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他字,生生隔开了祖孙亲情的距离。
陈德目光到是没什么波澜,只不过心下到底还是唏嘘的,出口的话,亦是带了几分感同身受的慨叹,“小姐,老爷子其实……”
杜若偏着头看着陈德,轻笑着摇了摇,并不多说什么,可这样一个简单的动作却足以表达她内心的语言。
陈德息了声,敛了眸,两手垂于腹前,闭口不语,等着杜若喝了水,又静坐了一会儿,才一同往主楼走去。
或许这个庭院就像它的主人一样,对杜若的到来,并不表示欢迎,所以,即便走进主楼,那份低冷微寒的感觉还萦绕在她周围。
主楼的暖气在脚步迈过玄关的时候,便如一道热风扑面而来。
换了鞋,杜若并不东张西望,只隔着陈德三步的距离,微垂着头,静静的跟从。
上了二楼,陈德的步子停在了偏里的一间房门外,单手背后,另一只手按在了门把儿手上,微微一个下压的动作,门板便打开了一道缝隙。
杜若脚步停顿的时候,正是门板打开四十五度角的时候,从她的位置,可以觑见屋里大半的风光,却看不到那个准备召见她的人。
“小姐,请吧。”陈德低声提醒着。
杜若点了点头,两只手还保持着之前抄在兜里的动作,随意的迈开了步子。
房门并没有再被推大,四十五度角的空间足够她穿过走进去,原本以为自己窥探的已是半壁风貌,却不曾想这间屋子竟是比想像中的大了许多。
靠着墙壁的位置,是她刚刚看不见的地方,一张阔大的红木书案,冯志存正垂着眸认真的写着书法。
距离有些远,杜若除了能看到他运笔如锋、笔走游龙外,并不能看到他写的是什么。
不过,她的好奇心似乎都关进了小匣子里,静静的站在那里,不打扰,亦不多言,更没有走上前去套套近乎的意思。
冯志存似乎也沉浸在自己的作品当中,对于书房里多了一个人,亦是无所察觉一般。
这样的静谧维持了二十多分钟,直到冯志存手中的狼毫挥下最后一笔,收锋,抬眸,眯眼,方才察觉到杜若的存在。
“什么时候进来的?”
声音纵然没有冷若冰霜,可也没有长辈待晚辈的亲昵。
“有一会儿了。”实话实话,杜若的声线亦是冷漠淡然的像是对着陌生人。
冯志存手中的狼毫还未放下,此刻他眯着眼睛看着杜若,似乎在传递着什么信息,又像只是这般看着,没有其他的意思。
杜若淡眸睐了一眼他的手中的笔,还有书桌上的笔洗,置笔架,连书案侧半边的洗手盆都扫了一眼,却没有准备上前的意思,依然静静的站在原地,姿势不变。
“哼。”
纵是傻子也听出这一声重哼透着不满。
不过杜若脑子里却像是少了识时务这根筋,或许,聪明的人应该趁着这个时候讨巧卖乖,然后再徐徐图之。
只是杜若觉得自己纵然不是铮铮铁骨,可二十多年的人生里,也没干过这么阳奉阴违的事儿,她不是怕放不下面子,而是因为对面的老人明显对她不待见,既然明知做了也是错,干吗还要拿热脸去贴人家的冷屁股?
冯志存又等了两分钟,或许是见杜若没什么反应,微眯的目光渐渐变的森然,本就不算晴朗的脸色又附上了一层乌云,手中的狼毫就那样被他甩到了笔洗里,因为力道过猛,难免会溅开笔洗里那一池水。
混合了墨汁的清水晕渍了刚刚写好的宣纸,难得一副还算看的过眼儿的字,就这么浪费了。
“出去。”
比起之前的冷淡,这一声几乎带着喝令。
杜若到是没什么反应,只当出来放风了,利落的转身,自己开了门锁,直接往楼下走。
陈德不意杜若会这么快下来,眸中有一瞬间的怔愣,随即又有掩不住的无奈,手上的托盘上还盛着他刚刚沏好的茶水和一杯柠檬水,茶水是给老爷子准备的,柠檬水是给杜若准备的,不过看这情形,也是用不着了。
托盘回身被他放到了茶几上,脚步等在了一楼楼梯旁,等到杜若下来的时候,到也不多问,只缓声道:“我送小姐回去吧。”
杜若点了点头,并不提打算在院子里散散步的想法。
陈德去而复返,重新上了二楼,候在老爷子的书房外,听着里面声息皆无,抬起欲敲门的手,又收了回来,几不可闻的叹息一声,摇了摇头,又重新走了下去。
夜幕降临的时候,歪靠在床头,杜若半闭着眼睛想着,这一天又要过去了,这张床,是不是也要进入倒计时了。
正月初七一大早,冯雅倩踩着早饭点,手捧着一碗冒着热气的面条,出现在了冯家大院的早餐桌上。
“爷爷,这是我今天早上在家亲手做的,您尝尝看。”
双手捧着面条碗,上面的丝丝热气正透着碗边传递到掌心,候在餐桌边的阿姨真想上去搭把手,怕这大小姐一个不慎,把碗砸老爷子身上。
好在,有惊无险,那碗面条,平平稳稳的落到了冯志存的眼前。
清亮的鸡汤,随着冯志存漫不经心的翻动,带起了缕缕热气,香味在热气中,丝丝缦缦的串进了他的鼻息,再配上新洒的香菜叶,绿意盎然,看着到是颇有食欲。
冯雅倩有些紧张,小心翼翼的看着冯志存,仿佛她未来的人生都决定在了冯志存的筷箸间。
她冥思苦想了两天,终于借着这个人日子送面条的习俗打破了她的僵局,网络上墙倒众人推的局面,已经让她彻底的走进了死胡同,尤其不知道哪个网络黑客竟然把她的照片发了上去,现在她连门都不敢出,总感觉到小区内外都有无数双手对她指指点点,更别提上流社会的应酬了,那些忽然跑出来的纨绔子弟竟然一个个跟她耗上了,个个披着伪善的外衣,在网络上大曝她的前尘网事儿,有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连她自己都不记得发生过,偏偏这些人又说的有鼻子有眼儿,就像真是身临其境一般。
明明她还有反击的能力的,可是一惯听话的赵英杰,竟然也反了盘,让他找个水军都特么推三阻四的,要不是自己在这方面人脉有限,再加上她曾经还算能说的上话的朋友如今一听是她的电话都敬而远之,要么干脆就不接的话,她何至于被逼到如此田地。
阴鸷的目光在垂眸间划过眼底,待她再撩开眼皮的时候,已经看见了冯志存绞起一根面条往嘴里送。
嘴角,几乎是迫不及待的绽开了一抹笑,不像刚才送面条时虚撑的笑,而是真真实实感觉到自己重新找回了底气的笑。
“爷爷,我妈说,这当过兵的女人力气就是比一般的女人大一些,擀出来的面条,既航道,又爽口,要是再配点麻油,一定更好吃。”
看着冯志存终于把第一根面条喂进了口,冯雅倩颐指气使的底韵又重新附身,指着还立在餐桌面的阿姨,“你去看看厨房有没有麻油了,要是有,拿来给我爷爷滴两滴,那东西不用多,借借味就好。”
“不用了。”
阿姨未等转身,冯志存便摆了手。
阿姨的步子一顿,垂眸装隐形人,心里腹诽,早上大小姐进来的时候,跟现在简直不是一个做派,她还以为大小姐转性了呢,这会儿才知道,早上没准是大小姐早更呢。
冯雅倩撇着嘴角往前移了两步,之前的小心翼翼早就在一根面条的诱惑下跑的无影无踪,这会儿,她又像以前一样,带着无赖与讨乖的依在冯志存的椅子边,扬声说道:“爷爷,我不骗你,这个面条,加点麻油真的很好吃,我知道您不爱吃麻油,所以才跟阿姨说加两滴,才两滴,不打紧的。”
一边说,还一边用手笔划着,拇指按在食指肚下一点点的位置,仿佛在比喻加的麻油量,不过就那么一点,药不死人。
冯志存嘴里还有半根面条,刚刚开了口,这会儿便开始咀嚼,自从讲究养生后,他咀嚼的时候,总是会在心里默默的计数,当然,未必能次次达到书上要求的标准,可也尽量让咀嚼的次数不会少太多。
等到他这口面条咽下去的时候,冯雅倩早就自做主张的让阿姨再去拿了麻油过来。
当然,她还真没敢在冯志存不点头的情况下直接把麻油滴下去,虽然她比划的量真的很小,可是老爷子不喜欢吃麻油真是全家皆知的事儿。
“好了,面条吃过了,没事儿你就回去吧。”
冯雅倩有些反应迟缓,面条碗里就动了一根,还是分两次咀嚼的,前前后后花费的时间因为他咀嚼的次数多了,才延缓了一分多钟,这就算吃完了?
“爷爷……”
冯志存摆了手,轻易的压制住冯雅倩欲言又止的声音,小腿朝后微微用了下力,双扶手的椅子就发出沉闷的摩擦地面的声响,单手搭着餐桌的边沿站了起来,拿过手杖,一下一下,嗒嗒的敲击着地面,伴随着他的步子远去,声音也变的越来越浅。
陈德瞧了眼桌上的早餐,老爷子除了刚刚动了一根面条,几乎等于没吃东西。
蹙了下眉,侧身吩咐阿姨去厨房拿个托盘过来,捡着几个小笼包,四、五个虾脚,还有一道粥,一道汤,依次摆到了托盘上,离开前吩咐阿姨把桌子收拾了。
“德叔……”
冯雅倩刚刚挺直的身板又重新佝偻回去,嘴角绽开的笑意也变的僵硬,连眸中的光都夹杂了不知所措的无助。
陈德不动声色的把这一切收进眼底,却并不多话,只是恭敬的说道:“小姐,老爷子早上习惯锻炼,吃不好,胃里没东西,就愿意发脾气。”
冯雅倩有些气闷的鼓着双眼瞪着陈德的背影,心里再度骂了一句狗奴才。
阿姨尽量快速又不发出声响的收拾了整洁的餐桌,然后就猫在厨房里不出来,连那个面条碗都被她洗干净之后扔到了流理台上,没主动送出去。
她也看出来了,大小姐脸色难看的正是逮谁朝谁发火的时候,虽然不知道老爷子怎么突然就不喜欢大小姐了,可到底也是一家人,骨肉亲情的,她一个干活的,还是做好本分算了,别在这时候落井下石了。
一楼一下子变的静悄悄,陈德上了楼也没再下来,冯雅倩脸色难看的想要拿什么东西发泄一下,却因为脑海当中残存的那点理智,强迫着她认清识自己失势的局面。
双手在身侧紧握成拳,指甲刻印在掌心划出一道道红痕,面部僵硬的表情随着头脑越来越清晰,也变的柔和下来,哪怕这份柔和是假装的。
脚步放轻,离开餐厅,直奔楼梯。
单手扶着楼梯的扶手,一阶一阶,缓而轻的走上了二楼,然后脚步了然的朝着冯志存的书房走去。
或许是她的脚步太轻,亦或是门板生了隔音的功能,总之在她停在书房门外的时候,里面说话的声音清晰的传进了耳道。
“她一直没出来走走?”
这是冯志存的声音,只不过对于他口的她,冯雅倩有些好奇。
“是,一直都在那间屋子里,这几天除了第一天我给她送过饭,第二天送了早饭,其余时间,都是她自己做着吃,我把食材给她拿过去。”
回话的明显是陈德,而他口中的那间屋子……
冯雅倩紧了紧眉头,不知道为何,对于他们口中的她,她生起了好奇心。
目光小心的回望了一眼走廊,又小心的听了听楼下的动静,没听到脚步声,这才放心的轻往前移了一步,不敢把耳朵贴在门板上,只能把身体紧贴在墙壁上,竖着耳朵,倾听。
“到是知道装巧卖乖。”
冯志存的声音里带着点不屑,却又像多了几分不易发现的怅然,脑子里一下就想到了那天杜若在这间书房里,呆愣的像个木头人一般不识时务,虽然有点生气,可是回头想想,她那种不懂屈膝的德行,又和她亲爸像的实足。
冯有忠在年幼时,也是这般,不习惯卑躬屈膝,不媚颜邀宠,也不愿意自报家门弄点特殊待遇,有的时候,他真是纳闷,难不成就因为他给长子起名的时候,用了个忠字,便在他的心里刻上了这个痕迹,以至于一言一行都受了影响?
早知道,还不如给他起名的时候用个邪字呢。
杜若被困的第四天,陈德觑着冯志存的脸色,状若试探,又似意有所指的说了一句,“虽然不是老爷子眼皮子底下长大的,可是无论谈吐,还是言行,我瞧着到是半分不输于B市这些名媛贵女。”
“终归是隐患。”
刻板的声音仿佛没有半分的转圜余地,扬眸看向陈德的目光带着不怒自威的警告,“明天就是第五天了。”
陈德低低了应了声“是”,书房里便再没有声音传出来。
冯雅倩害怕里面突然有人出来,不敢再偷听下去,心里虽然疑窦丛生,可也只能下了楼才能慢慢揣测,刚要转身,书房里又传来冯志存的声音,比起之前的生硬,这会儿更像是多了几分残酷与冷冽,“那东西,你亲手放的?”
“是。”
掷地有声的应答仿佛舒缓了书房里冷凝的气氛,冯志存摆了摆手,“行了,你也去吃早饭吧,这些东西,一会儿再来收拾吧。”
脚步不敢再停,可是她的腿脚想一下子离开不被发现,只怕也难。
索性,她直接退后几步,钻进了离书房最近的另一间屋子里。
冯雅倩不知道这样的误打误撞会碰到惊喜的意外收获,刚刚还盘旋在她脑海里的迷雾,仿佛一下子被风吹散了。
媒体室的墙面上,LED的屏幕上正显示着一个女人悠然自得的依着床头翻着手藉,虽然她很讨厌那副淡然自苦的面孔,可是眸光冷睨过去的时候,嘴角又禁不住扯开一抹狰狞的笑。
老爷子和陈德的话像进入复读模式一般,在她大脑里回响着,每一句话再配上屏幕上的女人,一瞬间她就有个肯定的答案,这个女人,只怕活不长了。
这个答案绝不是空穴来风。
冯雅倩自认为对老爷子的性子还是能清楚一、二的,尤其老爷子想要置人于死地时,说话的那种口气,森冷的仿佛地狱阎罗,念着那个人的名字,也不过是像阎王拿着记载生死的名册随时准备勾画一笔般的无波无纹。
哈哈——哈哈——哈哈——
她真的想放生大笑。
这一刻,她得意的眉眼飞扬,连时下她的窘况都挥之脑后了。
这一刻,她觉得心中沉沉的郁气都像烟丝一般,飘荡无踪,余下的,是纯澈又干净的空气。
世间少了一个人的污浊,空气都得到了净化。
突然间,她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哪怕只是为了打破这个女人脸上的那副淡然无波,她也该做点什么。
目光阴狠的盯着屏幕,嘴角扬起一抹讥笑,她知道该做什么了。
她要去记录下这个女人在得知自己即将走进生命的末端,那副惊慌失措,破碎不堪的样子,她要让莫骄阳看看,他喜欢的女人,也不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