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修第二日又进宫来,进了甘露殿便连吃了两碗樱桃浇酪,舒舒爽爽长出一口气,放下水晶碗喜滋 滋 的卫善:“妹妹说了甚?她怎么又转了主意。”
宫人不住打扇,卫善依旧热得面上潮红,看卫修这么个吃法,又馋又羡,白姑姑得了秦昭的令,绝不许她吃这许多冷东西,看见卫修吃得欢畅,哼了一声:“我还能说什么,自然是以势压人,叫她不得不答应。”
卫修半口樱桃酪还在喉咙口,闻言哽得一下,瞪着眼睛盯住卫善:“你……你真这么说了?”
卫善看这个小哥哥,譬如在看儿子,连秦昭都道:“你这哪里像是妹妹替兄长操心婚事,倒像是母亲在替儿子操心婚事。”
卫善含了一只冰湃樱桃,不敢立时咽下去,含得热得才嚼上两口,慢悠悠吃尽了,这才道:“那是自然,我兄长美名满皇都,别家的女儿求都不求不来,她偏还挑剔,当然要教训教训。”
卫修的脸色慢慢难看起来,卫善却仿若不知,掸了掸指甲,慢条细理道:“我告诉她说,崔家虽是大族,可她早年丧父,家中无人顶门立户,她的家世要配辅公国世子,也着实太差了些,辅公国家中没有主母,大小事往后都指着世子夫人来打理,公府里的规矩也得立得起来。平南王妃的母家显赫,师大人官声在外,让她进了门好好同妯娌相处,咱们家虽无婆母,妯娌之间也得亲近。小哥哥从小便没有母亲,我看中她便是看中她会照顾弟妹,往后也得仔细顺着哥哥的心意,拿你既当丈夫又当弟弟那样敬着顺着。”
至于卫善,虽是小姑,却是皇后,年纪又比她大这么多,见了卫善,她又岂敢不恭敬,虽无婆母,一个妯娌一个小姑,两座大山压在她头顶上,这辈子也别想着有一日松快了。
卫修原本手上拿了个樱桃,笑嘻嘻要递给卫善讨好她,后头三书六礼,总得妹妹帮衬,此时脸上喜意全无,呆怔怔看着妹妹,连手中樱桃滚落在地上也没觉出来。
他告诉别人是见了崔芙三回,实则留了心,便想着多看几回,崔夫人信佛,一进京便替丈夫在永福寺里立了牌位,点上长明灯,初一十五都要去进香,除了三月三初见,他已经见了崔姑娘许多回了。
如今妹妹这样说,便是摆明了告诉她,卫家瞧不上崔家的家世,妯娌难处,小姑又是皇后,这门亲事她就是咽泪也得答应。
卫修垂了手,舍不得怪卫善,知道妹妹这些年替自己操心,他虽是兄长,可公国府中如今走礼交际还靠着妹妹调理出来的人在打点,一日三餐,四季衣裳,就没有她不关切的,他打小没娘,都二十多岁了,才知道有人这样管着,竟是这般滋味,垂下头咬咬牙道:“罢了罢了,这门亲事算了。”
卫善还肃着一张脸,忍耐住没笑,是沉香先笑出声来,偏过头拿袖子掩了脸笑个不住,殿中宫人一个个跟着笑起来。
卫修这才恍然,方才还灰败了脸色,想着这门亲事做不成,总不能逼迫她答应,倒真像是卫家仗势欺人,欺负她们孤儿寡母,不成想原来是骗他的,眉头一挑:“好啊,原来是骗我!”
“若不然,光你这个世子的名头就把别个吓退了,她是不敢说卫家太显赫,只好说你生得太好了。”卫善拿金头签子插起一块甜白瓜,“我这儿你不必谢,嫂嫂那儿你倒真得谢一谢。”
事情一传到师清如的耳朵里,她立时办起了南边的花缎首饰,想来崔芙父亲死后,手上有的产业也都归到族中去了,要等她弟弟年纪够了,再交到弟弟手里,再有油水也被叔伯刮了个干净,要嫁去当世子妇,也不能全靠着崔家置办行头,当年卫善也是这么送东西给她的。
卫修知道兄长妹妹两人都替他操心,立起身来,冲着卫善作了个揖:“难为妹妹替我设想的这么周到,等大哥大嫂回来,我也给大嫂作揖。”
卫善这才翘着嘴角笑了,疑惑道:“那许多女孩儿,哥哥怎么单就看中她?”
卫修闻言默然,想了半日还想不出是为了什么,若说温柔,确也温柔,若说美貌,实也美貌,可到底是哪一样戳中了心神,他自己也说不上来。
沉香捧了冰盏送上来,为着方才笑话了卫修陪罪,看他答不上来,凑趣一声:“娘娘这话问的,姻缘都是天注定,说不准是上辈子就定好了的。”
卫善原是玩笑,听见这句笑意渐收,上一世卫修到死都在周全她周全卫家,根本顾不上自己的姻缘,他一个人撑着辅公国府,两人连见面都难,偶尔才能得着些衣食,互相传递只言片语,也只能报个平安,他究竟是否曾有过心仪的女子,再也不得而知了。
卫善越发加紧替卫修办喜事,辅公国府重又修过,卫敬尧不能回来,知道儿子终于成家,送上成车的毛皮料子,崔芙虽说是世子夫人,可嫁进去便得担起整个辅国公府的事宜。
卫善想了又想,还是挑了两个尚宫赐到辅公国府去,将来好替崔芙帮手,又特意叫沉香跑了一趟,告诉崔芙蓉,凡有不能决断事,也可进宫问她,不必客气,两个尚宫若有欺主拿大的,也一并告诉她知道,她自然会料理。
两边有了默契,秦昭才落笔赐婚,崔家上下都不曾想到会有这么一份福气掉在自家女儿身上,替崔芙几个挪了房舍,又将收归的产业,还到崔夫人手里,族中更是拿出银子来,给崔芙办嫁。
除了宫中赏赐之外,平南王远在清江,竟也叮嘱王妃送来贺礼,两边都已经订下亲事,自然是按亲戚走动,除了吃食便是衣料缎子,花钗首饰,说是南边时兴的花样,送给崔姑娘把玩的。
师清如肯费心打点这些东西送到崔家去,是又给崔芙吃了一颗定心丸,想到皇后娘娘待她可亲,看着通身威仪,与她说话竟似闺中好友,肯这么推心置腹。
长兄长嫂又肯替她如此费心,崔夫人在家里点灯念佛,抱着亡夫的牌位哭了许久,搂着女儿道:“不成想卫家这样厚道,怪道能出两代贤后,你进了卫家,必要相夫教子,恭敬长嫂,还此恩德才好。”
崔芙是知道卫修偷偷看她的,有她发觉的,必也有她没发觉的,被卫修瞧上一眼,心口便“噗噗”跳动,可光这些又怎么能定终身?
揽镜自视,实觉得卫修比她生得还更好些,心里一直不明白他怎么偏偏瞧中自己,又觉着嫁了过去也拿不住他,泼天的富贵掉下来,她不敢伸手去接。
崔芙虽看着柔弱,心里却有主意,卫修张口问她,她强撑着也给回绝了,不意皇后娘娘竟亲自说和。当真以势压人,她也不得不嫁,却肯软言劝她,这才欢喜起来,看着一样样的走礼,在屋中安心备嫁。
有这样的喜事,崔芙院中便多了许多人走动,几个女孩里头,只有谢九与她相好,两人经历相仿,都是没了父亲,一应亲事全凭伯伯叔父作主的,彼此见了大有知己之感,相互吐露心声。
谢九虽则年少,却极有见地,崔芙并未拿她当作小女孩看待,倒肯把心事对她说上两句,欢喜之中总还有些害怕,绞着衣带:“家里人人感恩戴德,连母亲也是如此,往后弟妹都有人照拂,我却不知,究竟算不算是桩好事。”富贵路似青云路,踩在云彩上也怕掉下去。
谢九眼看窗外无人,一把握住崔芙的手,真心实意道:“月下老儿牵红绳,终于系到姐姐腿跟上,怎么姐姐还害怕起来?”越是说越是低声,攥着崔芙的手也越来越紧:“姐姐万万不能错过这样的好姻缘。”
崔芙看她说得如此认真,倒觉得有些古怪,可听见“好姻缘”三个字,还是面上一红,推了她一把:“妹妹怎么说这些,你才多大点的年纪。”
两人说着便说起卫善来,崔芙叹息一声:“我原来以为,娘娘是云端上的人,这样雍容有度,不意竟如此可亲,怪道陛下娘娘二人如此情深。”
谢九先是惘然,听她这么说,又点起头来,低声感叹:“皇后娘娘是极为不易的。”
崔芙摸出一只金绣线的荷包,里头沉甸甸的,塞到她手里,越说越是面红:“咱们原来同病相怜,如今我……我既有了这份福气,你也……你也放心。”实说不出嫁人之后要提携她的话,可意思却很明白。
谢九处境比她差得还远,听了这话笑一笑:“月老没给我牵红绳,姐姐再费心也是白忙一场。”心底依旧为了崔芙高兴,从袖中取出一只黄金满地娇的的坠子来,“我出来不便,也不知你大喜的日子能不能来,这是我给姐姐的添妆。”
崔芙接过来,替她抚一抚裙子:“这也太破费了,你总共才多少东西,端阳那天你要是进宫可多好,我看娘娘很喜欢你,说不准也有造化呢?”
谢九接过她的荷包,摸到里头的银子,知道是她补贴自己,往袖中一塞:“我能与姐姐坐在一处,已经是大造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