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得了十几种病,癌细胞已经扩散了,治不好了。”
“还有,”李国忠说着从宽大的茶几上拿起了一根注射液,撩开了衣服,露出了圆滚滚带着毛的肚皮,对着自己扎了进去。
平安是第一次见有人自己给自己扎针,可是李国忠这个亿万富翁就是这样做的:“你怎么胡搞!你不怕扎坏了!”
李国忠笑:“还有糖尿病……我怕个毬,再说也扎不着,你知道不知道,人的肠子滑滑的,针头进去肠子就跑一边了,哪扎的住,这都是膘。”
李国忠竟然有些得意。
阳光那么明媚的照射进来,平安觉得这一切有些不真实,仿佛自己和李国忠正在某个人迹罕至的山顶在坐看云起闲而论道。
屋里暖烘烘的,浮动着很好闻的花香的气息,平安很想给李国忠说点什么,可是他发现自己此刻的语言非常的贫乏。
于是,整个的下午,几乎都是李国忠在说话,而且说的都是一些陈词滥调:“我没救了,其实不怕告诉你,我早就活够了,什么都吃过什么都玩过什么都享受过,在查出癌细胞且已扩散至肺、肝之前,我就已经对生活厌倦啦。”
“我那会一下就知道人为什么要死,其实你不死你也活的够了,就想自己将自己给结果了,不然还有什么味?”
“他妈的。这叫什么狗屁生活狗屁人生?就像是你辛辛苦苦的用了几十年搭建了一个塔罗牌积木,可到了最后你轻轻一下,它们稀里哗啦的全部归零。”
“所以,我的一生,不过如此。”
李国忠的眼睛里闪烁着泪光,平安觉得自己应该安慰他。
这个李国忠,一开始就一贯的浅薄无知,一贯的浮浪荒唐,一贯的小人得志,只对做人而言,他没有境界,不喜欢读书,只知道实用,反正他有钱,可到了现在,能说出这样的话,算是对自己人生深刻的反省。
平安想问李国忠一件事,他一直想问,当时李国忠给同学们派男女公关那次,在火车上李国忠给平安打来电话,说了一句:“岁月匆匆,我后来爱上过很多女人。她们在我的臂膀中问我爱不爱她们,我都会说,爱。但是我最爱的女人,却从未问过我这个问题。”
平安一直想知道李国忠所说的那个从来没问过李国忠爱不爱她的女人,到底是谁。
那这个女人究竟是谁?
这时平安的手机震动了,他将话咽进了肚子里,一看,是俞洁打来的。
“平安,我出车祸了,你来一下,”俞洁的声音很低:“我有事想给你说。”
平安嗯了一声,看着李国忠长叹一声,没有隐瞒的说自己的一个朋友出了车祸,要过去一下。
“那行,你先去看你的情人,我暂时还死不掉,”李国忠看着平安没心没肺的笑:“得,别问我怎么知道是你的相好,反正我就是知道。”
平安站了起来,走了几步,又拐了回来,使劲的抱了抱李国忠,李国忠嘴里“嘁”了一声:“干嘛生离死别似的,赶紧去。”
平安放了手,说:“晚一会我给你打电话。”
李国忠摆摆手,等平安要走出去的时候,他在身后说:“记得校庆一定要来啊。”
平安点头答应了,等他走了出去,李国忠拿起酒瓶再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站在那里,默默的看着窗外……
俞洁是出了车祸。
俞洁当时和办公室主任以及司机三个到位于本省中部两市交界山地的一个水电站去调研的,结果山路盘旋,先是有一段路塌方,接着又遇到一段路在修缮,再接着公路急弯,又是下坡路段,司机路况不熟,偏又开得太快,结果就失控了。
车在一个急弯处偏向公路外沿,右车身与拦在路旁的防护石桩剐擦,司机一时慌张,方向盘往回一打,车又撞向道左,那边是一面石壁,由于弯急,加上路窄,车上三个人还没回过神,车头就径直撞上石壁,而后被惯性甩弹出来,斜穿公路,从另一侧翻下路沟。
车翻的地方是陡坡,上下高落差五米多,司机与坐在副驾驶上总办主任当场毙命,一个是被尖锐的山石刺穿了脑壳,另个一个因为在前面总是回头和俞洁说话,就没有系安全带,结果脖子被扭断,成了两截。
而俞洁却因为安全带和气囊的保护,只断了俩根肋骨,额头也受了伤。
挣脱出了车子后,俞洁赶紧打电话求救,找的是驻扎在这个山区里的一家部队的野战医院,因为俞洁常年在四下的跑,和省里水电站附近的一些单位人比较熟,她直接挂了部队政委的手机。
俞洁得救了,其余同车的两个人却已经命丧黄泉。
俞洁在等待着救援的时候,害怕的同时,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平安,到了医院后,等一切都安排妥当,她给平安打了那个电话。
平安从首都回来,俞洁也已经到了省里,见了面后,平安看到俞洁确实没有什么大碍,终于心里松了一口气。
屋里就是他们俩人,平安坐在床边握着俞洁的手,看着她的眼睛,爱怜的亲吻了一下。
俞洁等平安的唇离开,说:“出车祸的那一阵,我忽然觉得自己很孤单……平安,我想要个孩子,我们有一个孩子吧?”
平安没说话,俞洁说:“我想要一个孩子,你不在,有他(她)陪着我就好。”
“嗯,”平安答应着,再次吻了吻俞洁。
……
离开那个毕业的日子,已经十几年了,当时省大法律系一班毕业了四十五个学生,现在看看,平安觉得除了有数的几个人之外,其余的都是平庸的人物,这些平庸的人里包括自己,都是普普通通的。
能推动社会进程的人才不算平庸之辈,平安觉得自己顶多是一个竭尽全力能争取饿不死过的稍微好一点忙忙碌碌的蝼蚁。
当初在毕业宴会上,大家曾互相深深的祝福,可是连祝福其实也是平庸的,有个同学那会还在纪念薄上写了龙飞凤舞的“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的豪言壮语,可到如今一看,那些以为自己肯定能出人头地雄冠全球的慷慨豪言其实都是向往,是梦,是憧憬,是画饼,也是吹牛。
平安陪了俞洁两天,秦奋汇报说,省大发了邀请,请平市长您校庆的时候重返母校,共庆华诞。
既然已经答应了李国忠,那这次校庆就必须要去了。
平安给秦奋说完,宋准的电话打了过来:“校庆你去不去?”
宋准那会从政xie到了省会城市任了副市长,而省会城市的市长是副省zhang兼任的,这一晃两年多过去,她一直顺风顺水,最近上面已经有了风声,宋准会走上副省zhang的位置,这除了她夫家的原因外,还有一条主要原因就是她为非党人士。
“还请宋省zhang指示。”平安开了句不是玩笑的玩笑。
宋准听了笑:“你是不是在省里?”
平安回答:“是,我是在您的脚下。”
“那你一个小时之内来见我。”
宋准说完挂了电话。
平安见了宋准后,她已经洗好了,看来心情很好。两人做完,宋准靠在床头说:“‘学校的灿烂历史与取得的辉煌成就离不开校友们的关心与支持,我们诚挚地邀请您在百忙之中重返母校,共庆华诞!’你觉得怎么解释母校这个词?”
宋准说的是省大的邀请函里面的一句内容,平安躺在那里不动,说:“我哪有你知道的多。就一个‘母校’你都要有独到的见解。你在学校呆的时间长,熏陶的书香味比我多。”
宋准问:“你知道的不多?”
平安:“人家从来就不如你好吧。”
宋准点头:“也是,谦虚使人进步。有这样一些学校,学生们就在那里睡了几年,毕业了,滚蛋了,哪天忽然飞黄腾达了,学校忽然就认识你了,喊:你!就是你!你是我们辛苦培养的,走到哪都不能忘了母校的栽培啊!”
“这就他母亲的啦,我上的小学是母校,中学是母校,大学也是母校,感情我的人生就是从一个子宫跳向另外一个子宫,是不是说我不想吃奶长大都不行?”
平安斜眼看着宋准,宋准似笑非笑的瞧着他,问:“看什么?说出来。”
平安摇头:“挥洒如意,淋漓尽致,得心应手,驾轻就熟,如臂使指,庖丁解牛,轻而易举,心手相应,游刃有余,运用自如等等等等等,说的就是你,人要是达到了一个境界,什么大道理都能深入浅出,什么词语都能信手拈来,使用的内容是张嘴就来,就像你自身就是一个词典似的。”
“你贫不贫呀你,”宋准说着又躺下,侧身抱着平安。
宋准的皮肤保养的很好,摸上去就像是丝绸,平安揽着她说:“没,真心赞美你。”
“哎对了,”宋准又起身,说:“亓明远要当政法委shu记呢。”
平安心里一动,笑:“你说他当就当,你说他不当,他就不当呗。”
“哎呀你这人真没劲,”宋准说着白了平安一眼,平安说:“你才没劲,来了给我说的都是什么?你就不能说点人家喜欢听的?”
宋准问:“那你想听什么?”
“你猜?”
宋准笑了:“你猜我猜不猜?”
……
平安不想回陇中,想一直呆到省大校庆,不过他想躲开事情,事情却不躲开他,这天高国强给平安打电话,说有人举报城建委主任郭中州在修整城市地下管道的帐目上有问题。
“涉及了十几万,说是假账。”
平安听了问:“实名举报还是匿名?”
高国强:“匿名。平安啊,我的意见,是不查的,城市建设正在收尾阶段,这个郭中州我看了,是个能干事的,再者,这个同志和市里一些老领导的关系都不错,我这刚拿到信,就有人来打招呼了,这很不利于下面开展工作嘛。”
郭中州是在平安手里提上来的,这个人确实能干事,有些时候平安谈了个点,郭中州就能铺开到面。
当领导的其实有一项任务就是善于发现并使用人才,否则什么事都你一个人干,还不将你给累死,而且还不出成绩。
一个领导要是身后总是带着一群没脑子的傻瓜,那这领导是养猪遛猪还是在行军打仗?那哪能体会到当领导的乐趣?
因此一个高明的有进取精神的领导喜欢用有能力的手下,这样能出成绩,蠢笨的故步自封的领导自然就爱用庸庸碌碌的手下,这样防止被拱下去,而能干的手下喜欢跟着高明的领导,以便今后能更好的发展。
当然也有聪明的领导喜欢用笨蛋的,这种类型以君王居多,自己一个人聪明,其余一窝傻子都听他的,不具有独立思考的能力,他说什么就是什么,这好管理。
高国强来电话的意思是,他知道郭中州和平安关系不错,也是怕影响班子的安定团结。
平安对高国强的来电表示了认同和尊重,高国强说:“一白同志的意思,是要查的,他讲,查一个案件,并不是要收拾我们的干部,有时候等于给我们的干部洗洗澡嘛,如果不查,咱们怎么能说服群众?”
张一白?平安说:“那就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