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呤……”
方淮进入值班室，按下警铃的那一刻，几个车上的人集体抖了一下。
几个车的驾驶员也不约而同地看了一下手腕，迅速紧踩离合器，挂上档杆。
车上的战斗员们，下意识把脑袋探出来，要问什么警。
但看到方淮笑呵呵从值班室走出来，大家都笑了。
“嘿，这小方，还挺有仪式感。”
“妈的，瞌睡都给我吓醒了。”
“好久没听见这声儿了……”
“对！还挺带劲！出发出发！”
警铃中，斗志昂扬。
……
一路，十里不同天。
这年头，贵州的高速还不像后世这么发达，能达到“总长全国第五，密度全国第一”的程度，许多县城，都得市—县，两百多公里的高速和县道，竟然换了好几个天气。
贵阳天晴，黔南小雨，安顺晚雾。
更神奇的是，走着走着，经过某一段时，车顶像下冰雹似的被雨砸得啪啪响，但仅过了一个隧道，像开进另一个世界似的，一点雨都没了，连路面都是干的。
跟方淮同在一号车的韩总惊奇道：“这雨好像在追我们诶！”
方淮笑着科普道：“这叫晴雨分界线，咱们刚好路过一块雨云边界，不是雨在追我们，是风在追我们。”
一过了格凸河，雨就开始大而不停了。
天也完全黑了。
雨，打在车顶，都是刷刷刷夹着砰砰砰的声音，前面挡风玻璃上的雨刷，基本不用开了，水都汇成了流，跟车头卡在水帘洞门口了似的。
怎么不用“雨”字，一句话形容那天的雨下得很大？
在座的消防战士以后肯定不会说“依萍找他爸借钱那天”，也不会说“这伞二百？…二百就二百吧，来一把”。
而是“08年，5月27号的晚上”。
还没进城，已经是涉水路段了。
而且是不能熄火的那种水。
方淮也是第一次出洪灾警，看着路两边被水淹到起码大腿高的房子，忽然意识到自己把事想简单了。
这怎么还需要黔西南支队转警？
这不满街都是警吗？
“这里淹这么高，还是个集镇吧？怎么连个人都没有？曹指导，你要不打电话问问？”方淮有些担忧道。
曹毅也到处看了看。
出发挺急的，何老教说当地他熟识的两个领导一直在通话中，但支队已经跟那边对接过增援的事情，让他到了，直接打119联系指挥中心就行，指挥中心会告知他们一些还未能处置的报警地点。
这情况，不得不拿起电话，打了一下119。
结果电话接到了紫云县中队，属于安顺的管辖范围。
安顺那边，此时还没有支队指挥中心，电话是中队的接警员接的。
曹毅报了单位，沟通了一下之后，报了一个路边的地名，那边说他们还没到望谟，应该在猴场镇附近的一个乡。
不过，接警员说，猴场镇的降雨量比望谟那边还大，昨天达到了210多毫米，但现在雨量已经渐小，水也小了。
而且这边下雨早一些，地势也比较高，没有望谟那边能蓄水，救援也已经早就开始，安顺支队都已派人过来，不需要增援。
曹毅开的免提。
那边说到“现在雨量已经渐小”时，车里的人都惊了。
这话真是，盖伦出轻语，沉默又破防。
这水还小？！
这特么贵州山区里，不能是藏了个海吧？
但沿路过去，确实也没发现街上有人，这么长的街，不可能一栋栋房子去敲门看有没有人需要救助。
只能往前走。
县道，走了好几十分钟，才经过了一处靠山的大弯，车速降下来了。
贵州的山路大弯，看上去真的险得很，路边连个路障也没有。
山，已经失去了表面的泥土层，露出了一堆堆石头。
地上也没有泥土，“干净如洗”这个词，名副其实。
但这边的地势明显要高一点，感觉去望谟的路，都在环山公路往下走。
路上，感觉水存不住，都在往下涌，一直到山底，才见水流的痕迹，经过一个低洼路段，刷刷的水流声，连绵不绝。
“这地方，路况和北川怎么这么像？”
一号车，坐在车上的郝成斌看着连绵陡峭的山路，不禁涌起了回忆。
方淮摇摇头，感叹道：“地方穷了，哪里都像，千种富，百样贫，地方穷，路差就是首因。”
此刻，前面的曹毅再次拨打了一下119。
免提里传来了声音。
“黔西南州119指挥中心提醒…”
听到这个声音，算是进了地界了。
“喂，你好。”电话接得很快，是个女声。
曹毅赶忙大声道：“你好，我是省城特勤，我们接到命令来增援，能不能麻烦伱把情况比较急，有人被困的，还没有中队去的警发到我手机上？”
对面沉默了一下：“你手机有公安短号吗？”
那边无法证明曹毅的身份，出警信息肯定不能随便给的，公安系统的内部电话短号就是最好的证明。
光从电话短号，就能看出对方是否内部人员，还有身份。
“啊，有！711121！”
710，711，712，是属于省城支队的前缀，710是机关的，后面如果是710001，那就是支队长或者支队政委，反正是书记，支队党委成员，全在这个“71000X”的号段里。
711是市区的几个大队，和特勤。
712是县大队。
曹毅的前缀711，代表是大中队里的人。
后缀121，第一个“1”代表特勤大队编号，第二个“2”代表二中队的编号，第三个“1”则代表曹毅的编号，他是中队书记，就是1。
如果是叶加洪，就是711122，张队711123，吴迪是711124。
一中队的黄队，就是711111。
别问尾号九个数，怎么够一个中队使用，这玩意是给干部和机关士兵，以及有职务的士兵使用的。
短号通话不收电话费，方便联络工作，也能按号段找到该单位负责人，无需记电话。
而且一个中队有资格常用手机的，也不会超过9个，干部，加上司务长，士官排长，中队长助理。
其他的，都不能常用，如果按照规定，只能有工作需要期间才能使用。
其他士兵或者领导家属，就算托关系找支队通讯科办一个内部短号，号码也会在后面那些没有单位使用的号段。
所以，对面听到号码，便知道了他是一个排名比较靠前的中队书记，直接问道：
“你好，请问你现在位置在哪里？”
这个问题，就有点麻爪了。
这年头又没有手机导航，119也没有定位系统，确定地名，全靠接警员和中队干部对当地的熟悉程度。
曹毅只好道：“我们从紫云出来有半个多小时了吧？走了20来公里！这边弯特别多！十几个弯！”
对面沉默了，但那边有隐约的话声。
很快，电话里传来了一个男声：
“十几个弯？连着的？”
“对！”
“下山了吗？”
“下了！”
“那你们应该到芦家沟了，继续往前走十几公里，你们会先到打易镇，我们支队的人在那边，路况复杂，沿途有乡民，最好跟他们问问路！报警信息，我们一会会发到你的短号上！”
曹毅这才心中有了点数，点头道：
“好的！”
那边传来声音：“今晚报警的人很多！沿路有滑坡，注意安全！感谢增援！”
“应该的！”
曹毅挂了电话。
开车的方班长心里也有了数，一边开，一边看沿路两边有没有居民。
没一会，信息也发到了曹毅手机上。
曹毅看了一会，直接拿起了对讲机道：“后面几个车，跟紧了，我们现在前往打易镇，边王村，那边的路比较绕。”
叶加洪的声音传来：“那边什么情况？”
曹毅看着手机道：“有人报警，说一栋被淹过快两米深的两层房子里有两个老人，其中一名瘫痪，还有个孩子，无法转移。”
“收到。”
四个车上的人听到这个消息，心都提了起来。
“有老人，有娃娃，家里没有壮劳力？遇到大水来了，都不跑的啊？”张洋不禁问道。“壮劳力应该出去打工了吧，这种只有老人，还有人瘫痪的家庭，下了大雨，又有二层，怎么会跑，肯定是往楼上躲，躲着躲着，水也上来了，就跑不掉了。”郝成斌看了看窗外，叹了口气。
张洋听到这话，也望了望窗外，眼里充满复杂，悠悠道：“要是我家淹了，我爹妈估计也舍不得跑，还得到田里去收土豆，要是我在，还能帮帮他们。”
此时，曹毅转过头：“家家都差不多，你们赵班长，孙班长，不都是独儿吗？等你转了士官，待遇好了，给家里多寄点钱，给他们改善生活，才是最实在的，其他的别多想。”
张洋可是今年的“临期人员”里，他一定要留下来的骨干，他不遗余力的打压张洋，就是因为中队的年轻士官骨干太少，又是他一手带出来的，想把他磨出个样来。
本来曹毅眼看张洋第二年了还没个样，都快放弃了，没想到方淮来了，还把他给激出来了，现在人也沉稳了，已然开始有了个士官的样子，曹毅心里自然是十分高兴的。
临近退伍，只有半年了，正是犹豫期，再有俩月就得填“留队意愿表”，这时候，思想肯定不能出问题。
曹毅说完，见张洋没说话，又转头，看了看方淮。
方淮翻了个白眼。
带了张洋一年的赵班长就在旁边，你看我干啥？
我又不是副指导员！
但见曹毅跟脖子得了什么病似的不住回头看他，只得摸了摸鼻子，对着张洋笑道：
“张班长，你跟我差不多大，这个年纪，你能把你自己管好，把你计划的那五百块钱按时寄回家就不错了。
回去干什么？
务农，家里就这么大块地，不务农，还不是得出去找工作？
要是待家里不找工作，家里还得多添双筷子，真来了大水，抢那点土豆，还不够养活你呢。”
揭伤疤，可是方淮的强项。
张洋拳头都捏紧了。
有些人，就吃激将法。
“我怎么没寄？你问问赵班长，还是他帮我寄的呢！”张洋大声道。
激完了，可就得有人哄，让他感受到部队大家庭的温暖。
赵金成早就等着这个开口的机会了，当即护起了张洋：
“对！张洋这两个月，每月打的都是700！高危补助都打回去了，我出去帮他打的！他还说，等转了士官要打一千五呢！是吧？
张洋最近真是懂事了！
方淮，人家家庭和你不一样，你换成他，真没他能攒得下钱！”
说着，又搂了搂张洋。
车上，前排三个，老方，老郝，老曹，纷纷心领神会，开始出声“声援”张洋。
“小方啊，你有钱，不晓得义务兵存钱难，张洋比我们当年有钱就抽烟打牌喝酒，好多了。”
“咳，张洋从我来以后，变化确实很大。”
曹毅更是不要个脸：“啧，方淮，你一个地主家的儿子，谁比得上你？”
没说话的，就剩下个韩勇。
此时他都没搞明白怎么回事，但听到一车人都在吐槽“富二代”，心里有点慌。
想了半天，也有些支支吾吾地道：
“我…我可没乱花啊！就上次，你们走了，我买了些平安扣！”
张洋这波算是被暖透了，方淮下队以来，处处受奖，今天因为他，居然被大家怼了。
方淮闭着眼睛，一言不发。
MMP。
老子手边要是有把勾子，非把你们的胃掏出来！
吃了我的，全给我吐出来！
……
外面的雨，越来越大了。
偶尔哒哒哒的大颗雨滴砸落的声音都消失不见，变成了统一的哗啦啦。
还好是一条下坡的公路，旁边还有条大水沟在往下排水，路面才没有太多积水。
但中途遇到了一条塌了的水泥路面，不知被冲垮还是砸垮了半边，露出了路面下深深的沟壑，下面垫路的砂石明显没有水泥和沥青混合料加固，已被完全冲走，路边挡墙一览无遗。
一看就是个豆腐渣工程。
天灾，就是个质检系统，等到事后，估计又有老板要被拎来负责。
这坑，搞得大家从另外半边通过时，心里都悬得很。
路上的半小时，方淮坐在后面，凝视着前面三个“背信弃义”的老壁登。
三人感觉后背刺挠，不断干咳，但谁也没说话。
除了老方，遇到了一个路边高处，有一幢亮的烛光的房子时，开窗喊出了里面的人，问了问路。
就开窗问了几句话的功夫，飘进的雨，已经把方洪亮半身浇湿，关上窗的一刹那，他直接从衣袖上都拧出了水。
“这雨真大！”
不仅雨大，风还大，开窗一小会，车里温度低了好几度。
一路过来，他们发现，边王村没人去，也是有原因的。
这地方好像很偏，七拐八拐的，每个岔路口，都是往边道走，路越来越窄，双车道变成了单车道。
走了好半天，路上已经积起二三十公分的水时，再次遇上了一个穿着雨衣水鞋，淌水出来的中年男人。
车缓缓停下，大家知道，又得开窗了。
都有些本能地往里躲了躲。
本来就发烧的张洋，更是打了个抖。
方洪亮把窗一开，风雨同时灌进。
“老乡，边王村怎么走？”
那人停在车窗边，指着身后大声道：
“你们是来救水的？前面朝田边那条路过去，几百米就到了！你们这个车…”
老乡打量了一下这消防车，犹疑道：
“这个车…应该可以去！开慢点！有截路冲烂了，有那么高的凼凼（坑）！刚才都给我崴了一下！”
说着，手上又比了个十来公分的高度。
此刻，方淮打量了一下那个男人，道：“老乡，你去哪？上车一起走！一会我们也要出去！”
男人拉着雨衣帽子，眯着眼睛道：“我家房子矮，挡不住水，出去亲戚家躲雨！就在外面，很快就到，你们不用管我了！
里面好多人家里面都遭灾了！有人遭困在家里面出不来，水太急了，我们也救不了，你们来了就好了！快去就行啦！”
“谢谢你了，老乡！”方洪亮说罢，慢慢关上窗。
那人摆了摆手，又往远处淌去。
这下再关上窗，大家心里多少有点难受了。
沿路过来，他们看到的都是建在高处的房子，雨也在往下走，还没看到哪家被淹的，虽然感叹着雨大，心情都不算凝重。
但此时听着这个乡民的话，大家都有些紧张了。
好多家？
曹毅拿起对讲机道：“边王村马上到了，情况可能比较严重，前面有大坑，车辆慢行。”
“收到，收到。”
地方快到了，也没人再从对讲机里询问情况。
情况，他们马上就要就看到了。
没走多远，车身忽然往下一顿。
消防车的吃水线，骤然升高。
车下，黄色的水，一浪一浪的打来，前面的路到底什么情况，根本无法猜测了。
“停停停！”方淮大喊。
车身再次一顿，方淮直接起身挤过了边上的韩勇，打开车门，一边下车，一边道：“等我拿两条绝缘棍去前面探路！车跟着我走！”
“诶，你别…”曹毅刚要开口，方淮都已经下了车，半条腿浸在水里了，再看前面汹涌的水浪，只好道：
“注意安全！”
郝成斌也探出个头：“小心点！”
方淮眯着眼睛，打开器材门，到处找合适的工具。
冷。
一下车，最直观的感受就是冷。
风雨并行，带走温度是必然的。
周围的气温，顶多十来度，水更是冰凉。
饶是方淮的身体，骤然失温，都打了个寒颤。
只是很快，身体的调节能力，就让他感觉温热。
找了两根伸缩的绝缘棒在手，他跨着水走在前面，一边探路，一边招手，引着车往前走。
就一百多米的距离，便感觉那水越来越高了。
准确的说，是路矮了。
方淮回头看，水已至门边，后面的车隔了好几十米的距离，开车的方班长也小心踩着刹车，不敢急进。
消防车，跟私家车不同，排水设施，涉水性要比普通车强得多，要不也不敢进来。
但说到底也是车，要是再深一些，一个不注意，一脚油门下去，或者停下换档，同样报废。
方淮只得抬手，让车再缓一些，快速去前面探路。
运气还算好，前面有一片比较高的地方，涉水也就二三十公分，对于消防车来说，是个比较安全的高度。
方淮这才招手，让他们过来。
但，车也只能在这里停下了。
因为前面的村子什么样，已然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