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是谢直?”
为首的宦官身着红袍,坐在马上上下打量谢直,阴沉着开口。
谢直还真是第一次见到“宦官”这种特殊的群体,不由得多看了两眼,嗯,果然面白无须,这位宦官身形消瘦,满脸阴沉,就算特意压低了声音,但是在故作威严的嗓音之中,也带着一丝不正常的锐利。
就这么一打楞儿的功夫,杨洄就不干了。
“谢直!你好大的胆子!
刘公公乃是惠妃娘娘身边的管事太监,就算公主见了也要以礼相待!
刘公公问话,因何不答?”
谢直瞥了他一眼,这位驸马爷,也确实没法说了,就算普通老百姓家的赘婿,倒插门到了老丈人家,也不可能对女方的家仆如此逢迎,他倒好,连一个太监的臭脚都捧……行,你愿意捧这个臭脚是你的自由,你还想拉上老子,做梦呢!?
想到这里,谢直脸上神色更冷,刚要说话,却感觉有人拉动战马的缰绳。
一看,戴捕头。
戴捕头在河南县干捕头都十多年了,自认为对洛阳城官场的种种都深有体会,一见谢直不但几句话对跑了新任驸马都尉,还对惠妃娘娘身边的管事太监也没有多少尊重,实在是有点急了,这才小跑这过来来住了谢直战马的缰绳。
“三公子……”
这个时候也不叫“少府”了,直接以“三公子”相称,他最早的时候曾经跟谢老校尉大战过临洮,仔细算起来和谢家的关系也不浅,只不过后来到了河南县当捕头,这才跟谢家的关系渐渐疏远,当初谢直和他一起去积润驿勘察现场的时候,也曾经叫过一声“叔叔”,如今换了称呼,这是戴捕头在提醒谢直,我不是站在河南县总捕头的立场上说话,而是以谢家故旧的身份规劝你。
“三公子,慎重啊……这可是惠妃娘娘的身边人……”
戴捕头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自然不能掰开揉碎了说,但是他一脸焦急和担忧,已经足够说明问题了:三公子,咱们差不多就行了,你不愿意给杨洄面子,咱就不给,谁让他年纪轻轻又姓杨,他们老杨家跟咱们本来就没有那么大面子,不给就不给了,但是,惠妃娘娘这块,你可得慎重,那是天子最宠爱的妃子,得罪了她,咱们真没好儿,你就算是又脾气,也多少控制着点……
谢直一见,知道戴捕头是纯心为了自己好,不由得展颜一笑,给了他一个“安心”的眼神,随即转向宦官老刘和杨洄。
“宫内宦官?与我这外官何干?”
戴捕头一听,顿时眼前一黑,得,白费劲了……
一句话噎得杨洄差点背过气去,他一看戴捕头上前,又是拉缰绳又是小声说话的,尤其看到谢直最后一个眼神,以为谢直终于知道怕了,还等着看谢直前倨后恭的笑话呢,谁承想,等了半天,等来这么一句,“与我何干?”,这话真硬气,顶得杨洄一时半会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刘宦官脸上更是阴郁。
“果然胆子不小,怪不得赶在公主大婚之时找事儿……
好,老刘我就是宫内伺候主子的宦官,得了主子的恩典,这才官居五品,谢三郎看不上,也好,我们这种刑余之人,本来就没什么脸面可言……
不过呢,老刘我今天出宫,是受了惠妃娘娘的指派……”
说着,翻身下马,向着皇宫方向高高拱手,对着谢直说道:
“有惠妃娘娘的口谕!
河南县尉,接口谕吧?”
杨洄在旁边一见,也赶紧下马,叉手、俯身,恭恭敬敬地等着接口谕。
等了会。
没动静。
抬头,只见刘宦官满脸怒色,眼看就要爆炸了,目光阴森,直勾勾地盯着前方。
顺着目光这么一看,杨洄也差点气炸了。
谢直!
谢直连马都没下!还一脸可怜地看着他们两个,目光中满是惋惜,就跟看傻子一样!
“谢直!
你好大的胆子!?
惠妃娘娘的懿旨你也敢不接!?
你这是大不敬!我一定要上告有司,治你得罪!”
谢直眼神中看傻子的意味更为浓郁。
“杨驸马,你虽然是公主府的属官,不过也算是朝廷的官员,对朝廷典章多少还是要了解一下的吧?
别说是惠妃娘娘的旨意,就是天子的旨意,也需要中书省用印、门下省封驳,然后才能下发,要不然的话,就是中旨。
下发中旨,给你们公主府、亲王府,或者给内官,那是你们皇家内部的事情,随便。
但是要想下给我这个河南县尉,嘿嘿……
再者,惠妃娘娘就算是代行国母职权,管的,也是官员内眷、皇室宗亲……
谢某不才,虽然是个小小的从八品下官员,却也是朝廷的官员!
想传旨给我,嘿嘿,小心御史啊……”
杨洄听了,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谢直说了这么多,就一个意思,惠妃娘娘,管不到我谢直的头上!
宦官老刘也是瞬间大怒,你不接旨,这是在打惠妃娘娘的脸啊!但是他又说不出什么来,谢直说得对啊,别说是天子宠妃,就算是正宫国母,也管不到朝廷正式官员的头上,人家谢直不奉旨,一点毛病都没有!可是,道理虽然是这个道理,但是他就真不考虑一下惠妃娘娘的脸面吗?
一时之间,老刘竟然也没有什么办法了。
戴捕头站在旁边看得清清楚楚,一阵阵的头疼……
僵住了!
公主不下车,婚礼举行不下去……
驸马都尉要让谢直道歉,谢直不理。
宦官老刘要传旨,谢直不接。
戴捕头想了想,脑袋都快炸了,全他么僵这儿了,谁都半步不退,这可如何是好?
如何是好?
反正谢直不着急,他的职责就是护送公主送亲队伍到达公主府,只要公主一下车,他就算完事,现在公主闹脾气,不下车,爱下不下,谢直就不信了,大婚的日子,公主能在花车上过夜!只要她下车一步,谢直就敢带着河南县衙役转身就走,至于什么公主驸马、宠妃宦官,爱谁谁!
谢直有底,杨洄这边可没底啊。
谢直别说接旨了,连旨意听都不听一声,你又多大的能耐,也耍不到人家谢直的脑袋上,这怎么办?
杨洄无奈之下,把目光投向了宦官老刘。
老刘现在也有点懵啊,这种情况他也没碰上过,自从他到了惠妃娘娘身边之后,武惠妃在皇宫中已经是仅次于王皇后的存在,等到王皇后一死,武惠妃更是独得六宫宠爱于一身,主子得宠,他这个管事太监自然也水涨船高,别说出宫办事碰上什么底层官员了,就是政事堂的李林甫宰相,见到他也是笑脸相迎,结果,今天算是开了眼了,一个小小的从八品下的河南县尉,就不给面子,别说他老刘的面子了,话里话外还把惠妃娘娘给怼了一个溜够,这咋办?
老刘无奈之下,也把目光转向了杨洄。
嘿,两人都无奈!
老刘一见,顿时大怒,你个驸马都尉、肢体健全的主儿,你就一点办法都没有?他么公主嫁了你算是倒了霉了!
狠狠一咬牙,回宫!
老刘也算是想明白了,差事没办下来,固然有错,但是知情不报,那才是大错!
总不能看着公主就在花车里面哭吧!?
这要是让惠妃娘娘知道,自己能有好吗?
回宫!告状去!
你谢直不是朝廷官员、不归娘娘管辖嘛,好办,找娘娘跟天子告状去!我就不信天子也管不了你!
一念至此,老刘也不耽误了,翻身上马,就要回宫。
结果。
还没等他回去呢,皇宫方向又来人了。
老刘一见,顿时大喜过望,难道娘娘那边已经知道了消息,都没用我去回报,就直接把谢直告下来了?
杨洄也是同样的心思,一见皇宫来人,顿时大喜,随即转头看着谢直一个劲地冷笑,等着吧,总算有能够收拾你的人来了!
戴捕头一见大急,这回麻烦了!那可是天子宠妃,真要是豁出脸皮在天子面前哭诉一番,惹得天子大怒,什么明法榜首、制科甲等,全都不好使!这可怎么办!?戴捕头心中大急之后,不由得看向谢直。
只见谢直端坐战马之上,一言不发,唯一变化的,只是双眼微微眯起,看着来人,神色略显郑重而已。
戴捕头一见他这个样子,不由得一阵泄气,得,你这是真沉得住气!你都不着急,我急个屁,等着吧,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不多时,第二波皇宫来人,在众人各怀心思的目光中,来到了公主府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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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一见来人,纷纷精神大震。
为首者,着紫袍!
皇宫内官体系的官袍服色,和朝堂官员如出一辙,三品着紫,五品戴红,六、七为绿,八、九穿青。
来着身着紫袍,一看就是皇宫大内之中最顶级的宦官,事实上,开元年间能够在宫外行走的紫袍宦官,唯有一人。
高力士!
冯姓,十岁因株连被阉,则天朝被送入宫,后得中官高延福收为养子,改为高姓,景龙年间与当时的淄博王李隆基结为知己,乃是整个玄宗一朝最受宠的太监,是为宦官之中的第一人。
而且人家这地位,不仅仅因为和李老三关系好才得来的,人家是有真正的功绩傍身。
景龙四年,李老三杀韦后、诛安乐公主,高力士谋划有功。
先天元年,李老三杀太平公主,高力士亲自带飞龙厩宦官冲杀,助李老三彻底稳固皇位。
这么说吧,也就可惜高力士是个阉人,他如果肢体健全,早就封侯开府了,说不定大唐权贵之中,也得有一家高姓显赫!即便他还一直留在皇宫大内,却也非一般宦官可比,直接说吧,人家就是皇宫大内的大总管,相当于普通官宦人家的管家,身份地位比远支的家族子弟还要高呢!
谁也没有想到,竟然是高力士亲自前来!
谢直若有所思。
杨洄高兴得眉飞色舞。
宦官老刘和高力士同在大内当差,一个是大内总管,一个是宠妃管事,平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仗着熟悉,老刘一见是高力士来了,不由得上前一步,刚要说话,却不想被高力士狠狠瞪了一眼。
老刘顿时一懵,什么情况这是?你就算有天子口谕,也不耽误咱们来打个招呼啊?不过他身在大内,自然最是懂得察言观色,一见高力士如此,想都没想就退了回去。
高力士一眼蹬退了宦官老刘,高声问道:
“汜水谢直何在?”
“下官在此!”谢直叉手,躬身。
“有旨意,汜水谢直接旨!”
和刚才宦官老刘的说法一模一样,只不过当时老刘是双手抱拳高举,以示对惠妃娘娘的最终,而高力士也高举了双手,却不是抱拳,而是双手托起一个卷轴,明黄色的颜色,在夕阳柔和的光线之中,显得更加雍容。
圣旨!
周围人一见圣旨,顿时大惊,随即纷纷跪倒在地,放眼望去,竟然想夏粮收割一般,去刷刷矮了一截。
不过,在这其中,唯有一人高居马上,更显突兀。
谢直!
这回连高力士都愣了,颁旨不知道多少回了,还真就没见过这样的。
“汜水谢直,因何不跪?”
谢直端坐在战马之上,双眼微微眯了眯,他的感觉可不好,不会是天子下旨逼着他想咸宜公主道歉吧?驸马的面子可以不给,武惠妃的面子也可以不给,可是李老三的面子,是给还是不给?
谢直想了想,突然心中一横,皇帝又能怎样!?他要是逼着咱给公主道歉,他的面子,也不给!
一念至此,谢直向高力士拱了拱手。
“请问高将军,你手中的旨意,可有中书省用印、门下省批驳?”
既然决定不给面子了,硬顶却不是好办法,咱就可想办法给他找毛病了,程序!看看法理程序上如何,谢直就不信了,天下敢下令让他给公主道歉,政事堂的那帮子相公就真敢往上面用印!
高力士都震惊了,见过胆大的,还真没见过胆子这么大的,面对圣旨,不说接旨,第一件事却是问——你这圣旨是真的吗!?我大唐朝还能有这么硬气的官员呢!?
“翰林亲书,天子御览用宝,中书省用印已毕,门下省并无异议!”
这回轮到谢直震惊了,李老三你至于不至于啊?!不就是把你闺女气哭了吗?搞这么大的阵势,拜相也就这个流程了吧!
不管如何腹诽,谢直只得下马接旨。
“汜水谢直,自幼好学……明法榜首、吏部选书判拔萃甲等……河南县尉……有目共睹……一人平乱,功绩非凡……
朝堂选材,不拘一格!
汜水谢直,可为监察御史,即日上任!”
圣旨一出,众人皆目瞪口呆!
谢直都迷了,我把你闺女气哭了,还卷了你女婿一顿,更是对了你最宠爱的妃子一顿,你倒给我升官了?李老三能有这么宽阔的胸怀?这特么贱的吧?
人家高力士不知道这货是怎么想到,要是知道的话,估计得替李老三好好教训谢直一顿,一见谢直傻呵呵地楞在了当地,以为他欢喜傻了,不由得上前一步,笑眯眯地说道:
“谢御史,恭喜了。”
谢直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起身结果圣旨,这个可得收好了,回头得供在祖祠里面,能传家。
“多谢高将军,牛佐,赏!”
牛佐没那么多心思,听三哥的,没错。
上前一步,掏出一把随身的铜钱,递给高力士,嘴里还有话呢。
“嘿,这老爷子,谢谢啊,还麻烦您亲自跑一趟,这点钱您卖双鞋穿……”
高力士一听,给气笑了,人家堂堂的三品宦官,用得着买鞋吗!?你们这种民间谢媒婆的客气话,用在我一个宦官身上合适吗!?
不过人家也看出谢直两人纯粹是不懂,也懒得搭理他们俩,转头看向杨洄。
“杨驸马,这都到了公主府了,怎么还不进门啊?老奴来的时候,天子已经有点不高兴了,这要是误了吉时……”
杨洄冷汗都下来了,“不敢,不敢……”
高力士转头又看向老刘。
“老刘,我出宫之前,惠妃娘娘正找你呢……
你说你也是,知道你是看着咸宜公主长大的,公主出嫁,你想送一程,不过也不能耽误了宫里的差事啊……
我马上就回宫,你和我一起走吗?”
老刘能说啥,“一起,一起……”
高力士又远远地望了咸宜公主的花车一眼,没说话,回头看了看杨洄,杨洄顿时福临心至。
“高将军放心,下官马上奏请公主回府!”
高力士这才点了点头,最后转向了谢直。
“谢御史,有句话,本不是老奴该说的,不过呢,老奴嘴快,不免和你叨叨两句……
你的这个监察御史,是李尚隐李大夫亲自奏请,天子犹疑之际,张相张九龄上奏,说当初你曾建言科举改革,改革之后效果非凡,这才功绩,没有有功不赏的道理,天子这才下旨选了你当这个监察御史……
老奴在这想提醒谢御史一句,监察御史职权极重,监察百官的根基,不仅仅是朝廷法度,还有天子的信重,还请谢御史仔细了……”
谢直听了,顿时就明白了,人家高力士告诉你了,监察御史,不单单是朝廷的官员,也是天子的耳目,你没事对皇权尊重着点。
谢直能说啥?我就不尊重,我当了御史,就专门找皇家的麻烦?这不是找事呢吗?
“谨受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