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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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亦澜踏上了去省城的火车。她是悄悄走的,她不想让任何人来送她,她不想流泪。

到了省城,找家宾馆把自己安顿下来,她就拔通了郑明昊的电话号码。十五年了,她不曾和这个男人说过一句话,见过一次面。但是如今她离婚了,她要只身去远方飘泊,她发现自己无法控制想要见他的欲望。电话是她从网上校友录上找到的。她也看到了同桌严妍的电话,但是她不想见她,她只想见郑明昊。

电话接通的一刹那,江亦澜的心颤抖了。

“喂,你好,请问哪位?”那声音还是那么熟悉,那么好听。

江亦澜强忍住自己激动的情绪,用平静的语气说:“我是江亦澜。”

江亦澜能感觉到对方所受到的震动,沉默了几秒钟后,一个激动的声音急切地说,“亦澜,真的是你吗?真的是你吗?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我在省城,我想见你,只见你,可以吗?”

“可以,可以,你在哪?我马上就去。”

半个小时后,郑明昊带着一脸激动出现在江亦澜的面前,两个人对望着,都不由得红了眼圈。郑明昊没有伸出手,而是张开了双臂,他用期待的目光看着江亦澜。

江亦澜微笑了,伸手在郑明昊的胸前捣了一拳,“大庭广众之下,想干嘛?”她的泪水随着话语滚落下来,十几年的恨此时烟消云散。她发现见了面自己根本就恨不起来他,她本来以为自己会对他恶目相向,恶语相加,可事实上她做不到。

郑明昊抓住江亦澜的那只手,“爱谁看谁看,管他呢,对了,想吃什么,我带你去。”

“我哪也不想去,只想和你聊天,我们买些吃的,回我房间去好不好,怕不怕有人说你的闲话?”江亦澜拭去脸上的泪水,微笑调侃道。

“有什么好怕的,走,买吃的去,你还爱不爱吃鸡爪了?”郑明昊拉着江亦澜的手就走。

江亦澜心头一热,他还记得她爱吃鸡爪。

两个人买了一大堆吃的,回到江亦澜的房间,房间里有两张床,中间一张小桌子。两个人一面坐一个,开始吃东西,就好像从来没发生过什么,就好像一直都这么熟络。

一边吃,两个人一边互相打量着对方,他们才有时间仔细地看看对方。江亦澜发现郑明昊比上学时瘦了很多。

“怎么这么瘦?身体不好吗?”江亦澜关切地问。她把剥好皮的卤蛋递给郑明昊,当年她和郑明昊一起吃鸡蛋时总是她为他剥皮的。

“是啊,血压高,不敢多吃东西,唉,这或许是我应得的报应吧。”郑明昊吃着江亦澜给剥的卤蛋说。

“呀,这个蛋咸,你吃一个得了。”江亦澜扔下手中的蛋,去拿八宝粥,“这个是无糖的,吃这个行。”

郑明昊看着江亦澜,自嘲地说,“这是我的报应,要不怎么会让我这么年轻就得上这老年病,我一直都这么觉得,所以我很坦然地面对我的病,一点也不怨天尤人,一点也不觉得上天对我不公平。”

“胡说什么呢?什么报应啊?”江亦澜瞪他一眼,心里很不是滋味。

郑明昊不说话,定睛看了江亦澜一会儿,说:“你比上学时还好看,一点也不显老,一定很幸福吧?”

“我离婚了,不到一个月。”

“什么?离婚了?为什么?”郑明昊震惊,“你这么好的女人他也不珍惜吗?”

“不珍惜我的何止他一个?”江亦澜话中有话。郑明昊马上把头低下去,脸上显出痛苦的样子。

“呵呵,我开个玩笑,他对我挺好的,是我要离婚的,我不爱他,日子过下去也没什么意思。”

“那你打算怎么办?”

“出去走走,见见世面,然后考研,把毕生贡献给医疗事业。”江亦澜吃着鸡爪说。

“也好,你一定会再碰到一个好男人的。”

“那不可能了,心底的伤疤好不了了,我已经害了一个好人了,不能再害第二个了。”

郑明昊低下头去,他知道江亦澜说的是什么意思。十四年了,他想尽办法和她联系,可是她就是不给他机会,他知道她恨他。

许久,郑明昊抬起头来,“亦澜,你还恨我吗?”

江亦澜把擦手的纸巾扔掉,“你知道吗郑明昊,自从你告诉我你要和严妍好,我的心里就落下了病根,我天天想着恨你,我没有办法再去爱别人,十四年了,我过的是什么日子?我不但害了自己,还害了马跃明,那是个好男人,可是我就是不爱他,我害得他过了十年痛苦的婚姻生活。一直到离了婚,我才好好地回想了过去,回想了我们的过去,那个时候的我们,十八九岁,不是谈情说爱的时候,至少对感情的看法还不成熟,或许你根本没有错,你有选择爱的权利,是我自己执迷不悟,钻进了感情的死胡同。尤其是刚才见到你,我发现我的恨没了,也就是说我不恨你了,我想开了,只是有些晚了。”

郑明昊抱住头,痛苦地说,“不,亦澜,是我的错,是我的错,是我害得你过了这么多年痛苦的日子,可是你知道吗?这些年我也不好受,没事的时候我就在家里看周星弛的《大话西游》,我喜欢听他那段独白,‘曾有一份真挚的爱情放在我面前,我却没有珍惜,等到失去的时候,我才追悔莫及。’亦澜,那简直就是说给我听的,如果上天再给我一次机会,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真的会做出不同的选择,可惜错就是错了,有些错误是无法纠正的。所以我甘心接受任何形式的惩罚,一点怨言也没有,就比如这病。”

“你什么意思?”江亦澜忍不住问,她的心砰砰地跳着。

“当年,我真爱的就是你呀,”郑明昊痛苦地吐露了心声,“就像你所感受到的那样,我是真的爱你,我本来想高考结束后就跟你说我爱你,我要永远和你在一起,可是有一天,严妍找到我,跟我说她爱我,想和我在一起,她有能力把我留在省城,你知道的,我的成绩并不好,也考不上什么重点大学,想留省城得有多难啊,那份诱惑实在太大了,我……”

江亦澜惊呆了,她万万没想到是和她好得像一个人一样的同桌抢走了郑明昊,也想不到郑明昊是因为自己的前景而放弃了和她的爱情。

“当时我以为我们都年轻,都还是孩子,这份感情未必是成熟的,也许随着时间慢慢就淡忘了,可是我没想到,你我都没能摆脱它的阴影,这么多年来你一直拒绝和我联系,我就知道我伤你伤得太重了,可是我自己也没好哪去,我和严妍没有共同语言,但总算她对我还好,日子就这样平淡地过着,可我却没办法忘掉你,我总是做梦梦见我们上学时的情景,一起学习,一起吃饭,你给剥鸡蛋,我骑自行车送你回家,每次醒来,心里都空落落的,一天的心情都不会好。”

郑明昊抽咽了。江亦澜早已泣不成声。人的一生啊,要做多少错事?可是当时谁又知道是错的?只有时间可以检验正误,而这又恰恰是最残酷的地方,时间只能检验对错,却不能重复过去。

后来,两个人各自躺在床上,聊起了上学时的一幕幕。他们聊到了有一次就寝的时候突然听到巨大的响声,连宿舍楼都颤了一下。值宿老师以为是发生了地震,叫所有同学起床赶快到操场上去。女同学们狼哭鬼嚎,有的穿着内衣光着脚就跑了出去。唯有江亦澜稳稳当当把衣服穿得齐齐整整才出去,出来后就发现了满脸焦急到处寻找她的郑明昊,后来他们就一直呆在一起,玩笑说要以微笑面对死亡。直到知道原来是郊外的爆竹厂爆炸了才各自回寝。

他们也聊到了一次江亦澜得了急性结肠炎,疼得起不了床。郑明昊发现她没上课后就到寝室找到她,送她去医院,然后又骑自行车把她送回家。江亦澜的父亲嘴里感谢他,却不拿好眼色看他,老人家担心这小子打他女儿的坏主意。

他们又聊了很多很多,那美丽的青春啊,有聊不完的故事!

不知不觉天已经黑了,江亦澜知道该结束了。她起身坐起来,“你该走了,太晚了,严妍会担心的。”

“我打电话告诉她我不回去了,我想和你在一起。”郑明昊用期待的眼神看着她。

“你走吧,”江亦澜躲开他的炽热目光,“能再见到你,能听到你的心里话,能再和你聊起往事,这已经足够了。”

“可是,我舍不得走。”

“你当初的选择注定你我今生无缘了,又何必呢,走吧。”江亦澜站起身穿上大衣。

“等等,”郑明昊抓住江亦澜的手,“让我抱抱你,好吗?”

江亦澜看着眼前这个影响她一生的男人,慢慢地张开双臂,郑明昊紧紧地把她搂在怀里,哭了。

江亦澜把脸贴在他的胸膛上,感受着他激动的起伏。他的身体不再像当年那样的健壮了,甚至有些瘦弱。江亦澜伏在这个她爱了十几年的男人的怀里,却突然发现自己的身体居然没有一点反应,没有想象的热浪,没有激动的眩晕。她知道,那份爱早已远去了。不知怎的,她突然想起了马跃明,十多年了,她怎么好像从来没有伏在他的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