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见了什么?皇上写了什么?
殷少安拿着圣旨的手在颤抖。
是什么样的内容让这位两朝元老即便是面对奸人弹劾构陷更甚者性命之危也没皱一下眉头的老臣此时表情如此震惊和复杂?
淮安王皱了皱眉眉头,低咳了声。
“殷大人。”
殷少安立即回过神来,收回落在凤君华身上的目光,稳了稳心中波涛浪涌的情绪,才开始继续念。
“再者,未免日后再有今次事件,特谕,军机大营全数交付长公主调遣管辖,且由长公主代为执政,淮安王、殷丞相以及六部三阁老辅助。淮安王重整禁卫军,护佑长公主及宫中妇孺安全。若有异议或挑衅者,长公主可凭朕之手谕令飞龙铁骑先斩后奏,以儆效尤。钦此!”
殷少安总算念完了圣旨,黑夜下脸色依旧有些晦暗,目光里隐隐闪烁着不可置信的了悟。不知道是怒还是怨,亦或者只剩下无奈的叹息。
国都里所有势力全都交给这位新晋封的长公主,陛下自幼训练的飞龙铁骑也认摄政长公主为主,牢牢盯住军机大营,这不等于将国都整个全数送给凤君华了么?当然,还有宫中禁卫军。
瞧淮安王这样子,似乎早就料到这圣旨上所写的内容,面上没有丝毫意外。
他不禁心中有些疑惑,单从这圣旨上来看,陛下的意思虽然还有些隐晦,但这里无不是官场上的人精,哪里瞧不出其中猫腻?
心中千般复杂,身边淮安王已经跪了下来。
“老臣谨遵陛下圣谕。”
身后一干大臣原本面面相觑,神色不一,又见两侧飞龙铁骑虎视眈眈,说得好听是听圣旨,说白了也是恩威并重。今夜叛乱,所有大臣全都聚集在此。本来就有东越的长羽卫在,洪非白此举不会成功。飞龙铁骑不过就是锦上添花,将那东越太子妃如今西秦摄政长公主保护得滴水不漏。意思很明显,如果有人反抗,飞龙铁骑一剑斩下,人头落地。
*裸的威胁啊。
但是若接了这圣旨,这不明摆认他国太子妃为主么?
正犹豫不决,此时见淮安王跪下,诧异的同时也找到了台阶下。顿时齐齐跪下一大片,“谨遵陛下圣谕,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宫门森森,皇戟军和京都守卫面面相觑,飞龙铁骑面无表情,一身装束杀气凌凌,看着就让人心中胆寒。
不知道是谁先动手,放下了兵器,缓缓跪下。而后更多的皇戟军,京都守卫全都放下兵器,跪在地上。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三位阁老大臣以及六部互视一眼,看向跪在地上的淮安王。淮安王可不单单只是异姓王那么简单,那可还是国丈啊。他的女儿现在在边关,且立下不少功劳。要知道如今接了这圣旨,几乎就等于将西秦拱手让人,就只差陛下一旨退位诏书了。淮安王不可能不知道,可他却首先俯首陈臣,不得不让人深思其中深意。
或者如今这位云太子妃手掌大权,他们反抗不得,只有先委曲求全?
这样一想,吏部尚书首先便跪了下来,三呼万岁。
借着,三阁老以及其他五部全都依次跪地,俯首叩拜。
殷少安手握圣旨,看了眼身侧的同僚,以及两旁林立的飞龙铁骑和长羽卫,目光刹那云翻覆雨。而后他缓缓抬头,看着不远处那红衣女子。
此刻月色已经完全隐没云层中,宫门前火把依次亮起,照亮那女子的容颜明亮艳丽。一刹那她眼神遥远而茫然,而后化为漠然的沉寂。
很显然,这圣旨上的内容她也是此刻才知晓。
陛下临走时写的密诏,一直是贴身暗卫保管。大抵是怕内容暴露了会带来其他后患,所以这位太子妃想必在此之前也是不知情的。
他低头,缓缓跪了下去。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他一顿,头埋得更低。“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轰然一声,身后大片文武百官齐声符合。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凤君华站在原地,红唇紧抿,目光静静而深沉的看着跪在脚下的西秦文武百官。此刻她周围有长羽卫和飞龙铁骑,以保护和臣服的姿态站在她身边。而脚下这片土地,是西秦国土,背后这座宫墙,是西秦皇城。
她现在置身西秦皇权中心,无人敢犯上。
深宫重重,权柄危危,人心沉沉。为的,也不过就是荣华富贵。
……
一场夺宫事变就这样过去了,宫门外鲜血横流,尸体遍布,终究还是大权在手,万人臣服。
凤君华回到宫中立即去了崔宛芳的宫殿,崔宛芳躺在床上,脸色依旧苍白。魑离走过来,悄声对凤君华道:“她本身含蛊虫,腹中孩子全靠母体精血培育。又是早产,且动了胎气。生产虽然顺利,却大伤元气。产后虚弱,又大出血,恐怕…”
剩下的话他没说完,凤君华已经明白。
生死蛊本就不好解,便是以秦云舟之能,也只能保崔宛芳活三年而已。如今她执意要为沐轻寒诞下子嗣,便等于是拿自己的生命在做赌注。一旦孩子出生,她的性命也走到了尽头。
这是早就料到的结局。
她走过去,柔太妃抱着还在,眼睛有些红,紫菱早已泣不成声的跪在床榻前。
崔宛芳慢慢睁开眼睛,看见凤君华,笑了笑。
“你来了?”
凤君华低头看着她,眼神复杂。
崔宛芳眼神宁静,没有丝毫即将面对死亡的恐惧。
“孩子…把孩子给我看看…”
凤君华从柔太妃怀中将孩子抱过来,坐在床前,小心翼翼的放在她头边。
“这是你的孩子,他长得很漂亮,也很可爱,为他取个名字吧。”
崔宛芳眼睫垂下,颤巍巍的伸出手来,抚摸着婴儿的脸颊,目中满是初为人母的慈爱和疼惜。
“陛下临走时便说过,无论孩子是男是女,都叫长安。一生平安!”
“沐长安。”凤君华抿唇一笑,“很好听。”
“不。”
崔宛芳却摇摇头,看向柔太妃。
“太妃,您带她们出去吧,我和长公主说一会儿话。”
刚才在宫门前发生的事柔太妃自然已经知晓,她复杂的看了眼凤君华,无声的点点头,带着一众宫女退了下去。紫菱有些担心,在她坚持的目光下终究犹豫着走了出去。
崔宛芳想要坐起来,凤君华连忙去扶她。
不过一个简单的动作,她做起来却十分吃力。坐起来后,额头上又渗出涔涔冷汗。
“你…”
崔宛芳知道她想说什么,眨眨眼,道:“我知道,我已经命不久矣,药石无救。”
凤君华抿唇,不说话,眼神更为复杂。
崔宛芳却笑了,小心翼翼的将旁边的孩子纳入怀中,仔细看他漂亮精致的眉眼,脸上笑意越发柔和。
“他叫慕容长安。”
凤君华眼神一震,“慕容?”
“对。”
崔宛芳点点头,闭着眼睛,用自己的脸颊贴着婴儿的脸,一脸的神往又微微的寂寥。
“从善之城雪灾,从陛下离开皇宫,从今夜的叛乱,以及那封圣旨…”她睁开眼睛,似自言自语又似说给凤君华听。“长公主如此聪慧,岂能猜测不到陛下的苦心?”
凤君华死死咬着嘴唇,不说话。
崔宛芳却笑得宁静,“还有三个时辰就上早朝了吧。”
她目光有些飘忽,喃喃道:“是该结束了…”
凤君华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心里蔓延着无边无际的悲凉和凄怆。
“陛下临走之时还留下一道圣旨,是退位诏书。”
凤君华眸色一震,身侧的双手紧握成拳,呼吸已经紊乱。
崔宛芳却依旧笑得端庄柔美,“明日早朝,我便随你一起上朝,将最后一道圣旨公布朝堂,拥你登基为西秦女帝。”
“为什么?”
凤君华启唇,终究轻轻问了出来。
“大哥是个好皇帝,西秦叛乱已除,国之泰安,大哥为什么要退位?大嫂不能生育,他不愿纳妃。如今你已经为他诞下唯一皇子,大哥不会后继无人。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问着崔宛芳,但语气里却字字透着空茫悲切,心里早已知晓答案。
崔宛芳静静而笑,“他本就不是执念权欲之人,这江山重任只会禁锢他。他站在帝王座上三年,却无一日有真心笑颜。皇权于有些人来说,是不可触摸的高山,是*的顶峰。但是于他而言,不过是累赘罢了。既然不喜欢,为什么不放弃?再说如今乱世天下,四国终将统一,天下终归为一家。无论姓什么都好,都不会姓沐。”
她依旧抚摸着怀中婴儿的脸,脸色越发柔和。
“没有西秦,没有沐氏皇族,皇权害死了陛下的母后与妹妹。在陛下心里,只有在慕容府那七年才是最轻松最幸福的。至少他有家有父母,还有你这个他放在心尖上疼宠的妹妹。或许你觉得亏负于他,但在他心里,你们都是他生命里最灿烂的色彩。无论是构陷也好,是厌弃也罢,总比这冰冷的皇宫温暖得太多。”
凤君华垂下眼睫,她自恢复记忆以来便对大哥十分愧疚,想方设法补偿。可到头来,她终究是不了解他的。
“今夜一役,大臣们应该都有心里准备了。明日由我念圣旨,加上皇戟军和京城守卫,以及皇宫禁卫军,无人敢不从。”崔宛芳幽幽道:“我是皇长子的生母,这个时候,没人比我更有话语权。”
崔宛芳说得对,她即便没有封号,但她是西秦唯一皇子的生母。先皇退位,理所应当由她的孩子继位。如果她这个母亲都不争不夺,还有谁能反对?况且如今国都的势力全都掌握在凤君华手里,离恨宫的外援也正在路上。
前几天她已经收到消息,善之城的雪灾已经得到了镇压救助,瘟疫也已经稳定。存活的百姓个个对她感恩戴德,再加上离恨宫的干涉,周围几个州县未曾感染瘟疫,是以周边州县的百姓也对她感激在心。
可以说,一个雪灾,一座善之城,让凤君华这个别国太子妃在西秦百姓的声望得到了空前提升。
她之前的预感也在一步步证实。
大哥果然是故意让她干涉善之城雪灾,让她获得民心,然后惩治奸逆,除叛党,救皇子宫娟,最后抛出底牌飞龙铁骑,助她镇服百官,顺理成章的掌国都所有势力。
摄政长公主,和帝位原本就只有一步之遥。
她闭了闭眼,嘴角露出一抹苦笑。
大哥这是一步步在逼她不得不接收西秦,他这一去,恐怕就没打算回来。
他向来是温柔的人,凤君华知晓他做了这么多年太子也自然不是柔软仁慈之辈,只是不成想,他最深沉的心思算计,却用在了她身上。
单单是他私自离开西秦,便逼得她不得不接下西秦皇位。
“你甘心么?”
“没什么甘心或者不甘心。”崔宛芳从头到尾都很平静,“不甘心是因为贪婪和*,我一开始便知晓很多东西不属于我,何来的不甘心?能给他诞下一个孩子,已是我毕生最大的幸福,我这一生没有遗憾了。”
凤君华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
“你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到门口的时候,她脚步顿了顿,侧头向内殿望了望。珠帘璧光辉映,重重宫幔逶迤垂地,风吹起金帐玉勾玲琅玉翠,隐约看得见罗帐后有婉约女子静静而坐,臂弯中一抔温柔软如云。
她眼神微微飘忽而茫然,想起刚才在宫门前的血腥厮杀,再见此刻宫闱深处温馨的母子相偎,忽然便觉得心中悲凉而疼痛。
身在这皇权宫闱之下,多少无辜之人用她们的鲜血洗刷这奢华皇宫背后的肮脏?
她回头,踏着夜色,背影渐渐消失。
……
门前没有宫人守夜,踏着冰凉的台阶走进去,朱红大门依次第开。最深的帘帐后,他负手而立,在窗前淡静愿望。听到声音,回过头来,隔着紫檀木嵌象牙花映玻璃的槅扇,对她伸出手。
屋内燃烧着紫罗兰花香,却熏不散这一夜的冰冷和血腥。
她慢慢走过去,仰头看了他半晌,无声靠在他怀里。
他揽着她的腰,将她的头贴在自己胸怀。
“心里难受么?”
她抿了抿唇,闷闷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他不说话,只是无声的抱着她。
凤君华也没再说话,只是静静的靠在他怀里。
空气里流动着静谧的因子。
云墨低头,弯腰,将不知何时睡着的凤君华打横抱起来,走到床边,然后将她放到床榻上。静静看着她的睡颜,眸光温柔。
……
当天际一缕白光划过宫墙,折射进窗纱,打在凤君华的脸上,她微微睁开眼睛。第一眼,她看见他站在窗前的身影。长身玉立,飘逸如仙。
她坐起来,“你没睡么?”
他走过来,“起来吧,快上朝了。”
凤君华眼神有些迷糊,而后渐渐清明。
云墨扶她坐起来,“进来。”
门打开,宫人依次走了进来,手上端着托盘,上面放着锦衣宫装,凤钗玉簪,金凤螺纹腰带,镶嵌明珠的木屐…极致奢华。
凤君华恍惚间想起来,沐轻寒封了她为摄政长公主,这一袭装,便是长公主的衣服。
“公主,奴婢等为您梳妆。”
两个宫女走过来,云墨让开一步,并没有如从前那般亲自替她穿衣洗漱。
清水入口,再入盥舆。
湿帕净脸,宫锦加身。
大红金丝绣鸾宫装在眼前盛放,丝丝缕缕的流光亮得几乎让人睁不开眼睛,像是阳光洒在平静的湖面上,粼粼波光温柔如絮,其上漂浮这淡淡烟雾。
烟水锦。
如水温软如烟飘渺轻柔,其颜如彩。
天下三大珍匹,流云锻已经被她烧毁,天华碧是云墨给她做的嫁衣。这烟水锦,却原来在大哥手里么?
她眼底微热,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这三大珍匹,都为红色,最适合做嫁衣。
她和玉无垠有缘无分,所以她才亲手将那流云锻烧毁,也是烧毁了他们之间的一切。
天华碧嫁衣是云墨花了八年时间为她缝制,她说过一生都不会褪下。
烟水锦…
她咬了咬唇,眼眶含着水雾。
大哥从一开始就知晓他们两人永远只能做兄妹,所以从未奢求争取。所以他即便得到这烟水锦,也一直存放,未曾示人。他无法将烟水锦送于她做嫁衣,便用另外一种方式相赠,也算了了此生之愿。他半生为她而活,下半生,便安心的守着楚诗韵。无论是爱,还是责任。
从此,他们便只是兄妹,比亲兄妹更亲的兄妹。
凤君华手指颤抖的抚摸着那华光璀璨的烟水锦,目光里晕出的光掩不住烟水锦的华贵和炫目。
云墨站在她身后不远处,只静静的看着她。这时忽然开口,带着几分笑意。
“我允许你今日褪下天华碧。”
凤君华怔了怔,他已经从她身边走过,声音依旧温软温柔。
“今日特殊,我不能陪在你身边,好好照顾自己。”
他说罢便走了出去,未有丝毫停留。
凤君华看着他的背影,而后侧头,看着床榻。那个地方,原本放着她昨晚脱下的天华碧。他刚才走的时候,将天华碧带走了吧。
……
烟水锦加身,十二翅的赤金缀玉凤钗盘旋发髻,淡妆浓抹,眉如远山,眼若幽潭,眼线微微加深,带起微翘的弧度,朱砂点唇,胭脂晕颊。
她起身,一身的耀眼华贵,端庄肃容。艳若桃李,风华绝代。
周围宫女因她的美丽屏住了呼吸,又纷纷低头,为她戴上碧玉佛珠,披肩带背,掺金丝绣凤腰带缠腰,木屐上脚。
玉白色扳指上手,淋漓而光滑。
纯金镶鸽子红宝石的护甲尖锐而精致,宝石熠熠华光,深邃而权贵。
流苏垂下腰间,佩戴龙凤呈祥玉佩。
桃红色流沙挽在双臂间。
她一抬头,眉光灼灼,艳绝天下。
宫门次第打开,宫人跪了一地,从里到外,伴随着钟声,朝拜声缓慢而庄严的依次响起。
“恭迎长公主。”
“恭迎长公主。”
……
跨过玉石台阶,跨过门槛,宫人正装而跪,匍匐叩拜,一直到金銮殿。
朝臣早已站于两侧,门外太监高声道:“长公主嫁到。”
文武百官低着头,朱门大开,微白的光投射进来,大殿上龙椅金光灿灿而华贵。却有一个人影走过,挡住了那光线,又带来另外一道慑人光芒。
有人忍不住抬头,立即呼吸一滞,被那背着光芒而来的女子容光所慑,久久不能回神。
凤君华双手锤叠放在腹部,身后宫人托着长长的裙摆,低头慢慢行走。
白玉石阶,其上便是金色龙椅,代表权势的所在。
她停下脚步,低头看着那把龙椅,目光久久凝定。随即一挥袖,转身,淡定坐下。
文武百官立即跪地叩首,“臣等参见长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
凤君华眼角斜挑,浓重画眉斜过一缕不经意的幽深,散落在朱红色唇角,越发高贵而庄严。
她并没有正襟危坐,面色依旧带着三分慵懒五分漠然以及两分不易察觉的威严。
“众卿平身。”
“谢公主。”
朝臣依次起身,微微抬头,见那上座女子一身华光潋滟,容色天成,皆目露惊艳。这世上再无人能将三大珍匹穿出这样的神光华艳,在无人能以女子之身那般随意而高华的坐在龙椅之上,指点江山。
“宣读陛下诏令。”
偌大宫殿,百官林立,寂静无声。她一声出不觉突兀,反而于慵懒中添几分平逸之色。让人于庄严中放松,于平静中正色,伏地叩拜。
大内总管朱瑜祥将手中拂尘一扫,高声道:“有请陛下圣谕。”
百官屏息凝神,听得门外有单调而缓慢的脚步声响起,似有些虚浮。一听就知道来人恐身体不适,而且脚步轻盈,显然是女子。
虽然忍不住好奇,但圣旨在前,却无人敢抬头。
凤君华坐在龙椅上,居高临下看过去,手指不禁悄然握紧,冠冕玉珠遮没了她的眉眼,无人看见她眼底一闪而过的疼痛担忧。
崔宛芳今日褪去了常服,换上玫瑰红蹙金双层广绫长尾鸾袍,眉眼如画红唇如樱,额鬓微扫耳垂如珠玉,头上金累丝嵌红宝石双鸾点翠步摇华光璀璨,鬓角油光漫漫,侧脸线条柔软如云。
她怀中抱着一团襁褓,襁褓中婴儿玉雪可爱,粉雕玉琢。
她昨晚产后大出血,魑离费了好大功夫才保住了她的命。别看她现在容光焕发,唯有凤君华知晓,那不过是胭脂遮掩,如今的她如垂暮之人,一阵风就能将她吹倒。
凤君华手指紧握,尖锐的护甲划过手背,微微的疼痛让她清醒过来。
不能下去,不能…
崔宛芳笑着,一步步踏上阶梯,与凤君华对视,目光里笑意微微。恍如那年深秋,阁楼深处,轻纱背后,遥遥伫立的少女,背影婉约而美好。仿佛一个遥远而触不可及的梦,一碰就碎。
凤君华垂下眼睫,人一生历经无数,可逃荆棘坎坷,终究避不过命运森凉。
是否从初见开始,就已经注定崔宛芳的结局?
像开在夜色里的荼蘼花,静静绽放,悄然凋谢,无人问津。却带着独属于她的美丽和芳华,一寸寸浸没飘散在夜色里,让人闻之难忘。
崔宛芳微微俯身,将怀中孩子递给她。
“帮我照顾长安。”
凤君华手指微动,抬头对上她微笑的眸子,像天际飘过的蒲公英,一寸寸弥漫在风中,丝丝如缕,紧扣心弦,
她抬手,将那孩子稳稳的接住,置于自己怀中。
崔宛芳嘴角扬起款款笑意,然后她转身,仿佛宿命的轮回,也仿佛是一个结局的预示。
她便这样转身,此生,再未看自己的孩子一眼。
明黄卷轴从袖中抽出,展开。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承先帝诏曰,登大宝,幸得臣民拥护,佑我西秦河山,乃朕之荣,西秦之幸,是为承平。然则,朕继位三年,于国于民未曾有建树,内政龌龊,战争连连。唯一所幸,乃后宫安乐,未有龃龉。而功过不相抵,追溯先祖,开疆扩土,铲外除内,仁爱百姓,是为英明圣主。朕,愧之。”
崔宛芳一字一字念的十分清晰,脑海中亦涌现那夜月光融融,灯火摇曳,红袖添香,垂首磨墨。而桌案后,美如冠玉的温柔男子垂眸潋滟,玉指执笔,泼墨宣纸铺开,一字字刻骨而入木三分,似将他一生所有情感赋予帛书之中。
“兹国乱,天下未平,中宫远赴而创之。朕心忧之,彻夜难眠,终难忘,私而远之。奈何顾此失彼,国之不平,乃朕之过。”念到这里,崔宛芳停了停,垂眸看向下方伏地叩拜的文武大臣。想着如果没有昨晚飞龙铁骑镇压,摄政长公主如何能顺利册封?若没有那人事先算计好一切,收归兵权,这些人今日如何能如此顺从的听她宣读完圣旨?只怕早在昨晚就揭竿而起了吧。
沐轻寒,这个身在黑暗宫闱里却最为明朗温柔的男子。他一生光明磊落,唯一的算计却留给了那个他此生爱而不得的女子。即便离开,他也要尽自己最大努力,将此生所有全都赋予。
这样的男子…
这样的男子,如何能让人不为之心动折腰?
唇边笑意微启,却任苦涩化为利剑一寸寸割裂心脏,血液缓缓流淌而过。
“幸苍天眷顾,赐我朝贵人,吾之妹…”
是‘吾’,不是‘朕’。
一字之差,意义却是大相径庭。
凤君华手指微颤,崔宛芳唇边笑意更柔。
“东越太子妃,先战邺城,后守龙城,破敌军,天下臣民皆扬之。后我西秦善之城之灾,吾妹亲赴,还以太平,百姓怀恩而泣,朕亦喜而慰之,欲封之。而,朕私离,宫中无人,无奈备之,册封为摄政长公主,朝臣辅助协理朝政。朕亦知晓,皇儿即将降生,宫中必有内乱。公主腹有乾坤,聪慧良善,可镇之。朕虽为帝,却不若公主果敢昭明,深感愧对历代先祖。今,唯有禅位,方能心安。”
纵然早就有所猜测,亲耳听到,还是让人震惊。
殷少安及三阁老六部全都不由自主的抬头看着那朗朗宣读圣旨的女子,而她身后,容颜艳艳的女子垂首静坐,臂弯处婴儿仿佛还在咯咯的笑。
“幼子不堪大任,宫中亦无可塑之才。朕思来想去,长公主虽非我西秦皇室之人,但幼时其母对朕有恩。常言,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昔日养母于朕之恩,何止滴水?朕又岂能不倾尽所能相报?且,义妹胸怀坦荡任用贤能,有不世之材,可造帝王之业。”
殷少安眼皮颤了颤,依旧不言不语。
崔宛芳垂眉敛目,声音依旧平静。
“遂,朕承上天之愿,叩谢先祖之恩。如今天下朗朗,战火飘摇,生灵涂炭。朕已然未尽寸毫之力,唯其能,选仁者之君,统御天下,救百姓于水火,方能不负祖先之业。是以,百官听谕。今,朕禅位于义妹,尔等皆衷其同于朕,望众卿莫负朕之愿,亦全朕之所愿。钦此!”
最后一个字落下,大殿里寂静得落针可闻。
崔宛芳收好圣旨,微微一笑。
“殷大人,昨夜陛下册封长公主圣诏笔迹乃你所验。今日禅位诏书,亦交付于你。”
朱瑜祥接过明黄卷轴,躬身走到殷少安身旁。
“丞相,请!”
殷少安慢慢抬头,看着那明黄圣旨,老眼里复杂的光芒如海啸奔腾。他颤巍巍的伸出手,似乎想要去接那圣旨,还未触及之,顿了顿,而后收回了手。
“不用了。”
不用了,便是已经默认。也就是说,他对凤君华为帝没有任何意义。亦或者,乾坤已定,再无回转之余地。
身后有人低低唤了声。
“大人。”
他闭了闭眼,平复了心中翻腾的情绪,面色镇定而冷静。
“老臣谨遵先帝谕召,叩谢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次惊呼的人更多,“丞相?”
殷少安匍匐叩首,默不作声。
这时凤君华开口了。
“众位对兄长的圣谕有异议?”
这一句语气淡漠而威严并重,三分笑意却并七分凉薄。玉照泠泠,光华灼灼,璧辉映月,空灵而阴寒。
底下众臣心中生寒,惧意陡生。
崔宛芳站出来,“众位难道是觉得这并非陛下谕旨?”
“微臣不敢。”
刚才说话的人将头埋下,斟酌着说道:“微臣只是心有疑惑,陛下纵然想要退位,膝下尚有子嗣,为何传位于…外姓之人。”
最后几个字他说得极为小心翼翼,却足够所有人听见。
凤君华嘴角勾起凉凉的弧度,臂弯处婴儿还在笑意妍妍,根本不知道此刻朝堂之上,他的母亲,和眼前的姑姑面对的是怎样千人质疑的局面?而他的命运,又将在这一场传位大典上被怎样的改写。
“外姓?”
她嘴角一勾,玩味儿的咀嚼着这两个字,散漫而笑意微微道:“说得对,本宫姓凤,本宫的夫君姓云,本宫是云夫人。可是…”她突然话音一转,夹带三分凌厉。
“当日义兄被奸妃所害流落民间,亦曾改姓慕容,后回宫认祖,可有人说他继位不正者?站出来,本宫看看,究竟是谁这么高风亮节公明公正?”
无人敢说话。
凤君华忽然一挥袖,迎面强烈的劲风扫过来,却刻意避开了崔宛芳,扫得下方朝臣个个面色皆白,
那般强烈的怒意,任谁都能感应得到。
“说啊,站出来。”
她陡然站起来,衣袍上泠泠亮光湛人夺目,刺得人几乎睁不开眼。而她头上垂下的冠冕玉珠因她起身的动作碰撞出清脆的声音,似刀枪划过剑锋,恐惧因那无端的杀气自心底衍生。
凤君华一把夺过崔宛芳手中的圣旨,手一扬就抛向空中打开,顿时一字一句清晰入目。
“全都把头抬起来,看清楚。”
千人大殿,此刻寂静无声。
有人慢慢抬头,是淮安王。他面色冷静,比殷少安还要镇定。
“这确实是陛下亲笔所写,内容所属,绝无虚假。”
“王爷…”
有人小声低唤。
淮安王字正圆腔,道:“本王的女儿乃中宫皇后,皇子初降,陛下不在皇宫,原本应由皇子监国。纵然皇子非正宫所出,但终归是我西秦皇家血脉。于情于理,于公于私,诸位大臣觉得,本王有何理由偏袒一个外姓之人?”
刚才说话的人瞬间没了声。
是啊,淮安王是国丈。他的女儿无法生育,这件事宫里瞒得紧。但宫中向来就没什么秘密可言,这件事自然不是什么秘密。而眼前这位崔姑娘虽然孕育皇嗣,却始终未得到册封。关于这件事,众说纷纭,未曾知晓陛下到底是什么意思。皇上正直风华之年,却突然禅位,继承皇位之人却不是独自,而是一个外姓的义妹。要说这件事最反对的应该是这位国丈和那位诞下皇子的崔姑娘才是。皇上早就废弃了后宫,皇后无所出,崔宛芳的儿子就是理所应当的下一任君王。眼下皇上要将皇位传给他人,崔宛芳不是最应该反对的那个人么?
淮安王面不改色,又继续道:“各位大人,我等身为臣子,便理应遵从陛下谕召,万莫有异心。”他一顿,忽然话音一转,漫不经心而意味深长道:“昨夜宫闱之乱,各位大人可是亲眼目睹了的。若非长公主提早有准备,不但宫眷皇子不保,我等性命也堪舆。再则,如今天下战火不断,陛下和皇后还在前线作战。我等怎能因此忘记自己职责率先乱了朝纲?外战未平,内战又起,各位大臣,我西秦泱泱大国,难道要葬送在众臣心不齐之上么?若如此,尔等有何颜面见先皇?有何颜面见列祖列宗?”
这一番话看似劝解,实则在警告。
昨晚宫闱之乱,最后的压轴戏那可是飞龙铁骑。
飞龙铁骑是什么人?那完全就是冷血动物,杀人不见血。
想起昨夜的厮杀,众人便觉得脖子冰凉,似乎橫了一把刀,随时都要落下。
凤君华看向淮安王,眯了眯眼。
从昨晚开始,她就觉得淮安王的表现有些异常。看起来他好像比她还提早知道沐轻寒要传位于她,至始至终最为平静的就是他。
脑海里立即划过楚诗韵的脸,莫非…
心中波澜无法平复,她面上表情却不变,依旧冷冷而讥嘲的看着底下百官。
淮安王一番话说完便叩首,“微臣参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三阁老臣以及六部相视一眼,随后叹息一声,伏地叩首。
“臣等参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几位肱骨大臣已经俯首称臣,其他人自然心中不平,却也无可奈何,全都俯首。
“臣等参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万岁万岁万万岁…”
“万岁万岁万万岁…”
……
凤君华在震耳欲聋的参拜声慢慢坐了回去,和刚才的散漫不同,她正襟危坐,目不斜视,面色沉静而深邃。
“众卿平身…”
话音未落,她突然起身,身形一闪,接住了摇摇欲坠的崔宛芳。
“小姐!”
紫菱的声音掩不了的哭腔和惊痛,比刚才那呼天震海的声音还要尖锐刺耳。
底下伏地叩首的百官齐齐抬头,便看见刚才那个站在玉阶前的盛装女子已经倒在凤君华怀里,面无人色,嘴角血迹乌黑如墨,仿佛化不开的命运之锁。
淮安王立即站起来,“宣太医。”
“不…不必了。”崔宛芳气息微弱,咳嗽了两声,断断续续的出声阻止。
“小姐…”
紫菱跪在旁边,已经泣不成声。
凤君华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托着她的腰,低头看着她的眼神复杂如墨。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崔宛芳勉强睁开眼睛,轻轻说:“我大限将至,药…药石无救…别…别白费心思了…所幸,心愿达成,我…死而无憾了。”