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善躺坐在榻上,秦昭一迈步进来,沉香落琼便把帝姬请到外殿去,垂下了帘幕,退到帘外头,里头人说什么做什么,外头都瞧不分明。
卫善坐起身子:“怎么今儿这么早就回来了?”天色才刚暗下来,廊下的灯点了没多久,寻常总要等到琉璃台上的蜡烛都换过一回,他才能从紫宸殿回来,今日倒是难得。
一面说着一面就要站起来,秦昭赶紧把她按住:“你躺着就是。”他在外殿立了一会,身上没了寒意,这才伸手握住卫善的腕子:“今儿吃了什么?”
卫善笑起来,他日日都要问,只好数给他听:“吃了扁食,光禄寺送来的总不如白姑姑调理的可口,倒还有些,你要不要尝尝?”说着就要招沉香进来。
“你先别忙,我有好消息。”外头声音一静,秦昭才按住她的手,从袖中取一卷细纸,“那根金簪,果然有乾坤。”细纸一点点被展开,上头是些墨点黑线,把这张纸横过来看竖过来看,都瞧不明白
卫善拿在手里看了一会儿,迟疑道:“这是……星辰图?”
她与林文镜同往清江去的那段时间,许多次看见叶凝在林文镜的手掌上写写划划,初时还以为是在写字,待多看上几回,见她不过是划点划线,又说些东西南北的方位,一问才知,这是林文镜要叶凝描述天上星辰变动给他听。
秦昭不意她一眼瞧了出来,搂了她的肩膀:“确是星辰图,乾坤不在簪内,还在簪上,是林先生勘破其中机关的。”
这根金簪左看右看都没甚出奇的地方,又不能将它熔了,巧匠折腾了一个月,还是没能从这金簪上看出什么来,只以为年代久远,铸造时的技艺不精湛,这才会在上面留上细细点点的小坑,若不仔细看,还看不出来。
比起陈公宝库,秦昭更愿意与南朝通商互惠,一惠百惠,利国利民,宝库之中的金银便是满坑满谷,也总有取尽用竭的一日。
既破不开这金簪迷局,他便把这根金簪摆在案上,空闲的时候才有功夫细想,秦昱当年为了讨正元帝的欢心,花了多少功夫在找陈公宝库上,那些文史记载都是现成的,比照着看,实在也瞧不出什么究竟来,直到那日林文镜说要摸一摸这根金簪。
他眼盲二十多年,不能看书卷,却还能阅读,将换书册换成竹简,以手作眼,一双手灵敏至极,摸到簪上针孔似的点,略一思忖,便问秦昭:“陛下请给臣一支沾墨笔,一张细白纸。”
林一贯赶紧把纸呈上去,躬身道:“先生有何要办的,只管吩咐就是。”
林文镜摇一摇头,一只手握住了簪头,一只手用毛笔轻轻涂抹簪身,跟着让林一贯铺平白纸,把簪子在白纸上滚动一圈,白纸上刹时一片墨色,这墨色中间便显露出一点点星白来。
陈家原是将这陈公宝库藏宝之地刻在了金簪簪身之上,分段而成,拼接起来才是一付完整的星图,交给钦天监,却怎么也寻不到确实的地点,直到翻阅了琅嬛书库中二百年前的星图。
“这个地方,找着了?”卫善看秦昭面露喜意,知道他必是把这些事都查出来了,才来给她报喜的。
若不是机缘巧合,这支金簪落到别人手里,也依旧摸不出这星图来,卫善对有没有这座宝库从来都是将信将疑,传说这么多,可从来无人寻找到过,今日星图就在眼前,这才信了。
秦昭指一指宫城的东南角:“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离京城不过二十里路。”星图所示,陈公宝库就在盘龙山一带,既然在盘龙山一带,那么最大的宝库,就是帝陵了。
卫善明白过来,乍乍舌头:“这个主意倒是妙极,既动工事,又不叫人起疑。”
宝库帝陵都不是一蹴而就,也许三年五载都不能建成,能启动这么大的工事,除了帝陵之外必会惹人眼,事情再隐秘,也必会有记载流传,譬如某年某月朝廷动用了多少劳役工匠,去往何地开凿。
只有建帝陵,费多少人工经多少年月,都是理所应当的。更不必说修完皇陵之后,那些工匠也都尽数封在墓中,无人能够透露帝陵的入口。
帝陵又常年有人把手,偷盗皇帝的墓,抓到了便是夷九族的罪过,陈家说是宝藏的掌管人,倒不如说是守墓人。
卫善握着金簪若有所思:“传说有真有假,可几乎每一种都写到天帝派陈家掌管宝库,并赐于陈家钥匙。”
经过二百多年,最初的那个版本早已经经过多次的修改杜撰和添油加醋了,但每一个故事中,都提到了,陈家掌管宝库和钥匙。夏朝的开国皇帝为何如此信任陈家先不说,把宝藏藏在帝陵中,陈家确也无胆去挖。
卫善把那只金簪捏在手里打转,若有所思,既然已经有了宝库的方位,那么这只金簪会不会就是钥匙?陈家以此为陪嫁,让女儿入宫为后。
“此事不急,派一队人暗暗查访便是。”秦昭把细纸和金簪都收起来,叫了沉香进内殿:“给娘娘预备些甜粥来。”
卫善并不觉得饥饿,一听见甜粥,想到里头搁的蜜枣蜜豆,倒觉得馋起来,她刚怀上这一胎,就越发爱吃甜的,蜜枣子做的糕饼点心,怎么都吃不厌,跟怀太初保儿的时候都不一样,也不知这肚究竟是男是女。
秦昭陪着她吃了一碗甜粥,夜里两个头挨着头,卫善将主中猜测告诉了他:“不然,陈皇后还有什么凭证呢?”可惜她的心血,都让那个姓柳的宫人给毁了。
今日卫善本要见她,一听说从小侍候嘉合帝姬长大,陪她千里迢迢嫁到大业,算是重回故土,可召见了帝姬,这位柳姑姑又不来,便知道当年那人十有八-九就是她了。
既然她心中有鬼,卫善便暗自吩咐了沉香,让珠镜殿中那几个宫人太监悄悄传说宫里闹鬼,南朝帝姬宫制衣裳便是红衣金裙,人人都带宝石项圈,看嘉合便知道了,她既然未嫁,作的还是闺中打扮。
沉香听凭吩咐,虽不明就里,却依旧去叮嘱过一声,能派到珠镜殿去的都是精心挑选上来的,既要忠心又要机灵,得了吩咐便暗暗作弄起柳姑姑来。
当年的事,假帝姬也是知道的,只是不小心让真嘉合磕着头的是柳姑姑,抱起她来充作帝姬的也是柳姑姑,她并没有多少恶感。
柳姑姑却不一样,她深受陈皇后的喜爱,是她跟前最得宠的宫人,甘露殿浇满了桐油,这许多要陪她一道赴死的宫人中,她独独挑选了自己,带着帝姬逃出宫城去,可她非但没有带走帝姬,还撒下弥天大谎,骗了江宁王,骗了陈家人,却骗不过她自己。
重回宫廷,她本就害怕,连甘露殿都不敢迈进去,那些葬身火海的姐妹和陈皇后的脸,本来已经极模糊了,连小帝姬的样貌她都想不起来,谁知一进了宫,这些人的脸重又清晰。
柳姑姑胸前挂了玉佛像,到夜里吹灯睡觉也不取下来,她正要吹灯,从窗前看见两个小宫人鬼鬼祟祟往后殿去,后殿是锁嘉合帝姬从南朝带来的金银的,她立时披衣起身,跟到后殿,却见这两个小宫人,一人折了一枝桃花枝条。
这个时节桃树无花无叶,孤伶伶的挨在院角,无事做什么要去折根枝条,柳姑姑上前问道:“这是作甚?”
把两个小宫人唬得一跳,赶紧把桃枝藏在身后,被逼问得急了,这才道:“姑姑有所不知,这宫里出的事儿太多,每到冬至前后就很不安宁,廊庑转角处总能见着红衣身影,那正殿里有龙凤压着,
自然不怕,余下的殿宇可就没这么好过,我们俩人觉轻,怕瞧见什么不干净的,来折一枝桃花枝,压在枕头底下,也好……去一去邪秽。”
这一字一句都说中了柳姑姑的心事,她刹时脸色大变,才想着要给帝姬烧纸,便听见这些,小宫人们又不知旧事,她半点都不起疑问道:“当真,有这些脏东西?”
小宫人缩了脖子:“甘露殿新建的时候,做了好大一场法事,可那香怎么也点着,好容易点着了,香炉纸灰一直卷到天上去,要么说皇后娘娘是凤命压得住呢。”
一个扯另一个的袖子:“咱们娘娘可也是凤,有娘娘压着呢。”
南朝帝姬自然是凤,她不说便罢,说了柳姑姑的脸色更不好看,她的手心紧紧按住脖子里挂的金玉菩萨,这才略觉心安,还强自撑着打发这两个宫人,叫她们谨慎口舌,不许乱传,自己却去折了一枝桃花枝条藏在袖中,眼睛不住往院中四角去看,被夜风拂动的树影吓出一身冷汗来。
柳姑姑很怕就病了,这个鬼“闹”得越真,她越是起不了身,嘉合帝姬很是高兴,总算没人天天再盯着她,也不十分禁止宫人们传说这些,偶尔还打听上两句,待听见说天阴时,有太监在回廊转角处见着个红衣金裙的女孩儿,一错眼还以为是见着了贵人,才要请安行礼,那女孩便不见了。
嘉合一听便抖了嘴唇,她其实比嘉合帝姬要大些,记得的事更多,她们原来便爱在回廊中玩迷藏,于是柳姑姑病了之后,嘉合帝姬也病了。
这是送嫁官员未曾料到的,原来病是假病,这回病却是真病。
甘露殿里很是清净了一阵子,卫善孕中嗜睡,每日都睡到外头天光大亮这才醒来,秦昭从不许人吵她,沉香捧了金盆铜镜进来,笑眯眯的对卫善道:“陛下特意吩咐花房在暖洞里熏开了牡丹,给娘娘送过来。”
一面把花摆到案上,一面低声道:“林公公着人送信来,说是……拿到了齐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