刀两断。她穷也好,苦也好,他是坚决不会再管的。

就让现实生活去惩罚他们吧,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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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一场接着一场。

又一个真正的冬天降临了。

西山脚下的那条大清河提前半个多月,完全冰封了(过去都要到腊月才能全封)。而且,冰层很厚,有人都不用驴子牵着,自己在上面拖运东西。驴子倒是在冰面上走得跌跌绊绊的,滑稽可笑。

窑上又开始忙碌了。

比过去更忙。

表面上,金家在经历了那场风波后又平静了下来,窑上还是继续在生产着。但是,只有金德旺自己能够深刻地体会到事件前后的深刻变化。

他的日子不好过。

毫无疑问,他和于仁发的关系降到了最低点,就像那条大清河,已经完全地冰冻了。严丝合缝,连一点缝隙都不留。事实上,尽管金德旺向于副镇长道了歉,但心里的疙瘩却不可能解开的。两人见了面,也还是寒喧,脸上现着一丝笑意,但那种忌恨,却深深地刻在了心里。

心里比表面上要寒冷十二万倍。

只是不说出来。

都把心思深藏着。

表面上不动声色。

于副镇长不是气别的,他气的是这件事毁了他的面子。在整个黑槐峪,只有他于仁发耍弄别人的份,哪轮得上别人耍他?就算他金德旺是无心的,他也不能容忍。

金德旺呢?知道在这件事上大大地得罪了于副镇长,自然就越发地比原先多了十二万分的防备。不要说于副镇长现在只是和他表面上客套,就算是他完全豁达,不放在心里,他也得防着他。

一定要防!

尤其是他从事的是挖窑,平时眼红忌恨的人就多,更要防。别人时时刻刻想在你的前面挖坑,让你掉下去。

金德旺一天都没有放松过这样的想法。

时刻地比别人多一份心眼。

金德旺的担心完全是有理由的,并不是他心眼小。在最近一次镇里召开的关于小煤窑生产会议上,老于就暗示说,镇上按照上面的批示精神,决定对一些煤窑进行整顿。整顿什么呢?安全和混乱。同时,镇中心小学和卫生院要各盖一幢教学楼和,要求各个小煤窑主提供资金支持。怎么支持呢?以往都是各个窑主认捐。这一次呢,不再认捐了,但也不可能分摊,而是由镇工业办公室按照“实际情况”指派。

什么叫“实际情况”?于副镇长说,按照产业的规模和效益,而且,还要看往年对镇上贡献的大小。

傻瓜都能听出来,论“贡献”,过去当然是他老于了。

“以往‘贡献’大的,这回就要少捐。以往‘贡献’小的,这回要多交。”于副镇长说,“我们也要讲究公平,讲究策略。在这个问题上,我们没有理由总是让风格好的人吃苦。我们还要注意调动更多人的积极性。其实,很多同志还是非常愿意向镇里作贡献的。像老金,去年就受到县里的表彰。这个的典型,我们以后还要树立,大树特树。我们的私营业主,不能只看到钱。”

很明显,这话就是冲着他金德旺来的。

明褒暗损!

这是先把他抬起来,然后再放到火上去烤啊!金德旺想。

但是,他却又不好发作。

于副镇长说:“我们的钱,其实并不是个人的。是党的好政策,是改革开放了,给了我们这样的机会。我们是先富起来了,但是,我们富了,不能忘本。我们开采的小煤窑,也仍然是属于国家的。如果有人在这个问题上看不开,那我们随时就可以收回他的开采权!”

这已经是明显的威胁了。

威胁的不是别人啊,威胁的是他金德旺。

金德旺当然心知肚明。

金巧云真是害死他了,他想。她岂止是害他,是害全家啊,自然,也是害她自己。金德旺也恨老于,但更恨女儿金巧云。

在工办,金德旺看到别人填了两万三万的,自己就狠狠心,填了一个七万。结果,老周嚷起来,说:“金老板啊,你也太抠了吧?你在前面加一个十字还差不多。”

怎么可能?这是要杀人啊!金德旺心想。

“那你再加点,再加点,”小江在边上小声说,“这也是于副镇长的意思,让你多作点贡献啊。”

金德旺忍着气,把“七”字改成了“九”字。

散会以后,金德旺在前面大步地走。

他不想听到别人说他的那些风凉话。

其他的窑主,其实都有点幸灾乐祸的意思。

这才是开始,以后,老于会进一步给他小鞋穿的。如果他不就犯,也许老于真的就会想法让镇里收回他的开采权,金德旺想。

一定要想办法改变这样的局面,金德旺想。

要打破这个僵局。

金德旺要想办法。

不能坐以待毙。

那个晚上,他回到窑上,一直是有些闷闷不乐。

遇到现在的这种境况,谁能开心呢?

方洪兵走了,这倒让他感觉窑上更不安定了。因为,窑工们不再惧怕他了。他想:不管如何,自己的威严在窑工们的眼里已经消失了。因为方洪兵把他的女儿拐走了,他却毫无办法。毫无疑问,他是哑巴吃了黄连,有苦说不出。又相当于他是黑夜里走在路上,被人打了一个黑闷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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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敲闷棍者,就是他自己的女儿和女婿(?)。

是的,在别人眼里,那就已经是个女婿了。他承认也好,不承认也好,然而却是事实。他奈何不得。

61

坏消息好像是一个接着一个的。

乔娣娣辞职了。

这在全县都是一大新闻。

因为,在这个县的历史上,还从来没有过这样一个青年的女干部辞职。谁都知道,在农村,能当上一个女干部,是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情。不要说是团委书记了,就是当上村里的妇女主任,也是很不易的。

然而,这个乔娣娣却辞得干干脆脆。

按照道理说,这样的消息对金德旺来说,并没有伤害。因为,他知道金建设和“娇滴滴”断了。事不关己。不要说她“娇滴滴”一个辞了,就是辞了十个“娇滴滴”,也和他没有关系。

可是,接下来的事情就让他大吃一惊。

突然有那么一天,乔娣娣的哥哥带着他们的父母找到了窑上,说他们全家都反对她辞职,而且根本不知道她会那样坚决。

金德旺开始时听得云里雾里的,这和他有什么关系?一点关系也没有。

“她所以坚决要求辞职,是受到了金建设的鼓动。”她的哥哥说。

“和我们家建设有什么关系?”金德旺有些生气。

他正满肚子来火呢。别什么人都想在他身上咬一口,他自己还想咬人呢。别人欺负他倒还算了,眼前的他们算什么?农村里的泥腿子,穷措大,也敢找他问罪?

“他过去给她写过信。”乔娣娣的哥哥说。

写信?写的什么信?就算是写信了,那又能说明什么问题?

“他们过去是有联系的,但早就断了。乔娣娣当时上团校,还从我这里拿过钱呢。”金德旺气呼呼地说,“乔娣娣上团校,我们什么好处也没有,倒是贡献了不少!”

“有人说我们家金建设和乔娣娣谈恋爱,那纯粹是胡说!”金德旺说。

“我们家金建设,还是有点自知之明的。”金德旺说,“他怎么可能配得上乔娣娣呢?”

“乔娣娣是秦书记的红人。”金德旺说,“我们家不敢高攀!”

乔娣娣的父亲叹着气。

低着头,半晌不语。

金德旺有一刹那感到特别地解气。

看得出来,乔娣娣的父母还是老实人。

金德旺以为这件事过去也就过去了。然而,几天以后,他到镇政府去办事,秦家振就把他叫去了。先是寒喧,然后就一脸的严肃,“听说,乔娣娣辞职是因为你家老二?”

“不对不对不对,这是不可能的事,”金德旺慌忙地摆手否认,“她和我们家金建设,根本就不是什么恋爱。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再说,就算他们愿意,我也不愿意!”

“我是不可能同意的。”金德旺说。

“儿女的事情………是干涉不了的。”秦家振书记慢条斯理地说。

金德旺那张老脸立马辣地,像被镇党委书记大人狠狠地抽了一耳光。

人家的意思自然是指他女儿的事。也许,只是他多心。然而,他却不能不多心。

“有人说,乔娣娣的工作,还是你们家老二联系的呢。”秦家振说。

“秦书记,你千万别信那些传言。”金德旺吃了一惊,怎么可能?赶紧说,“我们家建设怎么可能有那样的本事?”

秦家振说:“可是,人家说得有根有据啊!”

金德旺说:“秦书记你放心,如果这件事和金建设果然有关系,我一定饶不了他。”

秦家振却默然,不接他的话碴。

金德旺离开以后,心头别提有多沉重了,就像压了一块大大的石头,简直令他喘不上气来。别人的儿女们是多么省心啊,而自己的女儿怎么就这样闹心呢?相比之下,还是金建明好。

金建明是他的骄傲。

对于秦家振对金建设的指控,他有些半信半疑。疑的是,他觉得金建设不可能有那样大的能耐。他是聪明、机灵,但是他也不至于能耐到给乔娣娣找工作的程度。信的是,人家的指控不会是全无凭据的,一定多少有些影子。乔娣娣的离去,一定让秦书记老大的不痛快。不痛快了,就会生恨。要恨呢,自然就会恨到金建设。恨不到金建设,自然就会恨到他老子的头上。

这一儿一女所产生的问题,就像两道绳索,紧紧地勒在他的脖子上。

也就是只有半个月不到的功夫,他又受到了一次刺激。他在镇上,看到了于副镇长带着他的外甥和一个年轻女孩。那女孩子打扮得花枝招展,脸上的粉敷得厚厚的,都快要往下掉渣渣了。金德旺感觉看上去既眼熟,又眼生。这是谁呢?

“噢,哈哈,是老金。这是我家外甥小徐的对象。”于副镇长说。

“她是老周家的侄女。”于副镇长说。

哪个老周呢?金德旺没有细问。然而,他走了没有多远,也就是从农机站到镇税务所的路上,遇见了周宗澄。周宗澄是满脸的喜气。互相打了招呼,金德旺问他干嘛去。老周说是自己的侄女和于副镇长家的外甥准备订亲了,他要采购一些东西。

难怪瞅着那个女子有点眼熟呢,金德旺在心里说。

“到时我请你啊!”老周兴冲冲地说。

金德旺在脸上努力挤出笑意,说:“好啊好啊,恭喜你。”但是,他自己都感觉那笑容中是多么地尴尬。

“你看人家周老板,现在多么的得意啊!”边上开杂货店的老潘语带讥讽说。

金德旺也还是笑笑。

“据说,你家姑娘走了以后,周宗澄是主动带着侄女到于镇长家门上去的。”老潘说。

金德旺没有答话,他能说什么呢?

是的,他什么也不能说。

现实,让他感到越来越夺魁。

“我是没有这个女儿的。”那天,回去以后,他对马小娥这样说。

“我是生了一只白眼狼!”他说。

这件事,让他感觉特别的失败,比和马小娥做不成那种事,感觉要强烈得多。

特别的丧气。

周宗澄原本和老于是有过很多矛盾的,明里暗里争了好几年。然而,他们现在携手成了一对亲家。成了亲家以后,自然就是成了利益共同体。那么,将来被损害的,就一定是他金德旺了。

老于是给过他金德旺机会的,然而这样的机会却让女儿给破坏掉了。如果自己的女儿听话,他哪里会落到这样的境地?在整个黑槐峪,他感觉都快抬不起头来了。在农村,悔亲逃婚,是一件很不光彩的事情。尤其是,这种事情发生在他这样的人物身上,就更加地没脸面。钱挣得再多,面子没了,又有什么用?再说,得罪了于仁发,就是得罪了秦家振。何况秦家振现在的确也在恼火。得罪了这两个人,他还能在这里混吗?只怕是以后想挣大钱,会越来越难了。

金德旺真的是越想越沮丧,越想越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