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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永二年五月十八,明成。
暮春迟迟,雨珠子打落在叶上,发出沙沙之声,烟雨迷蒙间,九曲回廊的尽处,是一栋独立的深朱包殿宇,殿前的匾额上书着苍劲有力的三宇:‘落花斋’。
窗纱是碧绿的透明贡纱,朦胧地映出仕女簪花屏风后一抹绯色的倩影,错金的香鼎中焚着苏合香,轻烟缕缕袅袅,一丝丝地沁入紫檀木的软榻之上,那抹倩影倚靠在榻,广袖逶迤,层层叠叠地直垂到地,绮丽流光间,却是纹丝不动。
一着绯缎锦袍的男子沿着回廊走来,但,仅站在殿外,并不进去。
“侯爷。”端着早膳出来的丫鬟见那男子,忙俯身行礼。
“小姐可用了?”
“小姐还是不太喜用的样子,只用了这些许,又睡下了。”丫鬟悄声地答道。
“吩咐厨房按着江南的口味淮备午膳。”绯袍男子沉声吩咐。
“奴婢晓得了,侯爷还是不进去么?”丫鬟望着仍站在殿外,并不进殿的男子。
绯袍男子淡淡一笑,返身,往回廊的另一头走去。
雨下得愈发大了,天地逐渐浑沌成一片,白茫茫地,再辨不清任何的景致。
丫鬟望着那远去的背影,眼底的疑惑更深,眼见这雨下得这般大,湖上的船该更难行了罢。
早早地往落花斋来,只瞧了一眼,便又离开,侯爷的性子,真叫人琢磨不透。但,比起小姐,侯爷的性子,还算是好琢磨的。
丫鬟这么想时,复望进殿内。
此时,榻上倚着的那抹倩影缓缓侧了下螓首,唇角似有一缕若有若无的弧度,乌黑的发丝半掩住莹白如玉的脸。
她的侧脸极美,却带着一种疏离清冷的气质,惟衬托着,额发下,那一双澄净墨黑的瞳眸愈渐邃暗。
随着殿外男子步声的远离,那双眸子蓦地抬起,凝向茜纱窗,眸光寒冷若冰,只这一凝,便将殿内因着天雨的闷躁气息悉数地冻去,不过须臾,她复将眸子闭阖,纱罗半萎间,光洁白暂的肌肤在绝对的绯和黑之间,冶出别样的魅泽之光,令谁见了,都移不开目光。
可,除了北归侯和贴身服侍的这名丫鬟,落花斋,或许再无人可进。
因着两个月前这名女子的出现,使得这里,成为了北归侯府的禁地。
明成,曾为东歧和北溟的两朝古都。
东歧被北溟联合彼时的酉周先灭,随后,北溟迁移国都至明成,然,不过短短数年,北溟复被西周所灭,最终,才慢慢形成今日一统天下的周朝。
而,北归侯府,在周朝灭北溟前,曾是北溟的皇宫。
是以,亭台楼榭,无不尽善尽美。
落花斋所处的云堤,位于湮霞湖中央,更是坐拥整座侯府最美景致的位置。
春夏秋冬,花开不断。苍山为襟,湖泊为绶。
船舶泊岸处,九曲回廊纵深的尽头,方是这一座朱色殿宇。
瑶池仙境,亦莫过于此。
没有人知道,这名女子从何而来。
惟有丫鬟知道,小姐是北归侯从云中返回明成时一并带进府中的。
小姐,有一个美丽的名宇,绯颜。
很配小姐的名宇。
她总是穿着一袭绯色的纱裙,而北归侯也命制衣坊的绣娘,赶制了无数套罗裙于她,每套罗裙,都只有一种颜色,绯色。
北归侯从没有对一名女子这样上心,事实也是他至今仍未纳过一房妻妾,是以,连丫鬟都暗中认定,绯颜必会成为侯爷夫人。
丫鬟唤做霜儿,自有记忆开始,就在侯府为奴,这次侯爷把她调往落花斋伺侯小姐,实是让她意想不到的。
不过,更让她意想不到的是,北归侯却一直命她唤绯颜为小姐。
每日里,晨起、傍晚,北归侯均会到落花斋,每次,都不会进殿,仅站在殿前,看着那抹倩影,再吩咐一些关于小姐起居的事宜。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而小姐,每日里睡得多,用得少,甚至从来没有启唇说过一句话,宛如一尊冰雕一样,冷冷地倚在那,让这个春末,于落花斋都渲染不进点滴关于初夏的炎热。
霜儿瞧了一眼殿内,估摸着,此刻,她可以往花圃去采些芬芳的花来,纵然雨很大,可花圃内的花,依旧会鲜艳十分,这也是她每日必做的事。
小姐平日里从不使唤于她,每日,她伺候小姐一日三餐,连洗漱都是近不得身的。
美则美矣,却实是令人难以捉摸,或许这就是美人的脾气吧。
霜儿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美的女子,虽然,往日也见侯爷的异姓兄弟荆雄搜罗不少娇媚的女子献给侯爷,但,放在小姐面前,不过是些庸脂俗粉。
小姐的美很剔透,说不出究竟是美在哪,哪怕只是清冷地倚坐在那,都会让霜儿觉得,这世间最美的女子,定就是小姐了。
那种美,仅一眼,便移不开眼睛,可,小姐眸底的冰寒砭骨,让她又不敢多瞧一眼。
不过,霜儿相信,小姐,终究有一天,是会成为侯爷夫人的,也惟有小姐这样的人儿才配得上傲世独立的侯爷。
所以,她若把小姐伺候好了,今后,在下人面前,定会更加地扬眉吐气。
这么想时,她撑起一把油纸伞,顺着回廊往云堤的花圃走去,粉绿的身影雀跃地愈走愈远。
北归侯的船缓缓驶离泊岸处,岸边的芦苇堆里,猛然钻出一个脑袋,嘴里尚叼着一根麦管,湖水,滴滴嗒嗒顺着那人脸往下淌着,只见他满脸络腮胡子,样子十分彪悍。
此刻,他一个打挺迅速从水里摸到岸边,也不顾浑身湿漉漉的,径直从回廊里直奔落花斋而去。幸好他的水性极佳,靠着麦管一气潜游着到了这云堤,否则还真是难以上来呢。
庆幸的是,似平只有围绕湮霞湖边守护森严,这云堤竟然连一个岗哨都未见 这粗俗男子,正是北归侯冥霄的异姓兄弟荆雄,自两个月前,他突然发现,湮霞湖中央的云堤再不允人上去,沿湖也多是亲兵把守,心里就生了疑问。
去年往周朝祭天后,他除夕后即因着明成的事务率先返回,而冥霄足足滞延到三个月前,方由镐京折中调查陨石之事,才得以返回。
甫从云中回来,冥霄的行踪就让他觉得神秘古怪。
先是冥霄的车辇半夜入城,连他事先都未知晓,翌日下人回话时,方知道大哥冥霄竟已回府,随后,便传出云堤自此不准人上去,惟独冥霄独自一人每日清晨、傍晚,雨打不动地登上云堤。
这虽然并不是第一次关于冥霄的神秘,不过这一次更引起他的某种猎奇心理, 对,猎奇。
他粗犷的脸上浮起一种笑意,惟有他知道,这种笑意味着什么。
经过两个月的留意,他确定,冥霄一定要到傍晚才会过来,而今日的大雨,将会更好地掩饰他的行踪。
他蹑手蹑脚地顺着回廊,往落花斋摸去。
他不是第一次来云堤,因为以前这里并非是禁地,所以,凭着记忆,他对此仍旧是熟谙的。
转过几处回廊,落花斋就在前面。
殿前栽着儿棵樱树,纷纷扬扬的樱花此时虽到了末季,却仍随着大雨,碾下一地的落红,果真是配得这殿名的。
他并不急于先到殿中,而是敏锐地观察周围是否有其他人的存在。
凭着他之前的留意,断定这里,不会有重兵把守,源于府中的兵士并未有任何的调动,至于下人,他判断也不会多,根据从膳房的供应来看,至多是一到二人。
四下,很静,除了雨声,再无其他的响动。
以他的武功,他确定,这里此刻应该没有下人,很奸,他满意地抖了下身上的水,几大步便来到殿前,殿门虚掩着,只轻轻一推,便开了。
殿内的苏合香熏得煞是好闻,即便他这种大老粗,都十分喜欢这味道。
更让他喜出望外的是,殿内,果真,有一抹倚靠在榻的倩影。
隔着屏凤,榻边放下一半的鲛纱后,婉婉绰绰地现出一女子婀娜的背影。
他的视线不受控制地直勾勾缠在那抹倩影上——绯色的纱罗轻萎于地,半露的玉肌,若隐若现于乌黑如瀑的青丝中。隔得纵然有这些距离,他仍能清晰地看到,女子线条的柔美,尤其垂于榻边的柔夷,极薄的肌肤里,隐隐地透出血脉的纤细嫣红,这抹红就着她身上的纱罗,极淡极浅,却带着另外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魅惑。
他咽了一口唾沫,愈轻着步子,向那抹倩影走去。 近了,近了
穿殿而过的清风带起她鬓侧的碎发,一刹那,他只看到她描画精致的远山黛眉,如湮霞湖畔的春山般淡逸悠远,微微地颦着,仿似在梦里有着令她不悦的梦境。
他并不能看清这女子的全容,只这一瞥,已惊为天人,虽不是他以为的那人,却犹胜任何他昔日所见过的女子。
即便是初抵镐京街头那日,他马鞭抽落的那名绝色女子都是比不过眼前这人。
墨云泻玉的乌丝掩映里,她,宛如冰雕玉琢般完美无暇,华彩光晕拢在她平静倚睡的纤细身子上,更是种令人无法拒绝的美好。
或许,她的美是让人不得亵渎的,可,在这一刻,他突然只涌起一个念头,就是要拥有眼前的这份美好,哪怕付出再多的代价,若能得到眼前的女子,死,都是值得的。
他甚至不愿意用任何的迷香,这样的女子,若是昏迷中被他占用,无疑是最没有趣味的。
从没有过这般疯狂的念头,即便是那一晚,他都不曾如今日般迫切。
他承认,他是好女色的,但,往昔也绝不会象今日这样的失态。
他几乎是摒着自己的呼吸,心,急促的跳动着,走近那床榻。
可,就在他靠近床榻,俯下身,手才要碰到那女子身子的瞬间,那女子却骤然转身。
他的眼前,仅看到,芍药绽放般的光华翌人,太美!
美到,他的思绪,在视线望到她容貌的瞬间,有片刻的空灵苍白。
而,那女子凝向他的眸子,虽摄人魂魄,却是咫尺澄寒,那种寒意,一脉脉地渗进他的心底,如坠冰窟一般。
他的手,被这寒冷刹那冻结住,再不能近前分毫,他的下颔处,此时亦觉到冰冷的刺骨,但,却并非是因着那女子的眸华,恰是,那女子莹白如雪,看似纤细柔弱的手中,已然握着一柄尖利的物什,直抵在他的喉口。
他是习武的男子,对这些女子的胁迫本不该怕,可,这一次,他无法抑制自己从脊背深处泅渗出的一种寒冷,那是一种一寸一寸蚕食尽所有温度的寒冷。
在这份寒冷彻髓中,他,竟会觉得惧怕。
女子冷冷地凝着他,手里的物什一用力,他能觉到喉口被刺破的痛楚,方才的冲动悉数驱散开,也在这时,他蓦得发觉,有一种女子,或许,是他即便再用强都无法得到的。
哪怕,她再美,再令人砰然心动,可,身上所笼的寒意,会将男子所有沸腾的热血冻结。
他有些狼狈地向后退去,一个踩空,笨重的身子向后跌坐在殿内。
那女子依旧冷冷地看着他的狠狈,方才刺破他喉口的物什,原来不过是一枚簪子,一枚雕着合欢花的银制簪子。
簪尖,冷冷地坠着血色珠子,溅落在烟碧箩的锦褥上,她只漠然地取出丝帕轻轻拭干净簪尖,复起身,纤细的手一掀,那一床的锦褥被她皆甩落在了地上。
他有些仓促地起身,向后退去,旦听‘当’地闷响,一旁柴檀木花架沉重的倒地,紧接着,‘哐啷’一声,花架上置着的青瓷花瓶亦倾翻于地,在殿外泼天的雨声中,清脆地跌破这一隅的静寂。
瓶里,本插着昨天霜儿采来的几枝铃兰,白色的花朵,洒于红毡毯上,濡得那红色亦着了几许更深的朱紫,比先前他湿漉漉走进殿来的留下的那些许的脚印,更濡出让人难耐的朱紫深色。
荆雄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跌撞出落花斋,花瓶坠地的声音,无疑会引来伺候的下人,可,更令他害怕的是,这个女子,虽美极,却仿佛是地狱里的幽灵一样,没有任何的气息,只虚浮地在那,或许,再多一刻的滞留,她就会噬完他的灵魂 他从来没有这么怕过......
绯颜起身,漠然地从那满地的碎瓷中,踏过步去,她并没有穿上榻前的丝履,她的足犹如金莲般小巧,足踝处透着和碎瓷一般细腻的青白色,这世上,再没有比这更为洁白无暇的颜色,即便是冬日的雪,也抵不过她肌肤的色泽。
而,在这片洁白中,迅疾地,便湮开一朵朵的绯红,不是她裙裾的绯意染就,恰是,她的足底被锋利的瓷片划透,每一步,都绽开着别样旖旎的血莲,莲瓣绽开,发出细微的声音,那是轻薄的瓷片被踏裂成更为密匝的碎碴子,红毯愈显殷浓,那缕殷浓缓缓地蔓延,在她轻缓的步履中,渐渐妖饶。
殿外,一道玄色的身影,终是再忍不住,电掣般掠进殿内,只轻轻一抱,便将绯颜从那一地碎瓷片中抱起,她的身子很轻,轻到,抱于手中,宛然一点份量都没有。
她的脸上没有丝毫的血色,身上那层单薄的轻纱,掩不住底下的苍白,本是窄小的裙衫,罩在她的身上,却仍嫌虚大,领襟处绣着浅绯的花色,繁复精致这簇簇花色,如同碎瓷上被血微染红晕的铃兰一样,终是映不进绯颜的眸底,那倾世的容颜上,有的,只是漠然、清冷,并未随着玄色身影的抱起,有丝毫的转变,也没有女子扭捏的挣扎。
静到,没有一丝的波澜。
玄色身影,仅抱着她,犹如抱着世间最珍贵的东西一样,一步步向床榻行去,她的眸华仿佛睨着他,却又仿佛根本看的是另外一处。
柔柔地把她放到,没有锦褥,底下依然铺着冰竹玉石的榻上。
绯颜依旧恍若不闻,任他放下,只手里握的那簪,并无松却,攥在手心里,攥得紧了,那簪尖的刃处便割进薄薄的肤中。
那玄衣身影急急地捏着她的手,好不容易才将那簪子取出,手心,已然割了深深浅浅的红色血痕。
玄衣身影极其愤厌地想把这簪子掷去,甫触到她骤然凝住他的眸光,手里的动作还是怔缓了下来。
对,这一刻,他能确定,她的眼底,终于有了他的影子,她的眸光里,清晰地映出,玄衣身影是一戴着银制面具的男子,那张面具,极其的诡异,一半是笑,一半是哭。
纵是这般诡异,她略抬起眸华,凝着这张面具许久,蓦地莞尔一笑,一笑间,她的手轻缓地从他手里复拿过银制的簪子,轻轻地一插,簪子没入她的髻内。
而这一笑,让那男子,终滞了一滞,手中的簪子被她拿去,他空落的手不自禁地伸出,仿佛想要触碰那张令人心动的脸。
美到不象凡尘该有的容貌,一颦一笑间,潋艳出妩媚的凤姿。
在他的指尖快要碰到她的脸时,她唇角勾起一抹讥俏弧度,偏移螓首,悠然地避过。
随后,身子一转,复倚卧于榻,徒留背影于那男子。
那男子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些许的膏药,才握住她的手,她只一挣,并未用多大的力,已把那男子的手轻易地挣开。
男子轻轻叹了一声,弯下身子,略掀起一侧的罗裙,细细地把她足底伤口里的碎碴清理干净,然后一点一点地,把那膏药抹在绯颜的莲足。
足底,被碎屑割破所渗出的血,随着这膏药的抹上,渐渐的收口。
这一次,绯颜并不避开他的上药,依旧侧卧着,仿佛,悄然地睡熟。
不过,刹那。
殿内恢复静寂无声。
她依旧躺着,戴着银制面具的男子,目光深邃地从面具后凝着她的背影,终于,将瓷瓶放在榻侧的几案上,默默地退出殿中。
甫出殿,北归侯冥霄已长身玉立在殿外,今日,是他在这两个月内的第一次折返。
那个惹祸的二弟甫踏上云堤,就被驻守的暗哨看到,他生知这个二弟色心难改,故急急回来,却看到二弟失魂落魄离开,连他的船舶靠岸,都没有察觉,就一头扎进水里游走。
他心知不妙,疾走几步,却,看到,殿里发生的一幕,这一幕,终将让他没有办法忘怀。
他和银制面具的男子对望了一眼,随后,默契地沿着回廊往另一侧延伸处走去,彼时,云堤上惟一的下人,霜儿,还在花圃中采着鲜花,丝毫没有发现,殿前已然发生的这些事。
她的单纯,才是北归侯决定让她伺候绯颜的原因。
一个单纯的丫鬟,是现在的绯颜所需要的。
纵然,绯颜,或许,真是一个垂生的绯颜,也仅是绯颜而已。
“你答应过,不去看她。”
冥霄缓缓的启唇,目光眺望着远处,湮霞湖的波光粼粼。
这里,是九曲回廊延伸的另一端,不仅是船舶的停靠处,亦是望心亭的所在。
银制面具的男子,没有说话.他清楚,当那一刻,看到她从碎瓷片上走过,鲜血蜿蜒地从她的足底渗出时,几乎是一瞬间,他就没有办法抑制住自己,选择冲进了殿内。
两个月,一直默默地看着她,甚至打算就此,只望着她,却再不相见的念头,彻底随着她足底流血的那一刻被粉碎。
她,不知从何时开始,真的变成了他的‘劫’。
看到她痛、看到她伤,他的心,再无法做到坚硬如铁。
曾经,他始终认为自己足够绝情,绝情到逼一个人去死,都可以没有一点的愧疚。
却在她的面前,他看到,自己竟然还有柔软的一面,所有的柔软,皆因着她再次清晰。
纵然,她并不完美,很蠢、很愚,可,就是这样一个曾经被他视为棋子的女子,深深地在他心底的柔软处,扎下了属于她的一根刺。
无法拔去的一根刺。
或许,等到终有一天,时间长到,可以让他把这根刺融化掉的时刻,他才能恢复以往的坚硬吧。
“如果二弟真的对她不轨,恐怕你更加不会忍吧?”冥霄仿佛洞悉他的所想,没有等他回答,继续道。
“那他就只能死。”这句话,从银制面具男子的口中说出,一字一句,都带着凌厉的肃杀戾气。
是,他会杀了荆雄!
刚刚,荆雄的手一旦碰到绯颜,他手里淬了巨毒的暗器就舍随时要了荆雄的命。
哪怕,荆雄是冥霄的结拜兄弟。 在那一刻,他都再无法顾及。
他不容许任何人伤害到她,谁,都不可以!
只是,如今的绯颜,似乎再也不是以前的她了。
她把手中的簪子抵住荆雄的喉口,甚至没有任何怯意,戳进他的喉口时,哪怕,戳进的,仅是分毫,在血涌出的瞬间,他十分清楚,她,还是变了。
这种改变,在她成为绯颜的那天,就愈渐清晰透彻。
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她时,她是那种瑟瑟发抖,畏怕惧死的女子,纵然过了这半年,其实,她还是不懂得如何去保护自己,否则,他不会差点又一次地失去她!
差一点!每每想起来,他的心,都无法不震颤一次。
如若真的失去她,或许,今日他所坚持的一切,也都截然没有了任何的意义,因为,那根刺,还没有融化。
冥霄的脸上,只是淡淡地笑意,丝毫没有因这杀气,有一点的不习惯。
面前的这个男子,他实在是太了解。
也正因为彼此这么多年积累下的了解,才使得他们,不仅惺惺相惜,更筹谋了今日的一切。
一个,看似完美无缺的局。
这个局的棋子,其实,又何止是落芳斋里的那名女子呢?
“是,你可以杀任何人,可,这些,对我们的缜密部署有益吗?”冥霄顿了一顿,一字一句,清晰地道,“这精心策划的每一步,不该会有任何的疏漏,却因你的不忍一再出现步骤的脱轨,再这样下去,或许,我们的心血终将白费。”
冥霄脸上的笑意逐渐淡去,绯色的袍子被湖边的风吹地渐起,有几缕雨丝顺着湖风刮到人的脸上,却是粘衣不湿的杏花雨。
“不会再有任何事影响筹划好的一切。”
这句话,虽依旧坚定,可,.心里呢?真的还能坚定如初吗?
“你放得下她吗?若你放不下,她就会是你最大的软肋。”
银制面具的男子并没有立刻回答这句话,能么?真的能放下吗?
这个问题的答案,或许,在几个月以前,根本不会让他这样的犹豫。
可,在今日,他确实犹豫了。
“玄景,她刚刚受伤,难道,你没有看出什么端倪么?以前的你,根本不会这么冲动。”
玄景,有多久没有人这么唤他了呢?是的,他的名字是赢玄景,但,所有人,似乎都只会以景王来唤他,也包括那个女子。
景王,这两字的称谓,带给他的,仅是耻辱,而不会有任何美好的回忆。
在遇到她之前,他的回忆,哪怕有,都只是带着灰暗的色彩,直到,她的身影,逐次的渗进他的心底时,他才恍然发现,这世间,原来,并非仅有单调的色彩,甚至,只要他愿意,这份色彩其实可以灿烂地照亮他和她,只是,最终,他亲手把她带进来的色彩,一并地抹去,并让她的色彩映亮在另一人的眼底。
甚至,让她为了那一人,无悔地付出自己的命。
原来,她是一个可以爱得这样炽热的女子,即便在爱里,燃尽自己,都无悔
得到一个女子的心,很难。
失去,却真的很快。
在刚刚,他抱起她的刹那,他才陡然察觉出,她是故意受的伤,对,故意,她应该已经发现,两个月内,他总在最近,却又是最远的距离,默默的注视着她
所以,用自己的受伤,将他引出来。
倘若他不出去,他同样可以断定,她会让自己的足底伤到无以复加。
从她的心,碎开的那日起,她对任何伤口的反映,就还渐麻木。
包括,她曾经清澈的瞳眸,如今剩下的,也惟有千年寒潭般的冰冷魄人。
这样的她,终于,让他的心,也品到一丝的疼痛,或许,这才她所要的吧。让他一并地疼痛,而这些疼痛,曾经是他给予过她的。
在抱着她的一刻,他真的就想,永远这么抱着她走下去,不要停,一刻都不要停,抱着她,这世间,或许,真的什么都可以放下吧。
但,如今的他,更明白,哪怕他要放,都再不能放
一切的部署转轮都按着他最早的安排开始有条不紊地运转,只差一点点,他这么多年的坚持就会获得最终想要的结果,所以,他岂能为了一个女子放下呢?
哪怕,确实,他对她,真的动了心。
“冲动?当她有一天成为我的掣肘时,我也会亲手杀了她。”玄景语锋转冷,截然地道。
“但愿如此。”冥霄只说出这一句话,依旧不去看身边的玄景,“云中的事,我已处理妥当。”
“嗯。”玄景哼出这句话,并不愿再多说一句。
“九月初九的圣女——”
冥霄吟出这句,玄景却打断道:
“我自有决断。”
冥霄不再说话,只这一句话,他心里就明白玄景的所想,以他对他多年的了解,这个决断,怕又会成为疏漏的一步。
“你有决断最好,我也希望你不要再去见她,如今的她,已经不是从前的她,你比我该更加清楚。”
玄景闭上眼眸,脸上的表情悉数被面具所掩饰,所以没有人会看到,他此刻浮过的一抹动容。
纵然,他并未亲眼看到她的转变,但,当他得知,她带着绝望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用砸碎的药碗毁去自己曾经的容貌时,那一瞬间,他能触到她的痛苦,每一分,都那么的真实,那么的绝对。
让一个曾经视自己的容貌为最珍贵的女子,宁愿选择毁掉这份容貌,所需要的勇气,应该,不过是哀莫大过心死。
也在那一天,她不再用息肌丸,更不再喝任何的药。
他不知道,冥霄是怎样说服她,关于这一层,冥霄亦始终没有告诉他,只说,是属于他和她之间的一个约定。
这个约定带来的结果,就是今天她的这一张脸,这张足够颠覆众生的脸。 连他,第一眼见到彼时尚在睡梦中的她时,都被震撼到有刹那的失伸,但,并不是因为,那张绝美到无以复加的脸,仅是,她周身,即便在梦里,依旧笼着的寒魄气息。
她变了,彻底地变了。
以前,看着她的澄净的眸子,可以轻易地猜到她在想着什么,而现在,哪怕他一直默默地在落花斋外看着她,都不清楚,她想的究竟是什么。
每日,她倚坐在榻上,仿佛什么都不想,可他知道,她一定在想着什么,从她手里,一直紧紧握着那枚合欢簪,他就明白,她所想的,必定是与那人有关! 因为,那枝簪是那人送给她的!
纵然,他也曾送过一枚蝶簪给她,可,这蝶簪,明显,她只在戴过寥寥无几的次数后,就遗忘在妆匣的一角,他的手不自禁地抚到袖笼处,他知道,那里,也躺着一枝簪,在椒房殿走水后,重新又回到他身边的簪。
他送给她的蝶簪。
可惜,恐怕是再不能插到她的髻上了。
念起这些时,即便在殿外,他都能品到,自己心里,骤然湮起的一抹酸涩的味道。
这种味道,于他是陌生的,第一次品到,却是深深地,在那瞬间,攫住他所有的思绪。
“我不会再去看她。”终是说出这句话,他毅然地走进雨中,不能再让这些懦委的思绪困住自己,否则,他怕真的会应了冥霄所说的话,功亏一篑!
冥霄看着他绝然地离开,玄色的袍裾在雨中拂出一道暗沉的光影,有些绝决,更多的,是无法忽略的一抹寂廖。
他,始终还是陷了进去。
此时,不过是逃避。
只是,这逃避,又容得了他躲多久呢?
冥霄复淡淡地笑着,撑起伞,重又走回落花斋。
霜儿还未回来,殿内的苏合香却是要燃尽了,他收了伞,慢慢走进殿中,绯颜仍侧蜷着身子,睡得沉沉,他拢了一把香,添进鼎炉中,见她把锦褥掷扔一地,心知,必是嫌着什么。
她的洁癖在这两月间,愈发的明显,旦凡她用过的东西,都不喜别人再碰,每日梳洗,更是连霜儿都插不了手。
他看着她的背影,莫奈何地笑了一笑。
这么睡,即便是春初,也该会受凉。
他返身,至一旁的橱中,取了一条渲绘着墨竹的被褥,慢慢走至榻前,轻轻展开,俯低身,覆于她纤瘦的身子上。目光微垂,忽地,见她侧转回身子,明眸流转间,睨向他。
离得那么近,他能闻到她的发际衣间幽香袅袅,沁入心脾,瞬间,让他手中的力气也忽地消失一般,一动也不能动,只这么看着她。
这张脸,是他手下最美的杰作,而他看着这艳丽无双的姿容,却再是不舍得移开眸子。
原来,他也会迷恋于这样一种表相。
“你来了……”她轻轻说出这句话,带着几分晓梦初醒的慷懒。
“嗯,让二弟打扰到了你。”
她睨了他一眼,却不再说话,侧着螓首,复闭上眸子,蝶翼般的睫毛徐徐地在脸颊投下些许的阴影,细细碎碎间,鼻息渐渐均匀,显是又睡得沉了。
这两个月,她统共与他说过的话,不会起过十句,但对于其他人,譬如霜儿,他晓得,她是连一句都不愿再说。
他直起俯低的身子,替她把被角掖好,放下层层的纱幔,才要离开榻前,听得,她细如蚊蝇的声音传来:
“我要回去……”
只这一句,她再不说任何话。
他也不能说任何话,因为,殿外响起蹦跳的脚步声,他知道,是霜儿回来了
甫回身,那丫头果然抱着一大捧的鲜花,迈进殿门,望向他的脸,却是有着明显惊讶的。
看到突然折返的北归侯,她不能不惊,及至看到一地的狼藉,以及,北归侯和小姐看似暖昧的举止,更让她的脑子只单一的联想到了那一层上。
难道,趁她去采花的这瞬间,侯爷和小姐——
她的脸刹那飞升起不自然的红晕,有些讪讪地道:
“侯爷,小姐——”
“小姐睡下了,你待她醒后再把这收拾一下。”
冥霄径直往殿外行去,轻声吩咐道。
霜儿捧着那把花,站在殿前,有些不知所措,不过,不管怎样,小姐变成夫人,若有受益的地方,肯定也有她的一份啊。
毕竟,她是近身伺候过夫人的。
这般想时,她依旧开心地轻手轻脚把这些花插进一旁的瓶中,随后,关阖上殿门,而她,就倚坐在殿门旁,静等着小姐的起身。
按着通常的惯例,小姐会睡到很晚,有时候,会一连睡到晚膳才起。
真的不明白,小姐为什么会把一天大部分的时间用在睡觉上呢?仿佛一个睡美人一样。
渐渐地,她也开始打起瞌睡,一冲一冲地,丝毫没有留意到,一侧的殿门,轻轻地再次开启。
绯颜,出现在殿门处,随后,她迈出殿门,步履极轻地向着回廊外走去。
回廊外,雨,倒下得愈发大了,天色阴暗迷朦一片,在这片阴暗中,惟独那抹绯色,却是红得让人无法忽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