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车祸现场,政养感慨万千,安静香也是心事重重。坐在餐馆里面,两人都没什么食欲,许久之后安静香才长长一叹:“刚才我听围观的人说那个大卡车司机将车撞飞之后,下车打了个电话就直接走了。不知道是去投案自首了,还是肇事逃逸了。”
政养一阵默然,两者可能都有。
“你似乎对马文中的死难以释怀?”安静香打量着政养,“按理说,你应该对他没什么好感。”
政养无奈一叹:“我承认,我对马文中这个人的确没什么好感,但也没什么恶感,他其实不算是什么合格的坏人。处在他那个位置,即便做了一些违心的事,也很正常。”
“听你的话,你好像以前也做过一些违心的事?”安静香突然放下手中的酒杯,目不转睛地看着政养。
“我对我做的任何事情都问心无愧。”政养洒然一笑,“至于别人怎么看,我不在乎。”
“这个世界上,有谁敢拍着胸口说自己做的任何事都问心无愧?”安静香直直地看着政养,“一年前你在T市的时候,曾经轰轰烈烈地为人向天借命,可是后来别人求你救命,你却断然拒绝。同样都是人命,为什么要厚此薄彼?难道这不是违心吗?难道你就一点也没为此而心中有愧?”
“师母指的是赵如龙吧?你居然连这件事都知道?”政养大有深意地打量了安静香一眼。她口中所说的“别人”,当然指的是当初和蔡天明争T市市长位置的赵如龙了。赵如龙在争夺市长的后期遇到了一系列麻烦,求助政养被拒,又因为的问题被双规,后来小道消息说,赵如龙好像是畏罪自杀了。关于赵如龙的死,政养没有去刻意打听,这已经和他没关系了。无论赵如龙真正的死因是什么,他认为这些都应该远离自己的生活。
但是,现在不止一次被人提起。之前医科大学那个神秘的女人,还有此刻的安静香,她们无一例外都认为赵如龙的死和自己有关。这由不得他不去慎重考虑其中的问题了。
“这没什么?”安静香避开了政养的视线,“你的事老展基本事无巨细都告诉了我。除了你隐藏在内心的事情,其他的我基本都知道。”
政养长长“哦”了一声,在安静香身上瞟了一眼,目光很自然地落在她胸口处的一个十字架上。
“师母原来还是个天主教徒。”政养收回了视线,“我原以为一个崇尚风水的人不应该有这种奇怪的信仰。”
“你不会因为我戴着这个十字架,才这么猜测的吧?”安静香呆了呆,旋即醒悟到了自己脖子上的挂饰,“这不过就是一个挂饰品。你没发现这个十字架上没有主耶稣被钉在上面吗?”
政养早就发现了,刚才就是单纯试探一下而已。他始终认为这个十字架的材质比较古怪,尤其是还和别的天主教徒所佩戴的有区别,所以才故意问了一句。他越来越发现安静香这个女人很不简单了,这纯粹是一种直觉,但他的直觉通常很准。
“你还没有回答我刚才的问题。”安静香很巧妙地转移了话题。
“师母是想知道我有没有为赵如龙的死而愧疚吧?”政养洒然一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最近总有人追问我这个问题。对于赵如龙,我有憾无悔。遗憾的是,当初他已经到了不可挽回的余地,我根本就没能力帮助他;无悔的是,他这个人也不值得帮助……”
“一个能向天借命的人居然无力解决他的问题,你觉得这话我会相信吗?”安静香一脸嘲讽地看着政养。
“师母你也算是个行家了,”政养笑了笑,“应该知道风水之力虽然可以改天达命,但也不是万能的。有些事情可以,有些事情不可以,需要看他本人的缘分。我当初替王研布阵续命,主要是因为这个女人一生与人为善,对我政养也有颇多的照顾,所以她命不该绝。但赵如龙不同,他所做的恶事罄竹难书。有很多时候,人的命理其实和病理一样,如果发现得早,问题就很好解决,一旦到了晚期,恐怕就回天乏术了。好像今天的马文中一样,如果他以前就找到我政养,我自信可以让他避过这一劫,偏偏就是晚了一步。想想就觉得遗憾,这就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的道理……”
安静香一阵沉默,政养这番从专业角度的分析让她无从反驳。思索了片刻,她抬头看着政养:“听你的意思,好像当初你没帮赵如龙,是因为他这个人十恶不赦?”
“那倒不是。”政养笑了笑,“所谓闲谈莫论是非,对于赵如龙其人,我不便对他有过多的评价,更何况他人已经不在了,是非曲直,旁人自有公道。如果师母你能以旁观者的态度来看待这个问题,就不该将矛头对准我不帮赵如龙上,而是应该多去了解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再说,当年我已经在帮助赵如龙的竞争对手蔡天明了,又如何去帮助他呢?”
安静香呆了呆,再次避开了政养的视线,半天之后才小声说道:“我一直都以旁观者的姿态看待这个问题,或许了解得还不够清楚吧。”
政养暗自一笑,这话他当然不信。如果一直是以旁观者的态度看待这个问题,就不会一开口就指责他了。至于什么了解不深,这更让人难以相信了。这件事情的原委展问天很清楚,难道会在安静香面前编排自己的不是?这更加不可能。
两人一番闲聊让安静香显然更没什么食欲了,她胡乱对付了两口,放下筷子道:“时间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我送您吧。”政养急忙起身。无论这个女人有多神秘,她始终都是展问天的妻子,而展问天又是他尊重的前辈。
安静香默默看了政养一眼之后点了点头,欲言又止。
两人各怀心事,走出餐厅。因为这里离医科大学不远,政养准备为安静香招手拦一辆出租车,却被她拒绝了,既然她想走两步,政养只好硬着头皮跟着。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安静香显得心事重重。一路穿过几条道,在经过一个小巷子的时候,她停了下来,朝里面默默看了许久,好像在犹豫着要不要进去,她在寻找什么?
政养有点好奇,这条巷子被外面巨大的广告标牌隐藏住了,里面其实很破烂,感觉外面的光鲜是面子工程,就是为了掩饰“贫民窟”的事实。这也不奇怪,中国大多城市都是这样。
安静香驻足巷口良久,正准备离开时,一个略显萧瑟的身影推着三轮车,蹒跚出现在不远处。政养顿了顿,他记性很好,马上就想起了身影的主人。应该是前段时间他和展问天勘察医科大学风水后出来躲雨时,在凉亭里遇到的那个卖报纸的老人,很个性的那个。
安静香看到老人出现后,脸上微微抖动了一下,虽然此刻天黑了,但在霓虹灯的光线之下还是没有瞒住政养的双眼。他上次见安静香看这个老人的表情就不对,此刻似乎更有意思了。
直到老人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巷口,安静香才看向政养,苦笑道:“我想进去看看,你能陪我一下吗?”
政养点了点头,先不说其他的原因,这巷子里其实是一个很大的贫民区。通常情况下,里面的外来流动人口很多。因为这种地方很少被人关注,这就意味着随时都有可能发生一些不该发生的事情,比如说吸毒、嫖娼、卖淫、抢劫……很不安全。安静香这样一个女人单独进去,政养陪同自然责无旁贷,刚才在路口他们就看见了站在路边拉客的流莺夜雁,还有些浑身酒气的男人不怀好意的目光。
“谢谢你。”安静香叹了叹,“这里是S市最大的贫民窟。老实说,换在白天我一个人都不敢单独进去,更不用说晚上了。”
政养说:“那师母找我肯定不会错,我以前的二十几年就是和这种地方的人打交道。”
安静香笑了笑,朝里面走去。
“你为什么不问我,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去里面看看?”见政养一直没有追问,安静香忍不住回头好奇地看着他。
“师母要是想告诉我,根本不用我追问,如果不想告诉我,我问了也是白搭。你说是吧?”政养笑了笑。
安静香仔细看了政养一眼,突然展颜一笑:“你一定是猜出什么了,所以才不追问的。”
“随便你怎么想。”政养无奈摇头,多说无益,解释了她也未必会信,所以他懒得多费唇舌。
安静香显然是经常到这里来,对这里轻车熟路,她在巷子里七弯八拐,猛然停在一个拐角处。见安静香一脸紧张,政养也不追问,探出头来看了看。
前面几米开外有一个小店面,好像是一个正在营业中的小餐馆。里面不大,所以店门口也摆放着几张餐桌,看起来生意还不错,一些刚刚下班回来的外来人员可以在这里填饱肚子。政养发现那个卖报纸的老人正坐在一张桌子前自斟自饮,看起来心情似乎很不错。
安静香的目光一直没离开老人,眼中泪光隐现,脸上轻微地抖动着,心情似乎极不平静。许久之后她长长吸了一口气,扭头看向政养:“我们走吧。”
政养苦笑,原以为她过来是有什么事情,现在看来,她只是想确定一下想要看的人是否过得不错。
“咦,这不是静香吗?怎么来了也不过去?”两人刚刚转身准备离开,后面突然传来了惊讶的声音。
来者是一个六十多岁的老人,一脸黝黑,精神还算不错,尤其是一双眼睛炯炯有神。老人目光虽然看向安静香,却先在政养身上停留了许久,显然是在打量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安静香急忙抹了抹自己的眼睛,笑道:“奇猜爷爷,我刚好顺路到这边办点事……”
政养暗暗一笑,这个女人虽然社会地位不低,不过撒谎明显还不到家,有谁会深更半夜地到这里来顺路办事?明显就是专门过来的嘛。这个叫奇猜的老人倒是引起了他的兴趣,居然还有这样一个古怪的名字?
奇猜仔细看了安静香一眼,半晌之后哑然一笑:“又是来看大哥的吧?唉,你这个妮子让我说什么好呢?”奇猜边说边摇头,惋惜之情溢于言表。这样做倒是让政养平添了无限遐想,不过他碍于这是别人的私事,也不便多嘴,干脆靠在墙角边上,做出一副旁观者的神情。
见安静香楚楚可怜的神情,奇猜再次一叹:“罢了,每次你来都是躲在墙角边上偷看,今天索性就破例一次,走……爷爷带你过去。”说罢伸手拉住了安静香的手。安静香本想拒绝,不过潜意识是真的想过去,所以很自然被拉了过去。政养自然是要跟上了,他今天跟过来陪这位师母,这种地方还真容不得他大意。三人走到那个卖报纸的老人桌边,引来了邻桌几个客人的侧目。
政养注意到,安静香靠近那个卖报的老人之后,整个人立即显得特别紧张。局促不安的神情连政养也看得好奇不已,莫非这个卖报纸的老头以前还有点来头,是个人物?
奇猜很自然地坐在老人的对面,拿起酒壶为他添满空空如也的酒杯,笑道:“大哥今天好像还没尽兴,小弟我再来陪你喝几杯吧?”
老人连头也没抬,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放下酒杯,抬起头目光电一般地看向正低着头、好像犯了什么错误的安静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