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游(15)

那个初秋,我在天安门广场遇见林志纯纯属意外。那天,我和同学在天安门广场做社会实践的问卷调查。广场那边,有个人架着画板在广场上作画。一开始我就怀疑是林志纯,因为他的身材和长发很好辨认。但因为一圈人围着他,我始终没敢确定。

早上时,我只一心欣赏站岗的哨兵。后来,我则一直在揣测北边那个人是不是林志纯。他挽着长发,身上的白色T恤已经被汗水淋透了。脚下铺着的报纸上散着许多红色的画笔,一包口袋里全是颜料。周围看画的游客很多,大都看看就走了,有两个老外则一直站在那儿,一边指着他的画,一边指指天安门,和他说些什么。当时看那腼腆的样子,我觉得十有八九是林志纯。到了两点过,问卷发完了,我就让同学先走,自己朝北边的广场去找他。

烈日把人民英雄纪念碑的影子压在地板砖上,长安街上的车冒着滚烫的热气。林志纯心无旁骛地对画端详——按理说我应该吓吓他,但我实在没有恶作剧的天赋。他手上身上都沾着颜料,连一缕头发上也是彩色的。我原想笑,转过去一看,才知道脸上都是花的,恐怕是擦汗的时候揩上去的。

他见我突然冒出来,他还是吓了一跳,差点画一笔在鼻尖。我说,你在画什么呢?走过去一看,天安门在画中恢复了清晨的肃淡,金色的朝阳取代了火红的午日。他傻笑着说,他是帮室友画的作业。“他大三了,又有学生会要忙,我就答应了。”搞了半天,这一笔一划的精心铺陈,竟然是代同学做的作业。“那你可得让他请你吃饭。”我说。他笑道:“只是我比较闲嘛。”

他有时非常好好先生。常常是自己忙的时候,还帮别的院画海报。“他们院能画画的都毕业了,又要得很急。”画画的事也就算了,后来我才了解到,他会半下午半下午地安慰被老师骂的同学,拿赶论文的时间陪室友去区医院拔喉咙里的鱼刺,给在床上躺着不想下来的同学拿快递,一大早起来帮根本不熟的同学买火车票:只因为别人说没有网银……那次我都被搭进去了,大清早就被他电话吵醒问我网银上还有没有钱。但是,他也干坏事——只有在那些讳莫如深的夜里,他才向我吐露,并从未抱有赎罪的态度。他当时说:“要是你看不惯他,你可以……”冷漠中带着一点自以为的自豪。

那天下午,我一直在边上守着他画完。一开始,他让我先回去,我说不急,难得忙里偷闲。他很犹豫地望着我,略有深意,迟疑地点点头,就再没管我。我承认我当时是有私心的,也隐约明白他为什么犹豫迟疑。不过等到他画完时,我已经忘了那件事。

我不太懂画,也不好问东问西,怕打扰他画画。但我觉得中午的时候,这幅画就已经是完美了,他却仍在修修改改。金色的晨光不是金色,是千万种金色;鲜红的城楼不是鲜红,是千万种红。最后,天安门后方升起了月亮。白净的月亮像一块薄薄的白巧克力贴在天上,他也在画的边缘添上了一个。

画画的时候,他基本已经忘了我在边上。中途有次转过来,看见我了还一副愣怔样。后来我走近去看,他才问:“怎么样?”“很好了。”“这里还可以改改。”看他抹完,我说:“感觉没什么区别。”“当然有区别!”他一边嘲笑我一边开心道,但一开始画画,他又不苟言笑了。

广场上的麻雀躲在大片大片的阴影里觅食,游人向旗杆方向汇聚。我帮他拎了画架,他背上画板。出了广场的时候,我一边看着那边安检口的武警一边问他:“既然进了城,不如再去个什么地方?”他想了想,忽然眼前一亮说:“我们去景山吧!”

两人大包小包上了公交,一路坐到故宫北门。橙色的阳光被树丫割得凌乱,等我们上到万春亭,故宫的红墙和明黄琉璃瓦正镀着一层的斜晖,寂静无人的殿宇浸在四周喧哗的都市中,一片迷蒙。“黄昏的故宫太漂亮了,”坐在栏杆上的林志纯说,“但我一直想画故宫的雪景——肯定超级漂亮。”我终于发挥了一点幽默感,说他的手不被冻成鸡爪子才怪。

那段时间微博刚刚兴起,回程的路上,一轻轨的人全埋头死盯着手机。我和林志纯都不太玩微博、人人等,我更严重,连QQ也不怎么用。我看起电子书,林志纯无聊,也凑过来看,有些亲昵的模样,让面前座位上的大妈十分不爽。一开始我还没注意,后来那个大妈白了我们两眼,就直接起身站到一边去了。我和林志纯这才心领神会。林志纯不想理她,我说:“算了。”林志纯抬抬眉毛说:“哦。”之后,他就一直和我保持适当的距离。

我想接着看书,却心不在焉起来。窗外,荒地与工地交杂,一群南飞的大雁从未完工的大厦上空飞过。身旁的林志纯盯着车内形形色色的陌生人发呆。坐着的,依着的,拉着吊环的;低头的,抬头的,侧身偏着头的。我因为一下午盯着他画画,眼睛也花了。衣服上深深浅浅的褶皱将光影变化出各种形态。那是开出的一朵朵花,有的只是一刹那,是一夜开败的昙花。一条条鱼游在深蓝色牛仔裤的阴影里,没有人注意到它们,没有人去定义它们的自由和悲喜。

乞讨卖艺在地铁里屡禁不止。纯粹乞讨的人,我们都不太相信。不过那天,那个挂着木吉他自弹自唱的歌者,倒像一位真正的卖艺人。流浪艺人的歌声从车尾传来,是一首橄榄树。他留着不常打理的长发和胡须,衣服朴实整洁;吉他长满了干褐的苔藓,瞳孔好似枯萎的海棠。满车厢背井离乡来到北京的人都纷纷掏了钱。我看着林志纯,看他会怎么做,但他一直低着眼眸,没看我。我放了五块钱,为了远离故乡求学谋生的我们;林志纯也放了五块钱,当然,他只是为了流浪在放逐异端的世界的自己。

林志纯一直没有完成故宫的雪景。怕冷是一个原因,太宅是一个原因,我没有强行把他拖去又是另一个原因。他唯一画的几幅故宫的画,是大三完了的那个夏天的。期末考试之后,我、林志纯和女朋友三人一起去了天安门。那会儿我和林志纯已经和好。他说他想去故宫写生,我也就同意了。谁知他竟然让我叫上女朋友。我们和好之后,也有时我和女朋友在一起就碰见他,他很自然地和我打招呼。但我不认为他大度到能容忍三个人一起出游。我只能想,也许他不那么喜欢我了,或他只是想用自己的眼睛来辨别我是否真的没说谎。事实上也许二者都不是原因。

午门那儿正架着脚手架修复外墙。进了故宫,他坐在回廊栏杆上,对面就是太和殿。他让我和女友去玩,不过我们都玩过故宫了,便在太和殿广场上转悠。另外,我也不想让林志纯离开我的视线,因为我不知道他究竟有什么企图。

蚂蚁爬在坑坑洼洼的汉白玉地砖缝里,天南地北游人穿来的各式鞋子将御道磨得光滑。几只乌鸦在殿檐上和鸱吻站成一排,金碧辉煌的檐下有只蜘蛛正在乘凉。一整天林志纯也没挪动一下,只微微抬眼,低眼,铅笔沙沙。我和女友一起坐在石阶上,遥遥看着他。女友问我:“他怎么还没有女朋友呀?我听说——他喜欢男人,是不是真的啊?”我说,嗯,他喜欢男人。女友笑说:“他不会喜欢你吧!”我只笑没说话。他喜欢我,至少他这么说。他皮肤的温度就像手旁被阳光炙烤的石栏,我清晰地记得。女朋友和我打闹起来,我安慰似的摸摸她的脸——触感是那么柔软。

三点半,故宫开始清场,我和女友走到林志纯身边,才知道他竟然让我们也入了画。我问:“你把我们画进去干什么?”女朋友也笑问。显然我们的问题并不是出自同一种心情。林志纯摊手一笑,只说:“别指望我会送给你!”画上的我和女友,亲密地依偎在白玉栏边。我想起来,当时我和女友因为太无聊,正在看石阶边一窝蓬勃的杂草。林志纯将画放入画板,收了铅笔包。我小心观察他的神情。他立起的短发在热风中自在地晃动,羽睫下的那双眼眸如此坦然。我猜不透他的想法。他简直就像平时和我在一起一样,说起话来,还是那样又低又轻;笑起来,还是那般自然腼腆。他离我远了——他前进了,更美更迷人了。

地铁上,女友缩在我怀里,给我讲她们的期末考试,她们不近人情的老师,和她假期打算去哪儿玩。林志纯拉着吊环站在另一边,偶尔也搭两句话。窗外曾拆拆修修的大厦已泛出旧色;空闲的荒地长成一片片商业园区。地铁站到学校的泥沙路变成了沥青大道;周围飞沙走石的空地,开起了老马拉面、驴肉火烧。唯有南边的菜地,仍旧种着大一来时同样的玉米,一片青绿。夜色来得更迟了。

在已经住到本部的大四之后,我还从陈牧辕那儿听到过林志纯的事。他说他和男友从北海回来,在地铁上碰到林志纯了。“不过我没跟他打招呼——没敢跟他打招呼。”他说林志纯站在车门角落里,虽然安安静静的,但他还是发现:“他好像心情很不好,在哭诶。”他还说,你不知道,边上那个大叔都被吓到了,又不知该不该安慰他,一直战战兢兢的,下车的时候好像在林志纯耳边说了句什么。我问他,那个大叔是和林志纯一起的?陈牧辕说:“我看不像,只是个路人吧。”

我一个人坐在地铁上时,时常想起陈牧辕给我说过的这件事。也许,人就不该把活动空间拓展到地里,那冷冷清清的感觉从窗外的黑暗透入,像是一双哭泣的眼睛。花和鱼都在褶皱的阴影里沉默着。我还会想起林志纯画了天安门回来的晚上。在宾馆里,我问他为什么会喜欢我——这个一直困扰我的问题。林志纯笑了笑说:“因为你话少啊。”他说,我给人一种很踏实很放心的感觉。“而且,也从来没人有耐心,在边上看我画画看那么久。”那时床头昏暗的灯光粉饰了我的沉默,我依稀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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