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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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碧的父亲显然对金家的别墅也是惊叹不已。

在他的意识里,原来一直是对农村有一种偏见。现在,他才真切地感受到土财主的厉害。在金德旺面前,他觉得自己这个小小的处长,真的是特别的渺小,心里的底气,在这幢豪华别墅前,消失得无影无踪。来前的那点自信,早已经烟消云散。这样的豪华别墅别说他一辈子挣不了,就算是有两辈子,也还是挣不来。

看上去,金德旺真的是毫无惊人之处,又老又土,虽然换上了一套全新的衣服,但似乎上面还是残留着烟灰煤尘。他听女儿说,金德旺只比他才大六岁,可是看上去要老十岁也不止。自然,在农村里搞企业承包,非常不容易,肯定要吃很多的辛苦。

辛苦的人易老啊!

金德旺对朱处长当然也是刮目相看。处长,那就是和县委书记平级啊。而县长和县委书记,在他的心目中,是一个很大的官了。在县里,他们管着百十万人口啊!

朱碧的父亲谦虚地说,他只是一个小官,管着几十号人。虽然是处级,但是县里的处级和省里的处级,管辖范围和权力范围有时候差别是很大的。话虽如此说,但金德旺还是对朱处长尊敬有加。不管怎么说,人家可算是省里的干部。省里的干部,应该比县官更牛气,他想。

朱碧的母亲姓高,是个文化人,在市里的一所中学当老师。圆脸,短发,戴着眼镜,文气得很。朱碧的眉眼长得就很像她的母亲。杨秀珍可算是零距离地接触了城里人,她的一双糙手拉着人家高老老师的那双又白又嫩的手不放,夸她说,看上去最多只有四十岁。朱碧的妈妈听不太懂杨秀珍的土话,金建设就在一边充当着翻译。

高老师听了赞美,就含着笑。

在金家的别墅里,高老师在杨秀珍的带领下,楼上楼下,都参观了,甚至连几个卫生间都去看了。真是太豪华了!面对这样的人家,她真是没有什么好说的了。经济条件,实在是没说的,太好了。她相信女儿嫁到了这样的人家是会幸福的。现在人们的观念变了。过去人们讲要有共同的革命理想,后来革命不讲了,就讲要有感情。慢慢地,后来感情也不讲了,只讲金钱。有钱就有幸福。与那些只认金钱的女孩子相比,女儿的选择还是好的。他们毕竟都很年轻,年纪相仿,而且好像感情也还不错。金建设虽然没有什么学历,只是中学毕业,但是人很聪明,比较机灵。

金德旺那个晚上没有在家里请客(他知道杨秀珍做菜是不行的),而是在金建设的带领下,去了天津路上的天京大酒店。五星级的。金德旺还让金建设通知了金建明,并且让金建明带上了他的女朋友。

金建明带着女友很晚才到。

大家都以为他们不来了。

杨秀珍是第一次看到郑燕青,自然是上上下下不停地打量。远远地看上去,两个倒挺般配。她和金建明两人坐在一起,文静得很。他要比她稍高些。身材相仿,都是瘦瘦的,一个精干,一个苗条。两个都戴着眼镜。

郑燕青一看就是从那种经济上很不宽裕的人家出来的孩子,眼镜是老式的,而且至少是她从大一,甚至是高中时就戴的,已经很旧了,塑料边框已经磨得没有了光泽。身上的衣服也非常地朴素,一点也不鲜艳。可以肯定,这已经是她最好的衣服了。

金德旺其实也是第一次看到郑燕青。她不算漂亮,但很秀气。虽然为了照顾她,让她坐在金建明的边上,但她还是被眼前的气氛和排场弄得有些不知所措。本来她是坚决不来的,但无奈金建明一个劲地求她。他对她说,只是吃一次饭,并没有别的什么。当时她在学校食堂里搞卫生,见她不答应,他就站在食堂的大门外,苦苦地等待,一直等了一个多小时。最后,她心一软,就答应了。

答应以后的郑燕青就一直在不停地后悔,心里忐忑得不得了,走到这个酒店包间门口的时候,心都快跳到了嗓子眼。

金德旺那天很尽兴,和朱碧的父亲频频地干杯。朱碧的父亲虽然始终含笑,很有分寸地奉陪(当然,有时也主动敬酒,但并不放纵),但仍然是满脸通红,额头上也渗出了汗珠。金德旺开心啊,他怎么能不开心呢?他想:父亲要是在世的话,一定也会非常高兴的。现在的这个场面,老父亲过去是想都不敢想的。所以能有今天,和省城的一个处长坐在一起,并且可能成为亲家,都是因为他这么多年来奋斗的结果啊!

过去的缺憾事都可以忘掉。

朱碧的父亲询问了他窑上的生产情况,金德旺就大概地做了一些介绍。他也知道,朱处长只是出于一种礼貌。两个人倒是更多地说了金建设管理的那个工厂的情况。金建设显然对自己的未来充满了信心。

年少轻狂,金德旺想。他还年轻,要有很长的路要走。当然了,从眼前的情况看,金建设真的还挺不错的,值得他自豪。凡此种种,都证明当时他决定把他送进城里来,是一个非常伟大而英明的决断。

“回来这一趟,你要多住些日子吧?”朱处长问。

金德旺说:“也就是一两个星期吧,那边放心不下的。”

朱处长说:“你也挺辛苦的,回来一趟也不容易,就多住些日子。我们都是上了年纪的人了,要注意身体。”

“是啊是啊,要注意身体。”朱碧的母亲也赶紧说,“有事就多让孩子们挑。”

“建设和朱碧是好朋友。我们现在也熟悉了,以后就多加走动,”朱碧的父亲说,“过两天,也请你们到我们家坐坐。我们家,可是真正的寒舍,比不上你们家的。”

金德旺刚想说一句“****“,话到嘴边又溜了回去,连说:“哪里哪里,客气客气。”于是,朱处长就拉着他的手,约定四天以后,让他们全家去他们家做客。

“好,好的。”金德旺愉快地答应了。

那个晚上,小郑一直低着头。一是这样的场合她不适应,二是她不习惯面对这么多的人。眼前的宴席,真的是太奢侈了。虽然说起来只是家里人聚会,可是郑燕青感觉那就是一个特别奢侈的宴请。她长了这么大,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排场。三文鱼、澳洲龙虾、海参……她过去只是听说过。

郑燕青知道金建明家的经济条件还不错,但是她没有想到会这样排场。她也知道他家在省城买了房子,但她并不清楚是怎样的房子。他和她说话,总是淡淡的。也正是这样,她很喜欢他。她喜欢他的不张扬。在学校里,金建明和大部分农村来的学生一样,很本色。但这个晚上的排场,让她感觉不舒服。

她想到了自己的那个家。

从金德旺和朱处长他们的谈话中,小郑才知道金建明的父亲在家乡是开小煤窑的。小煤窑是个吃人的地方。她的父亲就是在小煤窑里被砸伤的,而且多少年了,也拿不到欠钱。想到小煤窑,就让她感觉不舒服。

人与人之间的差距真的是太大了。

什么差距呢?

是贫与富的差距。

席终人散,金建明没有回家,而是要学校。他和小郑两个人没有马上坐车,而且沿着路一直向前走。

“你家里很有钱嘛。”小郑说。

“嗯……还行吧,”金建明说,“……其实,也不一定的。”

“有时候也向银行贷款的。”金建明说。

“你过去从来没有向我说过你家是开窑的。”小郑说。

“那很重要吗?”金建明问。

“我们只要相爱,家庭会有什么妨碍?”金建明说。事实上,他的话里还有另外一层意思,是希望她不要自卑。他能感觉到她在这个晚宴上有压力了。她应该知道,今天晚上让她来,就是让她亮相的。而且,看来他的家人对她的印象还挺不错的。

“我爱你,你是知道的。”金建明说。

小郑不吭声。

“你说话呀,”金建明说。

小郑叹了口气,幽幽地说:“我父亲就是在窑上砸伤的。”

金建明不吱声了。在窑上干活,发生死伤是很正常的一件事。她父亲是怎么伤的?伤得严重吗?在哪个窑上伤的?

他沉默了。

他不想问,不,是不敢问。不敢问她父亲是在谁家的窑上干的活。一个黑槐峪镇,大大小小的煤窑有几十个,应该不会那样巧的。

如果是,他的良心会感觉很不安。

两个年轻人坐上了公交车。车里没有多余的座位,就站着。

面对面地站着,却没有了说话的。

77

天气越来越暖和了。

窑工们走掉了不少,全都是赶回去抢收麦子了。

窑上一下子显得特别的清静。

那天一大早,金建军就去镇上了,他要和另一个拉煤的货主结账。窑上虽然还在生产,但只有一少部分工人。临走之前,他都做好了安排。

结完了账,把现金存进了信用社,也才是九点多了。就在他准备往回赶的时候,接了二槐打来的电话,说那个郑三又来了,在闹事。

“他怀里揣着家伙,说如果你爸爸不来见他,给他赔礼,他就不活了。”二槐说。

“你赶紧通知派出所来人。”二槐说。

金建军的脑袋“嗡”地一下,心里一凉。怎么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偏是父亲不在的时候发生麻烦呢?金建军并不知道,在几个月前,也就是大年初三的时候,郑三来过窑上,讨要说法,结果又和周大柱他们发生了争执。

郑三咽不下这口气。

他发誓要斗争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