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听出陶野的声音，颓然松开了手，没有开灯，四周一片死黑，只有窗帘背后透出若隐若现的月光，两对闪亮的眸子盯着彼此，仿佛一瞬间被定格成永恒的雕像。
陶野打开了床头灯，橘黄的灯光给房间增添了些许暖色，但这远远不够温暖一个人的心。
“电报呢？”江南看向桌子，上面收拾的整整齐齐，并没有白天那份电报的影子，江南的声音沙哑，双目中带着缕缕红血丝。
“你渴吗？我给你倒杯水吧。”陶野对江南的问题充耳不闻，他走到桌边，倒了一杯温水，递给了江南，江南目不转睛的盯着他，不去接那个玻璃杯子。
陶野叹了口气，他太过了解江南的执着，“我撕了。”
江南的目光中像是要喷出火焰，那份电报他还没有看清楚，也许他看错了呢，也许他理解错了呢，他匆匆忙忙的退场就是为了能够去一个安静的地方，把那份电报再一字一句的读一遍。
“你再看一遍不如我告诉你，谢启洋在皖南事变中阵亡了，谢庆华在上海病逝，现在周慧颖带着两个孩子在来重庆的路上，你听清楚了？”陶野狠下心，江南的眼神迷蒙，似乎还没有彻底清醒，他要做的就是将他彻底刺激清醒过来。
江南听得清楚，他眸子里的火焰愈烧愈盛，简直铺天盖地，要将陶野吞没。陶野打了个哆嗦，他还没有见到过江南这样的目光，他们之前的每一次争吵都是平和的，最激烈的一次就是为了秦晗，而即便是那一次，陶野也未曾见过江南吞噬一切的目光。
“你早就知道了？”江南问，他的目光不容回避，不容撒谎，陶野也不会向他撒谎，“是，半个月前我就知道了。”
江南惨笑着点头，如同暗夜中的一只厉鬼，他突地抓住陶野的衣领，咬牙切齿，“你为什么瞒着我！”
“你知
道又能怎样？”陶野质问。
“那是我弟弟！死在你我效忠的党国手里！”江南的声音微微发颤，隐藏着波涛汹涌的暗流。
“死的不止谢启洋一个，更不止共产党一方！”陶野甩开江南的手，初一得知皖南事变的消息时，震惊的何止共产党一方，身为国民党高级情报官员的陶野同样震惊非常，他怎么也想不到委员长竟然会冒天下之大不韪，围剿撤退新四军，且不谈是否会授人以柄，这种令亲痛仇快的行为就不应是一国元首应有的气度。双方近万将士白白丧命在同胞的枪口之下，何其冤枉，何其痛心。
哀伤，愤怒，怨怼交织成一股浊流，从江南的心头涌出，他的手失去力气，再抓不住陶野的衣服，他不该向陶野发火，他是厌恶自己的无能为力，可是委座的决定又有谁能够左右呢，那是万万人之上的元首，是民族战争的领袖，无可取代，甚至不应质疑。
“江南，你从来不是效忠于党国和委员长，根本不必自责。”陶野轻轻开口，他最清楚不过，江南穿着国民党的军装，挂着国民党党员的身份，却从不是真正效忠于这个党派，他所想的只是尽己所能，为国效力，而之所以选择了国民党，仅仅是为了养父的心愿。
杨汉辰追随孙先生创下这锦绣民国，建立起国民党，尽管家国依旧千疮百孔，却也是他们一辈人呕心沥血得来的。孙先生是杨汉辰敬仰的人物，为国为民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他立志追随先生遗愿，然而自蒋介石主政以来，国民党改弦易辙，早已违背孙先生遗志，杨汉辰悲惋之下，无奈唯有倾力辅佐，守住孙先生一手创立的基业。廉颇老矣，他平生所愿即是能有新鲜血液注入光华其表，内在腐朽的党国，重振清风。
江南深知养父心意，为报数十年养育之恩，加入国民党，勉力为之，可惜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纵然有江南陶野
这等热血青年舍生忘死，也未能扫除党内种种弊端，反而有愈陷愈深的征兆。陶野是一腔热情，紧紧跟随校长，江南却早已心灰意冷，党派之见，利益纠纷与他无干，只求报国有门。
“肖靖轩派了人手护送周慧颖母子三人，我也通知沿途的人多加留意，你大可放心。”陶野嗓音沉闷，一如此时心情，他一直以平生挚友不能与自己站在同一立场为憾，如今说出来，平添失落。
“我想静静，你回去休息吧。”江南毫不客气的下了逐客令，陶野亦不想再留。
月华如水，银河似练，冷风夹杂着青草的味道扑面而来，江南临窗而立，举目四望，不见万家灯火，唯余春寒料峭，一片孤寂。
晚宴结束时已是深夜，一天下来，云枝和徐恩诚都疲惫不堪，两人回了住处，这里已经装饰一新，红烛纱帐，一派温馨之景，然而二人心头也似拢了一层薄纱，虚虚缈缈，看不真切。江南今日晕倒，总给喜庆的婚宴铺上了阴霾，似乎预示着徐云二人的坎坷情路尚未抵达终点，而他送的玉佩更是横亘在二人间的阻碍。
云枝换了拖鞋，踩了整整一天的高跟鞋，就是她也磨得脚跟生疼，但她此刻仍未忘记做妻子的本分，给徐恩诚烧了洗澡水才坐下歇息片刻。
浴室里雾气蒙蒙，闷热的很，徐恩诚躺在浴缸中仍似在梦幻之中，上海那次仓促的婚礼只在报纸上刊登了一则婚讯，即无仪式也无亲友祝福，他记得当时的自己不够兴奋亦无法拒绝，他甚至觉得自己是在替另一个男人完成婚礼，这样的年头足足折磨了他七年之久，直到今天，他们用盛大的婚礼向陪都上上下下的官员百姓宣布喜讯，接受那个男人的祝福时，他才觉得自己确确实实成为了云枝的丈夫，尽管他依旧不确定他们之间是否有爱情，但是七年的亲情已经战胜了爱情，云枝也再无反悔的机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